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殤-1
「會不會是已經離開了很遠?」藍忘機想了想,問道。
「離開太遠,就無法操控凶屍了。」魏無羨似乎也猜不透,思索一番,搖了搖頭。「而且,最詭異的是,我在陰虎符里看到的圍城怨靈,不過千餘,遠沒有過萬之數,相差竟有十倍。」
藍忘機也呆了一呆,自己也是親眼見到,單單一個城門外就有幾千凶屍,何況還有除魔營的修士們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每個城門外數千的凶屍聚集,而魏無羨說總數不過千餘,難道是後來被召喚到其他地方去了?
「縱凶屍圍城,目的是要逼出陰虎符,我原猜想是城外之人不容世上有兩對陰虎符,但也許這個推論一開始就錯了?」魏無羨以手叩住下巴,垂眼沉思。
「被陰虎符控制的怨靈,有何不同?」藍忘機的問道。
魏無羨抬起頭來,對上藍忘機的視線,像是想到什麼不可思議的可能性,眼裡和臉上全是疑惑,喃喃道:「不能用笛聲操控,但我在陰虎符里看去,跟其他怨靈沒有兩樣,它們只聽從最強大的虎符號令。」
「有沒有方法,讓凶屍看起來像是被陰虎符控制的?」藍忘機也隱隱想到一個可怕的推論。
「符篆。也可以讓凶屍不受笛聲控制。」魏無羨眉頭開始打結,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有沒有方法,讓凶屍看起來比實際的數量多?」藍忘機繼續問道,推論漸漸成型,只需一個確認。
「蜃蠟障眼術。還有那黑霧,不是怨氣。」魏無羨嘆了口氣,目光黯淡,緊緊盯著藍忘機的眼睛,眼神頹唐而哀傷,他有又長嘆一身,緩緩說道:「難怪我用陰虎符汲取怨氣,足足走了三個城門才勉強湊齊。」
用上古凶獸蜃龍的油脂做成的蠟燭,能夠製造出強大逼真的幻境,迷惑生人,古籍中曾有記載。但蜃龍極其稀有,傳下來的蜃蠟更是少之又少,如今只怕都封存在各大世家的藏寶閣里。因此非但魏無羨想不到,城裡三百多修士也沒有一個人想到。
「非你之過,所有人都被騙了。」藍忘機暗暗捏緊拳頭,設局之人料定城內的修士不會貿然出城,先以蜃蠟障眼術製造十倍凶屍圍城的假象,又用黑霧遮掩障眼法失效后的空地,而不接近凶屍也看不到凶屍身上的符篆,就算魏無羨一代鬼道祖師,隔著厚厚的城牆也根本分辨不出真假。至於給除魔營的屠城通牒,不過是逼出陰虎符的花招,如果沒有魏無羨出來攔住金光瑤交出陰虎符,只怕那人的陰謀已經得逞了。
魏無羨閉目半晌,突然發出一連串乾癟的笑聲,那笑聲完全不似藍忘機聽過的任何一種魏無羨的笑聲,如同吹出破音的笛子,直炸得藍忘機背脊寒毛倒豎。「魏嬰!」藍忘機伸出雙手壓住魏無羨肩膀,心頭突突亂跳,這兩天以來時時出現的不安,再一次充盈胸臆。
魏無羨呼吸紊亂,笑了好一陣子才漸漸止住,看著藍忘機罕見地不知所措的樣子,苦笑著說:「藍湛啊藍湛,要是早些聽你的,儘力一博,這把戲早就穿了!」他又笑了好幾聲,接著說道:「你一直是對的,從前是,如今也是。」
他的神情很落寞,像是突然間所有的情緒都隨著被滅掉凶屍消散了,只剩下一個漏風的軀殼,臉上的笑彷彿一碰就會破碎開來。藍忘機看不懂,但隱隱覺得有什麼壞事情將要發生,壓在魏無羨肩頭的手竟然開始顫抖。
藍忘機不知道如何安慰,魏無羨並不是那種會因為上當受騙而感到痛苦的人,而且現狀也並不是不可接受,他試著輕輕說道:「現在也並不算糟,陰虎符他們也沒拿到。」說完他又愣住了,魏無羨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顯然不會是因為這場戰事的輸贏。
魏無羨獃獃地看著藍忘機,從袖中掏出兩塊虎符,將藍忘機的手從自己肩上拉下來,把原來那半虎符放進藍忘機手中,自己握著新鑄的那半虎符默然不語。
藍忘機柔聲問道:「你是要我保管這半邊虎符嗎?」然而魏無羨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說話,眼裡光華落盡,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藍忘機又柔聲道:「也好,我拿著,你收好另一半。」
魏無羨好似回過神來,顫聲說道:「這一半,不用收了。」他托起這半邊虎符遞到藍忘機眼前,「畢竟是倉促間仿製,已經撐不住了。」
陰虎符上布滿了絲絲裂紋,隱隱有怨氣從裂紋處發散出來,藍忘機驚訝地看到陰虎符在魏無羨手中開始崩裂,從崩開的裂口被釋放出的縷縷濃黑的怨氣彷彿張牙舞爪的魔鬼,扒開魏無羨的胸口盡數鑽了進去。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又太過奇詭,藍忘機目瞪口呆了一瞬,突然猛地怕掉魏無羨手中的虎符,撲過去擋在魏無羨身前,但那些怨氣輕易地繞過藍忘機的身體不斷進入魏無羨體內。藍忘機伸臂緊緊抱住魏無羨,讓他們之間沒有一絲縫隙,但他發現仍然阻止不了怨氣化作蛛絲一般的細小黑線從四面八方不絕不休地鑽入魏無羨的身體。
「藍湛,別費力氣了,擋不住的。」魏無羨的頭輕輕地靠在藍忘機肩頭,低聲說道:「我這具身體不比從前,極度陰寒,使用陰虎符的時候,與裡面的怨氣產生了連接,陰虎符一碎,怨氣就會全部侵入我的身體。」
藍忘機顫聲問道:「會怎麼樣?」腦內一片空白,如同在茫茫天地間獨行,在虛空里無盡徘徊。
「我的身體承受不住這麼多怨氣,會碎為齏粉。」魏無羨語氣平淡地說,平淡得聽不出半點難過,好像即將碎成齏粉的不過是酒樓掉在地上的碗,都不值得拿眼看一下。
藍忘機的心停止了跳動,他有好一會都沒有呼吸,只模糊地意識到在自己懷抱里那顆正在規律跳動的心臟,本應擁有一個長遠的未來,但現在那個未來化成了灰,散開了漫天漫地的塵霧,無論怎樣拚命,是再也攏不起來了。魏嬰要死了,而這次會死在自己的眼前。
他瞬間明白了為什麼魏無羨欲言又止地問他煉製陰虎符失敗會怎麼樣,而那時他心裡想著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救這城裡平民的命,要是當時他知道這代價是魏無羨的命,會不會作出不一樣的選擇?
藍忘機頭疼欲裂,但抱著魏無羨的手卻不敢抓得太緊,只怕太緊他就會直接碎掉了,也不敢鬆手,只怕一鬆手他就會直接消失了,喉嚨幹得像吞下了一片沙漠,肺腑間絕望的嗚咽盡數融化在狠狠咬破下唇的血里。
魏無羨早就知道了結局,為了順應救下城裡四萬平民的義舉,他欣然選擇了隻身赴死,但可悲的是揭開危局謎底之後,才發現這死亡居然毫無意義。藍忘機仰天發出不似人聲的悲嚎,無法原諒自己再一次任隨魏無羨走上了獨木橋,走向了死亡。
「藍湛,別自責,沒你的事。」魏無羨的語氣仍舊平淡得不起一絲波瀾,「如果你實在內疚,記得給我立個傳。」他的頭靠著藍忘機的肩膀,一動不動,但他每說一個字,藍忘機的靈魂就碎一分,最後在自己靈魂的碎片里看到的全是魏無羨。
一個念頭突然闖進藍忘機最後的一絲意識里,他一手伸向魏無羨的丹田,另一隻手攏住魏無羨的背,輸入自己的靈力去抵消怨氣在魏無羨身體里的衝撞,並把無法抵消又四處流竄的怨氣渡到自己的身上。魏無羨的身體抗不住怨氣,自己可以啊。
魏無羨猝然睜圓了眼睛,無比驚懼地看著藍忘機,但在他體內的怨氣與藍忘機的靈力的交互轉換,使得整個身體猶如不斷抽空又不斷填滿的風箱,失去了自我控制,無法說話、無法動彈,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藍忘機將怨氣盡數渡到自己的身上。
藍忘機從未嘗過怨氣入身的感受,初時只覺得涼意直透心底,漸漸變成刺骨的陰冷,接著五臟六腑都凍得石頭一樣堅硬,最後無休無止的刺痛遍布在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血肉里,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將整個心肺扎穿在釘板之上。藍忘機沒有勉力去抵抗,自己多受一分,魏無羨就少受一分,如這痛苦擔得起救贖,能替你永淪苦海,我甘之如飴。
當魏無羨體內的怨氣被吸了個乾淨,藍忘機剩餘的靈力自動迴流了部分過來,護住了心脈,心肺的錐心劇痛緩解了大半,藍忘機才得以真正地吸了一口氣,但立即全身劇烈地寒戰,竟然在面前呵出一片白霜,雙手似被冰凍,再也把不住魏無羨的身子。
「藍湛!你個傻子!」魏無羨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藍忘機瞪大眼睛去瞧魏無羨,試著想搞清楚為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遠,但是渾身的刺痛與寒戰讓視線迷離無焦,魏無羨的面孔已然看不清楚,整個人漸漸變得像藏在夏日裡從冰窖拖出的冰塊後面,只剩下綽綽晃動的影子。
藍忘機隱隱聽見魏無羨喊了他的名字好多次,影子在面前游移,他感到自己只剩下一顆心臟還在跳動,身體的其他部分已經被劇痛和無休止的寒戰代替,其他所有的知覺都沒有了,因此他連一聲痛哼都吐不出來。
藍忘機痛得暈死了過去。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是側卧在榻上,天色灰暗將晚,但地板上翻倒的七八個酒罈子還是惹眼得緊。接著藍忘機渾身僵直,不敢置信地掀開身上搭著的棉被,朝胸口看去,只見自己僅身著中衣,被一雙赤.裸的手臂從背後抱個滿懷,一條僅著褻.褲的腿還壓在自己的大腿上,有個渾身滾燙的人緊緊地貼在自己身.后,頸項間傳來節奏規律而稍快的燥熱氣息。
藍忘機自六歲以來就練成的處變不驚,在這一刻差點全面瓦解,若不是還有遍布全身的刺痛感和筋疲力盡的怠倦感提醒自己是怨氣入體,只怕此時已經滾到了地板上。
在剎那間回憶起暈過去前的情景,藍忘機發覺之前宛若凌遲的劇痛已經減緩到可以忍受,四肢百骸里雖說仍然陰冷刺骨,但全身的寒戰已褪去。他看清了圈住自己的那雙手臂,肌肉勻稱白皙,雙手手指修長,這雙手曾經在自己面前做過無數個動作,此刻靜靜地交握在一起,是魏無羨的手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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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忘機會為魏無羨做任何事,除了違背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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