斷刃
楚言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沉沉。
他用手指揉著額角,有些煩悶。明明前世對白華疼愛的不行,重生之後卻奇異地一點感情都不剩,也是奇怪。
楚言的本意是先穩住白華,不漏蹊蹺,再暗地追查出此人身後的黑手。只是白華外表溫雅純真,內里卻實在是精明過人,他一時之間套不出什麼線索來。
楚言幼時多舛,繼任殿主之後便很是厭惡那些勾心鬥角之事。在遇見白華之前他醉心武道,自從被那小毒蛇咬去了一顆心后便整個人撲在白華身上,這麼一來二去的,牽涉江湖紛爭就更少了。
九重殿地處偏僻幽深之境,易守難攻,雖說也接些人命買賣,卻都有分寸的很,甚少蹚那些不該蹚的渾水。再加上本身內蘊頗為深厚,這樣一個行事詭秘、不知深淺卻又無甚致命危害的勢力,一般不會結上不死不休的仇家,自然樂得清閑。
也因此,九重殿得了個亦正亦魔,神鬼莫測的邪教之稱,說穿了不過是殿主大人懶得搭理俗事罷了。
然而如今境況不同,九重殿覆滅之景歷歷在目,楚言再也清閑不得。
要命的是,重生一事太過驚世駭俗,連個相商的人都沒有,憋在心裡也是難受。
楚言走到寢殿門口,抬手制止了試圖行禮的兩側侍從。
這時候,阿刃或許已經睡著了,畢竟受著那樣的傷……
他嘆了口氣,腦中又浮起墨刃的臉。沉靜、淡漠、順從、隱忍……就好像沒有任何自己的情緒。
不,應該說,這個人不肯在他面前輕易表露任何情緒。
楚言曾經覺得這樣的阿刃很好,就像一柄真正的利刃。可現在不知怎麼的,每當楚言想起這樣的墨刃,心裡就好像扎了一根細細的刺,碎碎地痛著,卻又拔不出來。
他們年紀更小一點的時候,墨刃剛跟他的時候,似乎這人還沒有冷性到這種地步。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或許,從他一開始要求這人做一柄利劍的時候就走錯了。
幸虧應該是還來得及彌補的。思及此楚言又有些欣悅,手上輕輕推開了門。
然而當他看到裡面的景象,臉色卻猝然一變,不自覺地攥緊了拳。
「阿刃……」
他沒有如願地看到墨刃安穩地睡在床上。
墨刃正一絲不苟地跪在床邊,垂著頭,用手撫平床鋪一角的最後一絲褶皺,斜陽將他的眉眼勾勒得明明暗暗。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便將身子跪的更直了些,向楚言低頭行禮,道:「主上,中乾殿里屬下已經收拾乾淨了。主上這三日的體恤,墨刃感念之極。」
楚言的目光掃過屋裡,床上的被褥已經被整齊地疊放,桌案上的食盤、葯碗、汗巾等物全部被他收拾得不見蹤跡,除了眼前跪著的這個人本身以外,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有人在殿主的寢殿里呆了三日的東西。
「……」
楚言又轉而看看冷靜鎮定地跪在床腳的墨刃,氣的想直接給他一腳。
這個人,這傢伙,無疑是對他表達這樣的一個意思:現在您可以讓我滾了。
此時此刻,楚言只覺得心窩子里一股邪火燎燎地燒,燒得他哪兒都疼,偏生四肢百骸里流的血卻一寸寸冷下去。
他忍著情緒一步步走近,在墨刃身前停下。殿主死死盯著侍衛,從牙縫裡一字一句道:「誰讓你做這些了?誰讓你收拾——誰說讓你走了!?」
墨刃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驚忙抬頭。這下卻正正地撞上了楚言含著怒火與痛楚的一雙鳳目,「孤分明叫你等孤回來,你聽不懂么,嗯?」
「你這是想去哪裡——你這個樣子能去哪裡!?」
三言兩語砸下來,墨刃本就蒼白的臉更褪下一層血色。他反射性地就想把頭往地上磕,顫聲道:「屬下知罪,主上息怒……!」
其實他不太明白殿主為何發怒,明明自己葯也喝了,也的確等到了主上回來,親口告退。
可墨刃自是不會辯解什麼,既然是自己把主上惹著了,那定然就是他做錯了什麼事。
他可以領過責罰后自己慢慢兒琢磨,慢慢兒思過。
而那頭楚言回過神來才是一驚,眼疾手快一把將人的肩膀攬住,算是沒叫墨刃這個頭磕下去。
然後就是無比的後悔湧上心頭,只道是自己語氣太厲嚇著他了。楚言幾乎是慌忙地道:「莫怕,孤不罰你!」
墨刃怔了怔,清俊的面容上一片茫然。楚言只覺得手底下的肩膀是那麼瘦削硌硬,他終究忍耐不住,緩緩收緊雙臂……把墨刃摟進了自己懷裡,嘆道:「對不住,孤不是想要衝你發怒。」
「主上?」墨刃僵硬了僅一瞬,就平靜地看向楚言,遲疑而小心地措辭道,「若是有什麼事,要屬下去辦……」
他不明白為什麼事到如今楚言還要抱他。
楚言驀地閉眼:「不,不是……」
他感到舌頭不聽使喚,面對這樣的墨刃,他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孤不是要你做事……你……你這回傷得很重,倘若不好好休養,日後落下什麼病灶……」
墨刃這下懂了,如今自己武功未廢,還是那把可為殿主披荊斬棘的鋒銳利劍。這時候的主上仍然很在乎他的。
一思及此,他便有些隱秘的淡淡歡欣,輕聲道:「屬下傷勢無礙,主上不必顧忌。」
「……」
楚言神色暗了暗,他依稀感覺到墨刃話里的意思有些不對頭。尤其是那句「不必顧忌」……阿刃怕不是還覺得,自己只是為著能夠更好地「使用」他這把劍才如此關懷?
他不知道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明明自己重生回來,明明已開始學著體貼眼前人,一切都應該開始變好了的。可為什麼,他和墨刃之間卻彷彿變得更加疏遠了?
楚言動了動唇。有那麼一刻,他實在想不管不顧地把前世的一切都講給墨刃聽。
他想告訴他,他是如何地錯了,如何地後悔,如今是如何地想對他好……
可是當墨刃靜如古井般的目光投過來時,千言萬語都堵在嗓眼。
最終楚言只能強找理由,他凝望著侍衛的眼睛,輕輕道:「孤只是想著,我們好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若阿刃當真不為這回的事記恨你主子,今夜便陪孤一晚吧。」
他想了想,又添一句:「好么?」
墨刃一愣,別的不論,他確實是許久都沒有好好與殿主說過話了。
前世被打入偏殿後,他自然是出不去的。楚言起初還來看過他幾回,結果每每都被他氣走,漸漸地便再也不過來了。
墨刃知道自己本不該繼續賴在殿主的寢殿,這不合規矩。楚言的態度也很奇怪,他不知道主上究竟是什麼目的。
可是說實話,他真的……很想念主上。
「……是。」心中暗嘆,他又一次僭越了本分。
楚言驚喜地抬頭,連忙展臂將墨刃抱上了床。侍衛窩在他臂彎里時明顯驚得一抖,他連忙低聲道:「莫怕。」
說著他將墨刃側放在床上,順手去摸他的腳踝,想替人將鞋子脫掉。
不料墨刃像是被電了一下似的,整個人猛地縮起來,臉色煞白地道:「主上不可!臟……」
楚言那動作本是沒經思考做出來的。墨刃這麼劇烈的反應,反倒給他嚇了一跳。
他連忙收回手,繞過去撫著墨刃的脊背,連連安撫道:「不臟不臟……阿刃聽話,不要怕我。」
墨刃倏然低頭,他抿著唇不敢答話,自己瑟瑟地將鞋襪除去了。
隨後他很謹慎地抬起眼尾,悄悄看了一眼主上,待撞上楚言臉上焦急的神情后,眼底又露出了那種茫然之色。
而楚言腦海里也驀地一空。他忽然意識到有哪裡不對,阿刃實在有些卑微惶恐過了頭。
簡直像是……遭人凌虐踢打了多年的獸類,乍見到生人就下意識地想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而倘若那人肯予它些許愛撫和肉湯,它就迷茫地想不明白為什麼了。
——對了,他真該更早發現的。
楚言忍不住暗罵自己一聲,這本應是最明顯不過的事情。只是墨刃習慣了剋制,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在剋制這種脆弱的情緒,這才使得楚言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一點。
這時他自是不可能再去怪墨刃,只是更加懊悔,心道這回進刑堂或許對阿刃的打擊太大了。
也不知要調養多久才能緩過來……
此刻的楚言自然不知道,墨刃的異樣與脆弱,又哪裡是只因為一次受罰而已。前世那麼多年的身心折磨積於一身,他已經瀕臨崩潰,幾乎要被壓垮。
此時被楚言軟言哄慰著的墨刃,已經不是昔年那把清冷鋒銳、無堅不摧的利劍了。
劍已折,刃已斷。
……
夜色漸起。
最終他們並沒能說多少話。
墨刃還是不能接受與他尊貴無匹的主上同床共枕。他聽話又寡言,楚言讓他躺好他就躺,可渾身卻緊繃得不行,縮在床邊一個小角落裡,彷彿生怕弄髒了主上的床鋪似的。
楚言費勁了口舌也沒能讓侍衛放鬆多少,他惦記著墨刃的傷,不敢逼得太緊,只好就這麼陪阿刃安靜地躺在一張床上,慢慢耗著時間。
最後還是墨刃看著時辰漸晚,總算低啞地出了句聲:「主上該歇息了。」
楚言心裡的弦這才鬆了松,沖他笑道:「阿刃也該歇息了。」
「屬下……」
墨刃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垂眸道,「是。」
楚言等了等不見他再開口,心內暗暗嘆了口氣,面上仍是笑著:「那……孤可要先睡了。」
墨刃頓時如釋重負。他試探著問主上可要他服侍洗漱更衣,被楚言否了后又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夜深人靜,明月朦朧地散著光。
楚言睡得很快,他自重生來這幾日精神綳的太緊,心裡又掛著墨刃的傷情,早已疲累得很。
墨刃卻遲遲不能入眠。他閉眼許久,心裡卻總是亂糟糟一團,五花八門的雜念爭先恐後地跳出來。
他又偷偷轉過頭去看自家主上。
楚言的呼吸悠長平穩,俊美的眉眼沉在昏黑的夜色中,是很年輕的樣子,絲毫不見十年後的陰戾冰寒。似乎連輪廓的線條都是柔軟的,依稀還能看出少年時的面貌。
真好啊,墨刃睜著眼暗暗地想。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心口有細細的火星往上竄,又亮又暖。
墨刃小心地往軟被裡縮了縮,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已經過了太久,連溫暖都覺著陌生得彆扭。可這時,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又活過來了——為了護一個安好的楚言,他可以慘死,也可以苟活,甘之如飴。
他又想起前世最後依稀地聽見楚言說他命賤。到如今他才認了,可命賤又有什麼不好?
他本就是一把劍,主上說折便折了,說棄便棄了;一朝主上又要用時,便隨手把碎鐵殘骸扔進熔爐里煅燒,重鑄出來也還稱手呢,還勉強可當的起鋒利二字呢。
……若能如此,甚好。
墨刃淺淺彎起眉眼,無聲地笑了。他望著楚言的眼眸清涼如水,是旁人從未見過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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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處調整視角,加戲。這段把控不好,來來回回修的快吐了,還不如徹底推翻重寫爽快。開始暴躁.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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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欄&配角欄四位的現狀——
阿刃:開始ptsd
殿主:還在懵逼
小白花:今天依然沒有出場
燕渣渣:我是誰我在哪,有誰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