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梗冷峰地處酷寒,落入人眼惟有茫茫風雪,萬木枯敗,不見人蹤。
然而在這酷寒掩蓋的冷峰地脈之下,卻潛藏著豐富的靈氣。
風千雪自幼修習儒家心法武學,儒門知識體系龐大繁雜,對風水堪輿之類多少也有些涉獵,加之她長期定心養氣,吸納天地浩然氣,住了幾月已然感受到青梗冷峰特別之處。
非恩非妙給她找的住所還算不錯,洞內冷泉與水脈相聯,除飲用之外尚能供人吸納靈氣。洞外山石恰好避開風向,免去積雪崩塌掩蓋洞口之慮。
出了山洞往南不遠便是溫泉群,若朝西南方向下行,數里即可達望天古舍。
可惜風千雪在罪惡坑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每月九天按時打卡上班(誤),閑時練武看書,如今入住冷峰,整天無事可做,只能加劇她的宅居獨行屬性。
非妙非恩常跑來看她,理由是「來這麼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你還活著沒」,實則惦記她偶爾做的小吃。
風千雪總是很友好地接待兩位蘿莉。
天真無邪的蘿莉總讓人心曠神怡不是么。
按理說,住了好幾個月,她早該去望天古舍拜訪,畢竟墨塵音既是此地常駐人口,又兼有前輩和伯藏主好友身份,但她一直不曾前去。
對此墨塵音似乎也不以為意,僅通過非妙傳了幾次話,或送一點生活用品。
因為她打心底里明白這種寄宿生活不可能長期持續下去。
總有一天,仍要回到罪惡坑,恢復繃緊每一條神經、隱藏所有弱點、不付出真心、不關心別人、不問過去也不問未來的生活。
即便想要付出,也必須將善意層層包裹,似真似假若即若離——就像孤獨缺變著法子折騰羽人梟獍,就像她只在需要孤獨缺幫忙時才去巴結孝敬他。
伯藏主此舉大概出於一番好意,不過他也是一個有秘密且身不由己的人,不讓她跟隨,應該還有其他考量。
至於罪惡坑那邊,真要查她的下落也並非毫無辦法。
這種三不管的清凈日子能持續多久,她無意計算,總是拖一天算一天,反正罪惡坑趁放假和公假四處逍遙快活延期返回的人不止她一個。
頂多回去之後被狂龍裝瘋賣傻胡攪蠻纏折騰一番,不至於被玩兒死。
算算日期,已入七月,冷峰之中時間的流動卻似凝固一般,始終停留於嚴冬。
風千雪盤腿坐在洞口發獃。
天色灰靄沉沉,千年積雪凝滯,雪色與夾雜其間的斑駁山色互為映襯,綿綿雪峰直向遠方無盡延展。
這樣的環境,很容易讓人生出許多感慨。
天地何其遼遠,孓然一身何其渺小。
然後,便想起羽人。
跟羽人相比,她好像一直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不管是發現自己穿越也好,命途多磨難也罷,迄今為止遇到的種種險境與坎坷,都自然而然承受下來。
不為別的,只為做人總得向前看。
那是她前世學到的道理——人生就那麼幾十年,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近期和長期目標奮鬥著。讀書學習,長大成人,結婚生子,敬老護幼,年華老去,風中殘燭……直至回歸塵土,完成一個圓滿的輪迴。
那種把一切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濃縮於短短几十年的熱烈,雖然急功近利、匆匆忙忙、缺憾種種,卻自有其斑斕色彩。
然而今生,自然壽命本已長於前世,由於修鍊武學的緣故又得以延長,近百年時光流逝,她仍保持著介乎少女和青年女子之間的體貌狀態。
起初尚有生存壓力逼迫她榨出所有精氣神不斷應戰,如今呢?
離開罪惡坑是遲早之事,那之後呢?
耳聞眼見的某些高人或先天,動輒將百年千年掛在口邊。一想到將來自己有可能無限延長的生命過程,她難得地有些迷惘和恐慌。
生命的不可控之感,隨著壽命的延伸愈發強烈。
陷入迷思之中,恍然未覺漸近的輕盈腳步。
「風千雪,你是在發什麼呆啦?」
精靈的聲音永遠這麼軟糯糯的,風千雪回過神,對來者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
冰天雪地里看見兩抹粉嫩色彩,總能讓人眼前一亮,心情也隨之好轉。
非妙與她初見那日,還稱她為「姐姐」,後來非恩瞪圓了眼睛連比帶划道「墨塵音來的時候我們都那麼那麼大啦,你肯定比我們小」,此後兩人都直呼其名。
風千雪不動聲色,心想,年齡大,從言行心性上看也還是蘿莉。不能被蘿莉圍著叫姐姐真是深感遺憾……
見非妙非恩走近,她起身,拍拍衣上雪花,淡定答了一句:「我在思考人生。」
非恩聞言,差點立刻翻出一個大白眼,顯然不信。
「既然你們都這麼無聊,為什麼把麻煩的事情都推給我們?害我和非妙跑來跑去。」
「能者多勞,你們有翅膀可以飛來飛去,比較省時省力。」
「哼,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讓你們留在冷峰啦!」
「好說好說。今天我這裡沒什麼可以招待你們,見諒了。」
「算啦,我們好幾天都沒來過,想也知道你這邊沒什麼東西。我們是來傳話。」
「請說。」
「墨塵音想邀你去過節。」非妙直言來意。
風千雪一怔,想了想七月間的節日,半開玩笑半認真順口問:「過節?七夕么?」
非恩嘟起嘴橫她一眼:「你真無聊,他一個道士過什麼七夕?是中元啊!」
風千雪對非恩的反應很是滿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腦袋,笑著說:「我知道,逗你玩兒呢。」
「你!哼!」
見非恩賭氣走到一邊,非妙接著問:「你要去嗎?」
風千雪稍微遲疑片刻,暗忖既然人家先天高人都開口邀請了,自己一個後生晚輩再這麼不禮貌實在不像話,便答應下來,跟在兩位光之精靈後面,踩著厚厚積雪來到望天古舍。
中元,民間俗稱鬼節。
在道門,一意為地官赦罪之日,往往設道場,開法陣,普度十方孤魂野鬼;二為感懷先人與先聖,寄託幽思。
墨塵音避世已久,作法渡鬼之事許久不曾再行,數百年歲月,倒是後者的意味更濃。
過往不因人有意遺忘而盡廢,何況他本不是如此沒心沒肺之人。
封雲山在天崩地動中漸漸湮沒於異度空間的景象,至今歷歷在目,雖不復當初親眼目睹之時的肝膽俱裂,每每想起,依然沉痛。
來到苦境,中元節之於他,之於赭杉,比過去更添一份特殊意義。
青梗冷峰地處偏僻,每逢中元,也還算得清凈,難見惡鬼怨靈成群結隊出來作亂的景象,僅是一些留戀人間的孤魂寂寂飄蕩。
墨塵音化出墨曲,道力盈於指尖,清越道音緩然盪出,安撫無主孤魂,引導往生路途。
願萬魔披散,業火消亡,諸塵盪盡,復歸清元。
隨著琴聲牽引,方圓數里遊魂幽靈化作點點暗綠熒光緩慢上升盤旋,逐漸黯淡,微弱,終至消失。
風千雪遠遠看到的,正是這副奇妙景象。
藍衣道者閉目撫琴,神情是不同以往的肅然,四面雪色映照星點綠芒,更顯出塵絕世。
怎麼說呢……
她一向知道道門多神棍,這麼近距離圍觀神棍作法倒是頭一回。
「墨塵音,這位不肯見人的貴客風千雪來了。」
非恩口舌不饒人,搶先出聲提醒墨塵音,不忘順便吐槽。
「哈,這句話說得未免太嚴重。冷峰氣候惡劣,想必你有所不便。」墨塵音斂起方才世外神棍高人的神態,笑著為風千雪解圍。
「墨道長,此前多有失禮之處,請見諒。」風千雪明白自己這些天是有些無禮,此刻便老老實實擺出晚輩姿態告罪。
「無妨,非恩快人快語,你不必在意。她們姐妹少與外人接觸,平日多有勞煩,既逢過節,想勞你陪伴,人多比較熱鬧。」
「哦,算你有良心,還記得給我增添的麻煩。」非恩的小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經他幾句好話已將情緒扔到一邊。
風千雪看了看非恩,道:「晚輩不敢不從,那就叨擾了。」
中元節本該燒紙錢、放水燈,祭奠先人,助孤苦鬼魂解脫托生。
墨塵音既已用琴聲引渡孤魂野鬼,冷峰之上更無河流,便省下這番功夫。
非妙非恩將火盆擺在屋外,繚繚煙塵中,光之精靈依然稚氣的面龐上不加掩飾地流露出傷感。
黃紙是墨塵音所制,畫有道門咒文,只是逝者已矣,亦只能對過往種種作一個悼念,祝福地泉之下曾經的親朋,寄託生者哀思。
風千雪自然看得到兩人的表情,想來道者和精靈都有自己的過去,因緣際會前後遁入青埂冷峰,漫長歲月中互相扶持幫助。
仔細想想,她這一世還不曾特別祭奠什麼人。
一開始還是很想念前世的父母,但她更願意相信他們都還活得好好的;後來的罪惡坑生活里,值得她關心之人寥寥無幾。
一個純血緣意義上的母親,一個以利用為目的的師傅。
風千雪無聲嘆了口氣,從非妙手裡接過一沓黃紙。出於人道主義,給他們燒幾張吧。
地仙保佑,嬈女霏霏來世嫁個好男人,廢儒來世不做痴人。
墨塵音獨自立於紫荊樹下,望著遠方出神。
風千雪和精靈們燒完紙,生火煮棗茶。
每人各捧了一杯茶,順便暖手,墨塵音仔細看了看風千雪:「你之面相也頗奇特了。命途本該順利,卻接連承厄,倒像是……為他人分擔災劫。」
半張臉也能看出命格,果然神棍無敵……風千雪第一反應腦內吐槽,隨後心中一動。
「墨道長也看相?」
「並非專精,不過道門中人必修此節。」
「那你認為是否真有天煞孤星這種命格?」
「雖少,但確然存在。」
「嗯……」
「你身邊有這種人嗎?」
「克父害母斷六親,損師折友斷恩義,一生無愛,前半生更有三大劫七大限,若有幸撐過,才能無疾而終——這是一位算命先生對那個人所下判命詞,目前前兩項已成事實。」
饒是墨塵音見多識廣,聽到這番描述都不禁錯愕。
「可否告知,你所說的人與你是何種關係?」
風千雪沉默片刻,答到:「正是家兄。」
墨塵音路出恍然大悟之色:「原來如此。若吾推測無錯,你所遇之災厄,應是為你的兄長分擔劫數。」
「哦?」
風千雪有些訝異。言下之意,她算是被羽人帶衰?
「正是,血親之間,命格息息相關。你之命格本該平順,卻遭逢厄劫,唯一的解釋便是——你正為他分擔厄運。」
「是這樣啊……」風千雪頓時覺得心裡彷彿輕鬆了許多:「也好,幫他分一點霉運,目前為止也還算划得來。」
「且慢慶幸。」墨塵音的表情開始變得凝重。
玄宗弟子順天意而為,卻也講求緣法機遇。時機未到,不可強為。若天意所指,風千雪與玄宗將有所淵源,那麼契機便在於此。
「人之運勢自有起伏,命格卻是生來註定,很難改變。如今你之命格雖可悄然彌補你兄長的運勢,但長此以往,對你對他皆有害處。」
「有何害處?」
墨塵音一時未答,顯然有些猶豫。
「道長明說無妨,我可以接受。」
「嗯……你之運勢耗盡,他之命格難改,血親相見,你必為他受劫身亡。」
「……」
風千雪無語。這種說法聽起來怎麼那麼口胡呢……坑爹的命格啊。
「作為預備和補救,你可隨吾修習道法平衡命格與運勢。」
風千雪聞言抬頭與墨塵音相視:「道長不會是要收我做徒弟?但我自幼修鍊儒門武學……」
「收徒與否,只在天意,機緣。儒道自古頗有淵源,道法崇尚自然,修習得當,自會與你之根基逐漸契合,互為促進。」
風千雪腦中百轉千念。
她和墨塵音至今仍算不上有多熟,但直覺告訴她,眼前這位長者兼道者可以信任。
想了半晌,她終於點點頭:「多謝道長一片好意,風千雪再次叨擾了。」
混沌岩池,赭杉軍保持著數年來的習慣,盤坐吸納岩池靈氣壓制自身魔性。
隨著一滴水珠滴落的輕微聲響,墨塵音踏入岩洞。
「中元前後天地鬼氣妖氛暴增,見你情況穩定,吾就放心了。」
「嗯……你心緒沉重。」
「很明顯嗎?吾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
「所為何事?」
「一個值得期待的傳人,一個微乎其微的機會,你說吾該欣慰或是憂心呢,好友?」
「盡人事聽天命,有可為有不為。」
「哎,道法總是輕巧,人生莫奈何。」
無聲的嘆息,是道者對天命的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