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③
三公主回京城之前,去了趟清溪書屋,向她皇阿瑪謝恩。
康熙看著紅著眼圈,泣不成聲的女兒,忍不著暗嘆,朕的面相果然是主得賢妻!
不知皇后是如何對榮福兒說的話,讓她這般感動。
他是很疼榮福兒,可在大清國的利益面前,無論什麼人都得擺在次要位置。
皇子們要為大清國做貢獻,公主們也是一樣。
把三公主下嫁蒙古巴林部,是他早些年就計劃好的。包括在什麼時候議親,什麼時候出嫁,都考慮得很清楚。
西邊的准葛爾虎視眈眈,早晚得有一仗。在他的計劃里,巴林部為大清國出一次兵,才能娶到他的公主。到那時候,就不用額外給巴林部賞賜,他的公主以及所帶的豐厚嫁妝就是天大賞。
至於榮福兒,沒辦法,只能委屈她。
這輩子享受了身為公主的榮耀,就要承擔公主的責任。
康熙怎麼也沒料到,議親時,榮福兒很歡喜;婚事推遲了一年又一年,她也沒有別的想法,一直認為是他捨不得讓她遠離;這終於要出嫁了,又感動的一塌糊塗。
皇后哄人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
「都多大了,還動不動就哭。」康熙掏出手帕,正要遞給她,看到今兒用的是皇后給他繡的胖青蛙,又塞回了衣襟里,「去外頭洗洗臉再走,別讓你額娘看見了傷心。」
「皇阿瑪......」看到她皇阿瑪心裡舍不她,卻若無其事的樣子,三公主心裡更酸了。吸了吸鼻子,嗲聲道:「皇阿瑪,您真好。這輩子,能做您的女兒,女兒......女兒特別開心。」
「嗯,知道了。你快去吧。再晚些,天更熱。」聽三公主這麼說,康熙心裡的酸意更濃,轉頭吩咐梁九功,「去給三公主的馬車裡置個冰盆子。」
「多謝皇阿瑪。皇阿瑪,女兒走了。」三公主蹲了個福禮,「祝皇阿瑪萬福聖安。」
康熙把三公主送到門外,看她一再抹眼淚,心中除了酸甜之外,還十分愧疚。
於是說:「榮福兒放心,朕不會讓你受委屈。出嫁時,讓你帶五十名奴才,兩百名侍衛,御子園丁綉娘統統都帶著。公主府就照著延禧宮的模樣建造,讓你在蒙古,就跟家裡的生活一模一樣。」
加重了語氣道:「誰都不敢欺負你。誰敢對你說句重話,你就讓侍衛們把他打出公主府。打殘也不要緊,有朕給撐腰。」
「......皇阿瑪......」三公主嗚嗚得更狠了。
「朕打算在承德建一處避暑的莊園。等建好之後,每年夏天過去居住。朕專門給你建個院子,到時候你也去避暑。」
三公主回紫禁城的路上,哭了一路。聽從皇額娘的交待,先去了寧壽宮。太后看到她兩眼腫得像桃子似的,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不願意去蒙古。
現身說法,勸了她半天。
「當初,哀家來京城,比你哭得還厲害。哭暈了好幾回。哀家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沒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街上不能跑馬,一言一行都有章程。一出門,四處都是紅牆。這跟關在籠子里有什麼區別?這種苟且的活,還不如死了的好。」
「可你看看哀家現在的生活,多滋潤啊!」
「現在反倒覺得草原上的生活不美。」
「人習慣了一個地方,就會覺得那個地方是最好的。其實呢,換到另一個地方生活一段時間,適應之後,也一樣會覺得好。等你習慣了新的地方,興許你跟哀家一樣,不願意回娘家了。」
「皇祖母......」三公主本來已經漸漸止住了哭聲,聽到這裡,撲到太后懷裡,哭得更大聲了,「孫女不是不願意去,孫女是舍不了你們。想到以後不能天天見到您,不能天天見到皇阿瑪,不能天天見到皇額娘和額娘,就難過極了。」
說的好像,在紫禁城裡住的時候,能天天見面似的。就是同住在個地方,十天半月不見一次,也是常有的事。
可此時,一想到以後不能天天見到這個孫女,太后心裡也難過,跟著潸然淚下。
三公主走了好一會兒,太后還沉浸在失落的情緒里。田嬤嬤勸解她:「這是門好親事,主子應該高興才是。三公主去了蒙古,就跟您年少的時候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太后嘆了口氣,道:「方才哀家勸解榮福兒的話,都是真心話。哀家真是覺得紫禁城裡的生活好,若是哀家能回到十四歲的時候,情願嫁給先帝,再次住進這紫禁城裡。」
田嬤嬤不知如何接話是好。
沉默了一會兒,太后又嘆了口氣:「人啊,在年輕的時候,誰也不知道自己的福氣究竟是在哪兒。」她沒來京城前,以為紫禁城是牢籠。但仍寄希望,籠子里的另一個人可以和她做伴,相扶相攜走下去。
可那個人令她失望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在無人處以淚洗面。那時候,怎麼也不會想到,最終享了他兒子的福氣。漢人有句詩,叫什麼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還真是貼切。
太后暗自感慨的時候,外間有宮人招手。田嬤嬤走過去,兩人低語了兩句后,她回來向太后稟告:「主子,宜主兒求見。」停頓了片刻,又道,「帶了個小姑娘。」
太后順嘴就問:「什麼小姑娘?」話出口之後,回過來神了,「是他塔喇氏的姑娘?」
田嬤嬤道:「趙總管不認識,應該是沒來拜過見主子。說是模樣生的挺好,看著也乖巧。」
那多半就是他塔喇氏了。
太后拿起小桌几的琉璃佛珠,語調輕緩地說:「你跟她說,哀家在誦經,今日不再見客。」話裡帶著無盡的疲憊。
田嬤嬤領會到了太后的心意。出去交待了幾句,回來接著方才的話題,說道:「在這件事上,宜主兒有些不懂事了。大阿哥福晉是伊爾根覺羅氏,阿瑪還曾是尚書;三阿哥福晉是董鄂氏,阿瑪是從一品都統;四阿哥福晉是烏拉那拉氏,阿瑪現在是從一品內大臣;就連八阿哥福晉都是安親王的外孫女。到了五阿哥這裡,就成了小門小戶的員外郎之女。員外郎是從五品,連上朝聽政的資格都沒有。宜主兒怎麼能說得出口。」
太后右手撥著佛珠,心不在焉似的接話:「她說,皇家是大清國最大的高門大戶,無需要姑娘家再往咱們臉上貼金,只要姑娘本人好,比什麼都強。還說,這是皇后曾說的話。」
「話這麼說是沒錯,但到了事上,不能真這麼做。」田嬤嬤冷笑了一聲,「依奴才來看,她這是擔心找個大族的兒媳婦,等進了門,不把她放在眼裡。五阿哥不是看中了董鄂家的另一個姑娘嗎?家世模樣,都是沒得說。放著現成的好親事不要,費盡心思的去另找。她可真想得出來!」
「老九看中了那姑娘。宜妃說,那姑娘的性子歡脫,和同樣性子歡脫的老九更相配。」太后話裡帶著少見的嘲諷,彷彿是在說著什麼可笑又荒唐的事。
「打算的好著呢。九阿哥現今過繼出去了,若是宜主兒做主把董鄂家的姑娘許配給九阿哥,九阿哥不得認為他這個額娘,一心為他著想!」
「這邊攥緊了五阿哥,那邊又抓著了九阿哥。」
田嬤嬤越說越氣:「不是自個兒養大的,到底是心裡不親。怎麼就沒為五阿哥著想呢?這要是娶了員外郎家的閨女,五阿哥在幾位阿哥里,生生低別人一頭。」
知道有人和自己同樣的想法,太后沒前兩天那麼悶氣了。
笑呵呵道:「就是不說家世,如今見過的幾個適齡姑娘,哀家還沒看著哪個能配得上老五。」
她想說,老五性格老成沉悶。和一個肆意洒脫的姑娘在一起生活,日子才有趣。適合找一隻草原上飛翔的小燕子做福晉。
可別人難免會想,她是想讓老五謀娶一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姑娘。
為免生出是非,不說也罷。
「還好五阿哥是您養大的,婚事需要您說了算。只要您反對,宜主兒再上趕著把員外郎家的姑娘推出來,也成不了事。」田嬤嬤憤憤地說。
太后心道,倘若五阿哥是宜妃養大的,宜妃還不會如此呢。就因為不是自個兒養大的,才想緊緊地攥在手裡。
可是也正因為五阿哥是由自己撫養長大,她才沒法過多干涉五阿哥的事。別的阿哥婚事,她插嘴是為了阿哥本人著想。五阿哥就不一樣了,別人會認為她把五阿哥當成了親兒子,什麼都想管。
優哉游哉的過了這麼些年,不想給皇帝留下霸權,私心重的印象。
太后看著殿門上方黃藍相間的彩繪,幽幽地說:「哀家若是未置是否,宜妃直接找皇帝,說哀家已經同意了。皇帝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田嬤嬤毫不猶豫道:「肯定會。這麼些年,您說出去的話,萬歲爺從未駁回過一次。」接著又道,「主子,這事兒您可不能含糊,要亮明立場反對。您只要反對,莫要說是員外郎家的姑娘,就是內閣中堂家的姑娘也做不成五福晉。不就是一個後宮嬪妃嘛,得罪了又如何。」
太后把佛珠擱在小几上,站起了身:「待會兒,你去一趟暢春園,看看三個小皇子可有苦夏。叮囑那幾個奴才好好伺候著。順便把宜妃說的事,告訴皇后。」哀家為你擋了那麼多事,也該你為哀家擋一回了。
這個法子好!
田嬤嬤趕緊說:「奴才這就去!」為了讓太後放心,又說道,「奴才就當是順話說出來的,既透露出是主子的意思,又不明說。」
與京城的錦衣玉食相比,出征在外的阿哥們,可是遭了大罪。一天能吃上一頓熱湯飯,就是好日子。大部分時候都是吃大餅饅頭,剛烤出來的餅,酥脆咸香,味道還勉強湊合。放過兩天以後,咬著硌腮幫子。在腮幫子里,磨出幾次血泡后,有了經驗,吃之前,先用水泡泡。
這還不是最大的困難。
最大的困難是天氣太熱,再加上蚊蟲叮咬,原來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後來終於適應了,胳膊臉上都是叮的紅點子。
在京城出發時,帶的熏香根本不管用。草地里的野蚊子像是長了燈籠眼似的,專撿肉皮細的人叮咬。
自從昭莫多傳來活捉葛爾丹的消息,人還沒押到烏蘭木通呢,皇子們都不再像以前那樣與將士們同吃同住了,而是全都去了太子的營帳里。
大勝了嘛,這趟歷練到此就算結束了。
原是想著,去吃頓好的,再睡個好覺。結果,一住下來,就不想走了。現今留在烏蘭木通的皇子,除太子之外,就只有三阿哥、六阿哥和七阿哥。
六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四阿哥的跟屁蟲。四阿哥在時,都看四阿哥的眼色行事;四阿哥不在,他們就看三哥的。
三哥心安理得住在太子的營帳里不挪窩,他們也跟著不挪窩。
如此以來,太子想與誰私下裡商量些事,都不方便。屬於他自己的單獨空間,只剩下了安寢之地。但他的脾氣好,再加上弟弟們都累壞了。沒等他們說要走,太子就尋理由說諸多留他們的話,不讓他們走。
自己和誰議事,就去誰的帳子。
這日,太子收到了京城發來的加急加密信件。看信封上的字跡,就知道是他皇阿瑪的親筆信。信中主要講了六件事。第一,讚揚太子有勇有謀,統籌得當,是位優秀的儲君;第二,要善待葛爾丹一家;第三,裕親王之事;第四,對皇子們的封爵問題;第五,皇后的晉封大典;第六,照顧好佟國綱。
太子通過這些無巨細的交待,看到了他皇阿瑪對他的愛護之心,同時也知道了皇阿瑪對他沒有責怪之意。
近些日的不安與惶恐,瞬間煙消雲散。暗暗告訴自己,以後他會更加優秀,決不會讓皇阿瑪失望。
「三舅公,吾考慮了很久,回到京城,您辭官吧。」太子來到索額圖的營帳里,鄭重地說:「趁著大勝之時,皇阿瑪心情好,這時候辭官,定會讓您原官致仕。這樣,您雖然不在朝堂之上,卻仍保有中堂的榮譽。」
最近索額圖也是萬分不安。為自己擔憂,更為太子擔憂。此時聽著說讓自己辭官的話,腦袋嗡嗡響,獃獃地看著太子,久久未接話。
「佟佳氏的年輕一代有隆科多、鄂倫岱,還有法海;富察氏有馬齊、馬武;鈕祜祿氏有法喀、顏珠、阿靈阿;葉赫那拉氏有納蘭揆敘、納蘭揆方。赫舍里氏有誰?」
沉穩的語氣,像是個久歷朝政的老臣。索額圖突然就覺得,太子十分陌生,陌生得他都要不認識了。
太子看著呆怔的索額圖,接著說道:「赫舍里氏能進入朝堂中樞的只有您一個老臣,您若是倒下,晚節不保不論。因為整個赫舍里氏後繼無人,將會如大廈般倒塌,瞬間傾覆。那麼赫舍里氏積累幾十年的榮耀,終將是曇花一現。」頓了片刻,又道,「您回憶一下康熙十八年地震時的情形,因為一件事辦錯,別人就會曆數您做的種種錯事,一心要把您打入萬劫不覆之地。」
「可是……」
沒等索額圖說出來後面的話,就被太子打斷了:「這個問題,吾早就考慮過。可吾需要您的支持。您若是不在朝,吾就像是一個沒有靠山的幼童,茫然無助。」
「所以吾從不敢開口,和您談論這個問題。現在吾考慮清楚了,您辭官吧。後面的路,讓吾一個人走。」
說到這裡,太子笑了:「皇阿瑪為了讓吾收攏裕親王的忠心,把裕親王的認罪書給退了回來。吾想好了,要把實情告訴裕親王。讓他知道,皇阿瑪待他的深情厚意。吾不需要誰為吾鋪路,吾將來要走的路,自己去鋪。」
索額圖還想說什麼,看到太子笑得一臉燦爛,透著從未有過的輕鬆自在。知道太子下定了決心。他沉默了一會兒,也下定了決心:「好!臣回京就辭官。」接著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多謝太子殿下指點,殿下以後自己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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