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羽人梟獍,你能跑到哪裡?」
「弒母的逆子,居然還有臉面跑!」
「羽人梟獍,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小妹千刀萬剮?!」
……
思緒完全混亂,只記著阿雪那句「你要是死了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卯足了力氣往前沖,連方向也無法辨別。
依稀記得三罪首說了很多話,然而當他提到阿雪時,羽人梟獍悚然止步,猛然察覺自己正在做什麼。
——他竟然把妹妹一個人丟在罪惡坑!
弒母的打擊,對僅剩親人的愧疚擔憂,使得他再次做出不智舉動。
轉身,迎上追兵,試圖殺回罪惡坑。
可惜眾人並不打算輕易放過他。
一波又一波攻擊,殺得他已經麻木;六翼刀法威力全展,連不可一世以虐殺為樂的三罪首也被他一刀斬去頭顱。
未及喘息,第二撥第三撥追兵掩殺而至,羽人心中焦急,漸漸失卻冷靜,被迫邊殺邊躲,體力流失,身上四處見紅,不知不覺間離罪惡坑越來越遠。
手已握不住刀,仰首四望,惟有森然密林,辨不清方向。
捂著受創的腹部跌跌撞撞本能往前闖,終於被一條碗口粗的老藤絆倒,掙扎著,掙扎著,卻是力不從心。
「這裡有血跡!就在前方,大家快上!」
喊殺聲在不遠處響起。
羽人梟獍艱難喘氣,借肘部發力往前蹭了一點距離,意識已是昏聵不清。
恍惚間,彷彿看到一名玄衣人轉著煙管從密林中閃出,一雙黑瞳高高在上俯視著他,神情冷冽如鬼。
……
噩夢。
連續不斷的噩夢。
夢見阿娘的鮮血不停歇地流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一汪血池將自己淹沒。
夢見阿雪的手腳被人一刀砍下,凄厲慘叫,半死半活,最後在罪惡坑眾人的嘲罵聲中流盡鮮血而死。
阿雪,阿雪……
無意識的呢喃,在夢裡不斷呼喊。
可怖的血紅瀰漫夢境,心跳紊亂,幾近窒息,熱量從渾身每一個毛孔流逝。
啊——
入目一片刺眼白光。
「醒了。」
男子一身異族服飾,平淡地陳述現狀。
「你已昏迷半月,好在內傷痊癒泰半,接下來按時換藥即可。」
羽人身體還虛弱著,卻往床內移動了些,滿眼提防與對方相視。
朱痕無語地看著少年警惕的舉動:「喂喂,你對恩人的態度未免太……算了,我不是壞人。你叫什麼名字?」
羽人僵了一下,垂下眼帘不答話。
朱痕有點掛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看起來很兇神惡煞嗎?」
沉默許久,才聽得一句:「羽人梟獍。」
「羽人梟獍?嗯,怪名。」
朱痕念叨幾句,轉身拿來葯碗:「這是某人特意為你調配的藥方,對你的傷勢很有效,趁熱喝。」
羽人聞言,抬眼打量他半晌,方才小心翼翼接過葯碗,猶豫一會兒,毅然仰頭一口灌下,渾不曾發現朱痕一臉敬佩的表情。
葯汁入口,眉頭立刻狠狠皺起來。
朱痕適時遞來一顆糖:「小看那個人的惡趣味是要吃苦。」
羽人不吭不響把糖含在嘴裡:「……這是什麼地方?」
「西苗。」
「西……苗?」羽人睜大了眼睛。竟然跑了這麼遠?
朱痕有些好奇地看著他:「聽聞你被人追殺,怎樣一回事?你怎會逃入西苗地境?」
聽到這個問題,羽人的情緒再度陷入最低點。
他無法回答,無法面對,然而有件事他卻不得不去面對。
阿雪,她還在罪惡坑。
她放走自己,不知道會被如何懲罰。
所以,他必須回去。
眼看少年猛然坐起,朱痕詫異道:「你要做什麼?」
羽人低著頭:「多謝你的照顧,我……我還有事必須去做,救命之恩……若有機會一定相報。」
說罷就要下床。
朱痕額角一陣抽疼:「喂,以你現在的傷勢,要去哪裡?」
何況已被慕少艾鎖了功體。
「我必須去。」
「你……」
正僵持間,房門洞開。
「喲,壞人來了。」
朱痕回首一望之下,鬆一口氣。
「朱痕,這句話有違事實喲。」黥面人笑起來,卻冷冷的。
待到另一來者摘下兜帽,朱痕剛放下的心立刻被吊到嗓子眼兒,素來雷打不動的臉上出現一絲龜裂:「忠……」
「噓,噤聲。」
鬚髮皆白的老者一臉笑眯眯。
朱痕連聲音都抖了:「慕少艾,你怎會將他帶到這?!」
……那可是堂堂忠烈王笏政!!!
如今翳流與中原勢如水火,這老頭子居然還敢跑到西苗來!!!有沒有自覺啊!!!
慕少艾也頗無奈地聳聳肩。老王爺玩兒脾氣誰能坳得過,他也得仰仗忠烈王府繼續進行計劃聽從調度來著。
「呵呵呵,讓我看看,哪一個是羽人梟獍?」
笏政摸著自己的山羊鬍,挺著胖胖的啤酒肚往這邊走近,依舊一臉沒心沒肺的慈祥笑容。
朱痕很想罵一句呵呵你個鬼。
從剛才開始就在戒備的羽人梟獍忽然被點名,心中一驚。
「哦,就是你啊,少年仔。」笏政不客氣地擠開朱痕,直接坐到床邊:「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
目睹少年露出驚慌的表情,笏政仍然摸著他那把山羊鬍:「我問你幾句話,你要老實回答。」
老者慈祥的外表與嚴肅的口氣毫不衝突,羽人不知為何,順從地點點頭表示配合。
「你不是故意,對嗎?」
羽人握緊了拳頭。
「不是。」
「你也並不喜歡濫殺無辜,對嗎?」
羽人雙肩微顫,用力搖了搖頭。
「那,你想重新開始嗎?」
羽人遲疑地抬頭看著他。
笏政保持著慈祥的微笑不動聲色將羽人從頭到腳打量幾番,多年閱歷足夠讓他看穿這少年的本性。
羽人依舊無法回答,但笏政已經知道了答案。
「罪惡坑那邊,我會設法協商。想必目前的狂龍不敢不賣這個面子。」
還在愣神的羽人忽然反應過來:「我的小妹……」
「哦,你還有親人在世?」笏政沉思了一會兒:「我會一併過問,當下你先以自己身體為重。」
羽人卻搖頭:「我要去接她,她不能留在罪惡坑……」
「自身難保,如何救人?」慕少艾終於忍不住開口,因多年扮演認萍生,言談間帶著認萍生式的冷靜盤算。
「我……」
「好了,待王府與罪惡坑知會過後再說。羽人梟獍——」
羽人轉眼看著這位老人。
「梟之一字,戾氣太重。我不認為你好殺,梟獍非獍,今後改名為羽人非獍吧。」
一時間,羽人梟獍完完全全愣住。
下一瞬,無法剋制的心悸襲來,他趕緊扭過頭,強行壓住眼中陣陣酸澀。
自從十天前地牢里發生那件事,孤獨缺直接無視狂龍的禁閉令跑出地牢整日飲酒揍人,醉一天醒一天胡混到現在。
他實在不願去回想那一天的慘狀。
好好一個丫頭片子眨眼就變得不人不鬼。
還偏偏讓他目睹全過程。
幸好廢儒及時趕到把人拎走急救,他可不樂意再看。
風千雪和羽人梟獍長得還是有幾分像,不過看起來沒羽仔那麼沉悶愁苦的感覺。
那天她皺著眉頭一口咬開瓶蓋的樣子倒是很像羽仔了,做的事情也驚心動魄。
孤獨缺蓄勢待發,卻見她並沒有服毒,反而將毒液倒入面前獄卒留下的水罐子里。
毒液被稀釋冒出絲絲縷縷白煙。
風千雪表情很平靜,卻有那麼一絲拉壯士斷腕的感覺。
孤獨缺大感不妙一掌劈開鐵柵欄衝過來時……那丫頭已經拎起水罐直接朝著臉上身上潑了下去。
孤獨缺也算是刀口舔血摸爬滾打活到今天的老江湖,見過的好事壞事怪事醜事多了,卻也真沒見過一個姑娘親手毀容的。
奇詭□□即便被水稀釋多倍依然效力驚人,等孤獨缺從震撼中反應過來,風千雪好端端一張臉已毀了一半多,被腐蝕的血肉不斷變形、扭曲、冒泡,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里的毒水還在滋滋作響。
把守地牢的幾個妖道角聽見響動進來查看,一見這場面都嚇得魂飛魄散,嚷嚷著鬼啊鬼啊就要跑路,孤獨缺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一個,打發他們去彙報罪首,順便把廢儒找來。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孤獨缺走到風千雪旁邊蹲下,想說點兒什麼,半天蹦不出一個字兒。
「哈,想我月不全孤獨缺活到這把歲數,也會遇到這種事情。很傷眼,很刺目,很沒面子!」
——居然眼睜睜看著這事兒發生,沒來得及出手,確實很削麵子。
回答他的是一陣痛苦抽氣聲。
「嘖嘖……我講丫頭,你也真下得了手。」
「好……說……」
痛歸痛,風千雪卻清醒得不得了。
「哇,有骨氣,你就不怕沒人救你?」
「嘿嘿……你不是衝過來了?」風千雪好像抓到他的小辮子一樣嘿然而笑。這一刻她反而輕鬆下來。
「嗯嗯嗯,這嘛,偶爾我也會憐香惜玉。」孤獨缺搖頭晃腦含糊其辭。
「閻王爺講話……」
「安怎?」
「鬼才信。」
「……」
這時廢儒一陣風一樣飄進來,見狀瞳孔猛然一縮,上來就扒了她的上衣。
「哇,真粗暴,原來你好這口!」孤獨缺作勢後退,拍拍胸口一副「看不出來你真重口」的表情。
廢儒不予理會,而孤獨缺也再沒說廢話。
因為倆人都看見風千雪上半身大半皮膚被□□腐蝕得不像樣。
即便是最猴急的色鬼看到這樣的女人身體也不會有任何興緻做什麼。
沉默片刻,孤獨缺起身,扛著刀一步一步晃悠出牢門:「既然師傅都來了,沒我什麼事,先走一步,拜拜~~~」
廢儒面無表情給她穿好衣服。
「何不用這把刀與□□奮力一搏?」
風千雪睜著還沒燒爛的一隻眼睛:「我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好命去換他們的爛命。」
廢儒不言,只放聲大笑。
笑罷,一指點了風千雪睡穴,大搖大擺將人帶出地牢。
小說里總把女性穿越者設定為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順風順水即便遭遇打擊也能很快報復回來即便冷艷高貴表示自己想做普通人還是會被一打又一打美酷帥男子眾星捧月般對待的上帝寵兒。
沒錯,就是寵兒。
實際上么,生活的真相往往很殘酷。
風千雪躺在床上,蝕骨的疼痛與燒灼感仍然沒有任何緩解。
視線模糊,耳邊可以隱約聽到廢儒不時吩咐別人遞什麼東西,隨後便有額外的疼痛再度刺激她的神智。
不愧是廢儒親口打包票的奇毒,即便已經稀釋了很多還是痛得要命。
一條濕熱毛巾蓋住雙眼,皮膚上的疼痛因層層疊加的藥物作用逐漸麻木。
她終於喘過一口氣,疲憊已極。
精神一放鬆,立刻嘗到口中血腥味。原來自己差點把滿口牙齒都咬碎。
靜靜躺了會兒,覺得身上涼涼的,猜想大概衣服被扒|光了吧……不過也無所謂。
廢儒在內室慢條斯理凈手擦汗更衣,把帶著腥味和酸臭味的葯巾床單等等統統扔掉燒毀,再在屋子裡轉一圈確定已處理乾淨后,這才來到風千雪面前。
「吾真正想不到你會做出這種決定。」
他的語調聽起來挺平和,卻又隱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興奮與期待。
「……吾非常滿意。你已經達到吾的預期了。忠烈王府出面保下你的兄長,一併提及你。罪首那邊已有鬆動,吾會再去說項,你安心養傷。」
風千雪動了動嘴皮子,話說得還有點不太利索:「雖然聽不懂你想表達什麼……但看來我賭對的不止一件事。」
「哈。」廢儒揚扇將薄被掀起覆住她的腹部:「天氣炎熱,傷口易感染髮炎,自己小心莫要亂動。」
「當然,我還是很重視自己這條小命。」
廢儒轉身離開,室內淡淡熏香依舊,一片寂然。
風千雪拿開敷在眼上的熱毛巾,艱難地抬起脖子往下看了看,還好,還留著一條肚兜,雖然只系了一半。
右眼暫時還沒恢復過來,她用僅剩的左眼獃獃望著床帳。
不管怎樣,活下來就好。
或許,生命的本質就在於折騰。等折騰不動了,人也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