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多少年後風千雪不止一次抱怨為什麼和自己關係密切的人都喜歡住高原雪山。
一個成天坐在漫天飛雪裡拉二胡的大哥已經很夠了,外加冰天雪地里不停發問十萬個為什麼的純真兒童。好不容易有個風趣的聊天對象墨塵音,住慣了冷峰也絲毫未覺不妥。
一路行來寒風瑟瑟,無比刺骨,即便有內力護體,單看這一片白茫茫真乾淨,也凍得人心頭拔涼拔涼。
望天古舍四周因道門法陣之力,於萬丈雪峰間勉強保留一點人間四月天的景象。
主客對坐飲茶聊天。
結界內外全然兩個世界,弄得風千雪一時有些不適應;加之自己跟在場眾人都不熟,只好眼觀鼻鼻觀心站在伯藏主身後,糾結是不是該開口告退。
伯藏主和道者的談話她毫無興趣,就這麼干站著卻是挺尷尬。
古舍地盤不大,陣法範圍有限,要退就得退到冰天雪地里。
於是她不動聲色四處打量以轉移注意力。
一座簡易居舍,門前一樹紫荊,開得正盛。
然後……
這麼冷的地方居然有粉粉嫩嫩的蘿莉!
還長著一對小翅膀!!!
水汪汪的眼睛不時轉過來看看她,似乎又不好意思明確表現出好奇。
……好萌!
風千雪有點莫名激動。
這些年看夠了罪惡坑各種筋肉惡霸、嗜酒怪叔叔、黃暴猥瑣男、斯文敗類、cos阿飄自閉殺手、欺軟怕硬狗腿子……眼前軟軟糯懦的蘿莉令人何等心曠神怡。
嘖嘖,人不可貌相,看不出這位墨道長還有養蘿莉的愛好。
風千雪一旦開始奇怪的腦補,看向墨塵音的目光就複雜了許多。
非妙對眼前陌生來客確實有些好奇。
風千雪臉上覆蓋的面具雖頗為猙獰,隱隱散發的清聖之氣卻沖淡了那種詭異感。然而非妙作為精靈,直覺比普通人類敏感,也難免對她產生一種「不是壞人也不像好人」的印象——大概這便是出身罪惡坑無法徹底擺脫的氣質。
墨塵音察覺風千雪與非妙閑得無聊互相觀察的現狀,意識到上了年紀的人之間的談話對少年人而言委實無趣,暗嘆自己未盡地主之誼,便對非妙言:「非妙,勞你帶風姑娘四處走走,免她在此枯站。」
四處……走走?
墨道長,四處除了冰天雪地還有什麼景色可以看嗎?
風千雪忍不住吐槽。
非妙倒是答應得乾脆:「哦。大姐姐,跟我來吧。」
目送一大一小兩個姑娘離開,伯藏主略微低啞的聲線揚起:「難得,你對吾帶來的部下特別關注。」
「原來是部下?好友一貫獨來獨往,竟會帶部下出行,可見有一定信任。」
「哈,這算是顧左右而言其他嗎?」
「耶,既然允許她踏入古舍,作為主人是該有適當的關注。」
「但凡不該問、不該聽、不該言之事,她都不會做,這點你可以放心。」
「好友,這一次你的一針見血看來有所偏差了。」
「按捺好奇心,不問身外事、不探他人過去。也算是……那個地方的生存之道,她學得很好。」伯藏主談及此處,臉上閃過几絲厭煩。
「嗯……」墨塵音感應到他微變的情緒,知曉他無意再詳談「那個地方」的事情,便默默為他添上一杯茶。
同處異鄉,同為異客,雖以好友相許,彼此卻需要有所保留。這是他們二人間長久以來的默契。
伯藏主兩指輕輕撥弄,攏起摺扇,餘光瞥見可以轉移話題之物。
「早年來此,這株樹仍是幼苗,今年便如此茂盛。」
墨塵音目光隨之轉移,發現對方注視的正是門前那株紫荊樹,頓時心緒浮動。
當年他護赭杉沖入冷峰隱匿行蹤,彼時此地全然一片冷寂荒蕪。費盡心力布下術法結界,改善古舍周遭氣候,才見得一點綠意生機。
冷峰地勢高寒,即便有術法護持,也不可能違逆自然之道。那一點難得的綠色,也不過高寒地帶常見的草甸、杉樹。
幾年前一個初春,古舍門前竟生出一株幼苗,惹得非妙非恩跑來看了半天。
那幼苗,墨塵音自是認得的;因為封雲山奇峰之上,「玄宗四奇」居所門前,也長著這麼一片紫荊樹叢,每逢花期,滿眼瑰麗。
那片紫荊樹叢,倒是……那個人親手栽下……
本能停止思緒,他盯著那株幼苗,一時失神。
直到非恩拉住他的袖口問「墨塵音你在想什麼」,才乍然回神。
或許是越冬的鳥兒經過,帶來一粒紫荊種子,再由玄門術法催生萌芽。
他悵然地看著幼苗日漸長高,枝椏延展,直至第一次開花。
非妙和非恩久處寒地,見得這爛漫花色都頗為歡喜,卻不曾注意墨塵音失常的反應。
紫荊花每年如期綻放,墨塵音漸漸平靜,心道,這或者也是一種天意吧。
……
「能在冷峰之上存活,這株樹算是承蒙天地庇護。」
墨塵音笑得淺淡,伯藏主也無意多談,只請他拿琴出來奏上幾曲。
一曲終,墨塵音一邊調試琴弦一邊問:「此後又要遠行嗎?」
伯藏主低啞的嗓音再度壓低:「尚未到平心安寧之刻,吾之腳步不能停下。但……吾不希望她繼續與吾同行,也不希望她回到她的來處。」
「哦,理由呢?」
「你可以理解為伯藏主小小的逆反情緒。」——直白說,是對狂龍的一種無聲抵抗。他並不願意把風千雪送回罪惡坑繼續受牽制。
有些人,怎樣偽裝也註定與那個地方格格不入,包括他自己。
風千雪還道冷峰無景可看,不想非妙帶她去的地方還算有點看頭。
一條巨大裂縫將腳下山脈分割為兩半,萬年形成的千丈寒冰由縫隙之間直向地底凝去,奇凸岩壁使懸冰形成不同形態,在高山強烈日光印照下顯得瑰麗迷離,贊一句鬼斧神工也不為過。
走過裂縫再往前行,山勢逐漸變化,前方依稀能看到幾座火山口。它們顯然在無法估計的遙遠年代曾劇烈噴發,以不可阻擋的強勢,攜著岩漿熱流鋪天蓋地……如今則沉靜地屹立於冰雪世界中。
「到了。」
非妙停了腳步進行解說;「前面有很多溫泉,泉水很好,我們平時常來。」
卧了個去!!!
敢情墨道長是叫你帶我來泡溫泉么!
還有那句「我們平時常來」——這又是蘿莉又是溫泉的,身為一個道長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啊!
……如果墨塵音知道她此刻的腦補一定會大呼冤枉,這個溫泉地帶根本就是非妙非恩閑來無事四處亂飛時發現的遊樂場,以墨塵音的人品根本不可能輕易到姑娘家一起玩耍的地方打擾,所以那句「我們「壓根兒就沒墨塵音什麼事兒
腦補歸腦補,風千雪作為女性的本能還是很喜歡眼前這片溫泉群。
除了非妙,在場並無他人,她便脫了鞋襪,運功烘乾一塊沿湖的石坪坐下泡腳。
冷峰一向極少訪客,除開誤入深山迷失於風雪中的樵夫,這麼些年便只見得一個伯藏主。好容易見著風千雪,非妙多少有點高興,也跟著她一起泡腳。
「大姐姐,你從哪裡來?」
「我是伯藏主的部下,自然與他來自同一個地方。」
「但是以前沒見過你啊。」
「因為以前他不需要隨從。」
「哦。」
被她這麼四兩撥千斤含混過去,非妙一時找不到話說,晃了晃腳,撥弄出一點小水花。
……真萌。
風千雪忍不住伸手摸摸她背上透明的小翅膀;「這是裝飾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被風千雪一碰,翅膀立刻抖了抖。
「你不是人類?」
「我是光之精靈。」
「你怎會跟著墨道長?」
「我們先在冷峰定居,他後面才到。他很厲害,可以幫我們趕走壞人。」
說到「壞人」,非妙明顯打了個寒顫。
涉及隱私,風千雪決定轉移話題。
「你剛才說『你們』,看來你還有夥伴?」
「我還有一名族人,伯藏主也見過,叫非恩。」
「哦,兩隻精靈一個道長。這麼冷的地方,也虧你們受得了。」
「墨塵音可以用術法改變氣候啊。」
「又不能讓雪山融化……我不喜歡這種冰天雪地的地方。」
「那,要回古舍嗎?」
「泡也泡夠了,是該早點回去。」
於是二人穿好鞋襪折回古舍。茶具猶在,卻不見伯藏主身影,只剩墨塵音負手仰頭看星星。
「墨塵音,你在觀天機嗎?」
非妙出聲問了一句。
風千雪立刻嘴角抽抽,果然道士都有神棍技能……
四處不見伯藏主,她有點不妙的感覺:「墨道長,主人呢?」
「他有事已先離開了,臨行曾留下口信。」
風千雪眉毛直跳:「道長請說。」
「『留下暫避,那邊吾會應付。待風頭過去,你便自由了,不必再回那個地方。』——這便是他托吾轉告的話。」
「……」
風千雪一言不發,扭過頭森森望著極盡簡樸的望天古舍。
墨塵音誤以為她覺得自己被拋棄,溫言寬慰:「雖不知前後因果,但吾想,這應是他對你的一種關懷。」
人跡罕至的青埂冷峰,附加道門術法維護,流劍談月則早已被她甩開,伯藏主的計劃確實可以幫助她擺脫罪惡坑監視。
留下就留下吧,如果真能擺脫狂龍,暫時蟄伏一段時間也無不可。
問題在於……
「墨道長。」
「嗯?」
「請問貴地還有我容身的地方嗎?」
望天古舍看起來頂多二室一廳,一下子住兩個人兩隻精靈,你們不嫌擠哦?
「這嘛……非妙,要麻煩你了。」墨塵音啞然一笑。
非妙歪著腦袋想了想:「讓我去和非恩商量一下看看吧。」
小翅膀呼扇兩下,非妙很快消失不見。
風千雪聯想她之前說過的話,有點恍然大悟地對墨塵音說:「墨道長……原來非妙是你的房東么?」
墨塵音有點被問住,想起當年背著即將入魔的赭衫沖入冷峰,被非妙非恩當做不懷好意之輩防了許久,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讓她們打消疑慮同意赭衫到混沌岩池壓制魔性。
若循先來後到之理,某種意義上,非妙非恩果然是……房東?
「哈。這樣說也無錯。」
……總之,風千雪留下的事兒暫且這麼定了。
非妙那位同族小姐妹非恩顯然戒心很重,親自飛來把她從頭到腳打量好幾遍,最終承諾給她安排住處安頓。
風千雪的要求很簡單,能避風雪,溫度濕度適宜即可。
「你不要床和被嗎?」
非恩奇怪地問。
「不用,我很多年不睡床了。」
「奇怪的人。「非恩嘟囔一句;」那你怎樣睡覺?」
「打坐調息練內功,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睡覺還練功!」
墨塵音在旁邊聽了,倒不覺得很稀奇,畢竟以風千雪的年紀能有這般根基,必是進過長期苦練方有此等成果,只是少年人如此拚命用功,實在不解出於何種動力。
根據她的要求,最後確定的居所為一處岩洞。空氣流通好又無風雪侵襲之憂,內有冷泉,但濕度和溫度尚可接受。
風千雪抱起一捆枯草默默進入岩洞,臨入洞又回頭,一臉淡定地對非妙非恩道;「多謝,晚安。」
「怪人。」
非恩帶著不解的神色與非妙一同離開了。
墨塵音仍在望天古舍看星星……哦,是觀天機。
「冷峰再添住戶,吾可以稍微期待今後的熱鬧嗎?哈……飄渺的天意,也不儘是不妙的預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