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皮3
見魏無羨睜大了雙眼滿是疑惑,藍曦臣臉上更顯柔和,又看了一眼藍忘機,見藍忘機平靜點頭,於是對魏無羨說道:「忘機已經將你身體異常的情形與我和叔父都詳說了。你們一路回來也見到,眼下天災頻發,饑民流竄,哪裡還有清凈之地。」
一股熱流從心底湧向眼角,魏無羨微微閉起眼睛,讓那陣酸脹慢慢消散,然後看向藍忘機。藍忘機垂著眼,形狀完美的唇抿成一根線,顯然在壓制著什麼情緒,接著像是受到召喚,揚起目光與魏無羨相遇,眼睫輕輕地扇了一下,裡面如蒼穹深遠的情意,鋪天蓋地的漫出來。魏無羨心頭一片柔軟,再次悄悄在袖袍里伸手觸碰著他,眉宇間柔情萬千,還給他一個纏綿繾倦的眼神。
藍曦臣繼續說道:「如今放眼瞧去,只雲深不知處還有幾分安生。當年先祖選定這裡安家,自然是看中水瀲山青,凡間琅嬛之意,然而最重要的是靈氣充裕,非其他地方可比。」頓了一頓,微笑著看魏無羨掩飾不住感動的神情,接下去道:「我們商議了許久,後山有個山洞,原是三代家主閉關的所在,後來封禁了二百多年,但傳下來的家規里也並未說是禁地,正可讓你修養。」
這下魏無羨不能再沉默下去,但將目光從藍曦臣移到藍啟仁,瞧見藍啟仁也是一副難得的和顏悅色,再看藍忘機對他點點頭,回頭對著藍曦臣,想好的話竟然說不出來,「我……我……」兩個字過後,像是無處宣洩的洪流堵住了咽喉,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曾經在他身披最華麗的讚譽和羨艷,風光絕頂之時,像一條喪家之犬被世人唾棄,亂葬崗上有他容身的茅屋,卻再無一個地方可以叫做「家」。藍忘機,這個從來不曾在他得意時奉承過他的人,不僅在他最暗無天日的時候給了他曠世駭俗的愛,如今還給了他一個家。
藍曦臣報以一個包容的微笑,讓魏無羨平復一會情緒,繼續道:「這也是忘機的意思,既與眾人相隔開來,又離得得近,如果有什麼事,容易照應些。」最後長長吁了一口氣,笑道:「希望能夠早日找到讓你肉身穩固的法子,這樣就不必每年都見到忘機沉悶好幾個月了。」
魏無羨有一瞬間閉上了眼睛,再抬眼面對藍曦臣,將身子挺直道:「多謝澤蕪君與藍老先生!魏某無以為報,也說不來冠冕堂皇的話,但求一言一行皆不辜負藍湛待我的一片情意。」
聞言藍忘機微微低下頭,耳垂立即泛出粉紅色,雙手在膝蓋上輕輕握了起來,藍曦臣瞧見了,會意一笑,慢慢地將書案上的賬冊一本一本疊放好,說道:「現在天色也晚了,叔父、忘機還有魏公子,你們都請回去歇息吧。」
藍忘機與魏無羨起身,先讓藍啟仁出了廳堂,再辭別藍曦臣,迎著緩緩拂面的涼風,雙雙走近夜色里。白石小徑兩側的精巧銅燈,隨著人行漸進,依次自行點燃,透過蜜色的皮紙,淡淡的光暈不多不少地照亮著行進的路。
魏無羨側過頭盯住藍忘機,蜜蠟色的光將他臉龐映得如同暖玉,顏色難描難畫,俊美的五官輪廓越發深邃,淺淡的眼睛望著前方,餘光一直看著地面,一旦發現有突出的石塊或倒伏的草木,輕輕將魏無羨拉著繞開而行。
兩人無言地走了一陣,藍忘機終於轉頭面對魏無羨道:「為何一直看我不看路?」魏無羨停下腳步,故意嘆了口氣,微笑著說道:「我是在想,上輩子沒做什麼積德的事啊,缺德的事倒是幹了不少,但怎麼就把你給修到手了呢?」
夜色輕薄,四周花草寂寥,暗香融動,魏無羨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魅惑,又兼眉眼彎彎,情意綿綿,在這幽靜的樹叢小徑上說的情話就別有一番旖旎,果然,魏無羨眼光浮過,心滿意足地看到藍忘機長睫撲閃兩下,又緋紅了耳垂。
「我說含光君啊,人人都道你是冷若冰霜,心如磐石,要是他們看見你動不動就害羞,會怎麼說你啊?」魏無羨湊到藍忘機臉前,拉住他垂下的袖子,嬉皮笑臉地問道。
誰料眼前一花,嘴唇如嬌花帶水,竟是藍忘機迅捷無倫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隨即恢複目不斜視的端莊模樣,只是一雙耳朵,在朦朧的燈光下看起來也紅得滴血。魏無羨怔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地低聲笑了幾下,讚歎道:「好你個含光君,學會偷親人了!」
藍忘機嘴角噙笑,輕甩廣袖往前走去,在魏無羨耳邊留下低沉糯軟的一句:「這可都是你教的。」不待魏無羨回應,已經走出幾步,眼看就要轉過拐彎處的枯石假山,魏無羨忙小跑跟上去,扯著他的袖子道:「不對啊!我怎麼覺得你對這種事情是無師自通的好嗎?」
魏無羨在寒室里聽到藍曦臣親自表明對自己的接納,而不是聽藍忘機轉述或者自行猜測,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激之情將他填得滿滿當當。出來走了一段路,肺腑里還是暖意翻騰,又知道這一切皆因藍忘機而來,因此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恨不得將自己剖開,和藍忘機揉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也幸虧無人瞧見,等兩人遮遮掩掩拉拉扯扯一路回到靜室,魏無羨這才放肆地一把抱住藍忘機摔下去,倒是無關□□,只單純的想緊緊擁抱住藍忘機,從頭到腳沉浸在那清淡又溫暖的檀香氣息里,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自己曾經殘破靈魂的一個妄想。
藍忘機像是很能理解他突然發作的狂熱擁抱,任他將自己搓圓揉扁,只是默默地抱住他,間或頭頂、額頭上印下輕吻。過了一陣,魏無羨停住所有動作,埋頭在藍忘機肩膀上,安靜得像睡著的孩子,忽然肩上隔著衣服傳來溫厚觸感,藍忘機寬大的手掌覆蓋在他肩膀,安慰似的輕柔拍動。
他們沒有說一個字,可魏無羨知道藍忘機完全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波動。魏無羨覺得,儘管他們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一個沉靜,一個跳脫,但在那迷惑人心的皮囊下面,深深鐫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時間彷彿瞬間靜止在這裡,室內也沒有點燈,只有晚膳後點燃的檀香冉冉生煙,繚繞出一室的柔和安詳。魏無羨最後伏在藍忘機胸前,沉沉睡去,一夜無夢。記憶里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這樣安穩地睡上一整夜了。
因為睡得早,次日魏無羨難得的在巳時之前就醒了,一摸藍忘機不在身邊,立即翻身起來,光著腳繞過屏風,看到藍忘機早已經穿戴齊整,坐在書案前看書,回眸見他起來,面色倒是不變,只瞳孔瞬間放大,讓那雙虹膜淺淡的眼睛一時間變成深沉的茶褐色,對魏無羨道:「光腳容易著涼。」
魏無羨嘻嘻一笑,全不在意,湊過去坐在他身邊,沒骨頭似地倚在他身上,在藍忘機臉上啄了幾下,問道:「二哥哥這麼早起來就看書,看的什麼書?」說罷伸手奪過書,翻到封面一看,竟是《鹽鐵論》,不禁嘆道:「不得了了!二哥哥這是要準備做官封爵,經世濟民了!」
藍忘機抽回書,取過案上一枚書籤夾回書里,放回案上。魏無羨眼尖,瞧見那枚書籤是朵粉色的乾花,取笑道:「含光君啊,你看著這等一本正經的書,卻用著風月無邊的香花做書籤,就不怕桑大夫從書里冒出來罵你嗎?」
「兄長已經定於三日後在雲深不知處召開清談會,我多做些準備,好為兄長分憂。」藍忘機將魏無羨從身上剝開,指著書案旁邊的食盒道:「待洗漱完,早點用膳,待會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無羨聽說召開清談會,也不急著出門放風了,問道:「在雲深不知處?那麼江澄也要來?」藍忘機點點頭,道:「江宗主昨日已經回信要來。」見魏無羨坐著不動,遂替他將散亂的頭髮理到耳後,再取過木梳遞給他。
然而魏無羨接過木梳,手卻沒動,仍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問道:「眾多仙首雲集在這裡,是要讓那個周璨好看嗎?」
藍忘機眉峰微挑,說道:「你倒是時時記得她。」語氣不似平常,被魏無羨聽出來了,笑說:「人家可是朝廷命官哪,二哥哥你這是喝的哪壺醋?」
藍忘機輕點魏無羨手中木梳,平神靜氣地低聲說道:「梳洗。」又指著朝屏風另一頭,「熱水已經準備好了。」站起身來,輕撣衣袍,道:「據各家回信可知,住進修仙世家查賬的,只有周主薄一位。」
魏無羨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奇道:「我總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這麼說來,查賬可能是個幌子,她到底來做什麼的呢?」
藍忘機將魏無羨從書案旁拉起來,推到水盆旁邊,示意他趕快梳洗。魏無羨一邊慢慢開始梳頭綰髮,一邊說道:「澤蕪君雖然說不怎麼反對朝廷重收稅賦,可其他世家未必會這麼認為。斷人財路,無異於與虎謀皮,我看這次周主薄要糟。」
藍忘機在旁邊看著他慢慢地梳洗,好長時間沒有吭聲,聽到他這麼說,問道:「何以見得?」
魏無羨噗嗤一笑,回頭說道:「這不是明擺著嗎,眾矢之的。澤蕪君選在雲深不知處開清談會,不就是將周璨架在火上烤唄。沒想到澤蕪君寬厚仁慈,這招可真狠。」
藍忘機眉頭皺了皺,說道:「在雲深不知處開清談會,並不是兄長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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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繞著稅賦展開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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