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④
六月的午後,風懶懶的,勉強吹起樹葉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動。炙熱的陽光就像蘸了辣椒水,落在肌膚上,火辣辣的疼。
太子來到佟國維的營帳,看到他灰色的衣領被汗水浸透了,忍不住提醒:「二舅公現今是在休假,又不是在京城,可以不用那麼注意儀態。吾看見,好幾位大人都打著赤膊在河邊的柳蔭里涼快呢。」
自出征以來,太子一直親切的喚自己為舅公。佟國維也就不再像先前那般疏離客氣,從水盆里撈起毛巾擰了一把,遞了過來:「太子擦把臉,消消暑氣。」接著笑道,「規矩了這麼些年,早養成了習慣。老夫只穿件中衣,都不好意思出門,莫要說是赤膊。」
濕毛巾也是溫的,不過擦過之後,臉上有了微薄的涼意。太子把毛巾放在水盆里洗了一把,搭在盆架上,開始說正題。
「今日,吾收到了皇阿瑪的信,其中一件事是關於皇額娘的冊封大典。皇阿瑪說,欽天監選了兩個日子,他拿不定主意哪個好,問吾的意見。吾不明白皇阿瑪的深意。特來請教二舅公。」
此趟出征,近距離接觸了兩個多月,佟國維對朝中人事的了解,對形勢的審度,大大超出了太子的預想。
就比如說,追擊葛爾丹這件事。
佟國維就在私下裡告訴他,要想追上叛敵,非佟國綱領兵不可。
大阿哥有勇氣有毅力有衝鋒陷陣的決心,但經驗不足,又不能服眾;裕親王有行軍經驗,但缺乏進取之心。
並給他分析,如今裕親王的爵位已經升無可升,賞無可賞。這場仗勝負與否,對裕親王的前途影響不大。所以,裕親王的思想是不求無功,但求無過。
追敵有風險。
一半的可能是追上了,立了大功;另一半可能是損兵折將,最終無功而返,甚至有命喪草原的可能。
通往昭莫多的路上,有沼澤有密林有山谷,最適合伏兵。再加上天氣炙熱,兵將們長途行軍,容易染病。
還有一項最最致命的,就是軍糧跟不上。
佟國綱是天生的將才,不但有勇有謀極為忠心,還有馬革裹屍的覺悟。在進退兩難之時,會把大清國的利益放在首位考慮。
只要派出去,完不成任務,不會回頭。
事實證明,後來的戰事,果然如佟國維所料。裕親王追了不到一半路程,就以軍糧跟不上為由,想著折回,是佟國綱一再堅持。最終取得大勝!
難怪此人在丁憂時期,被他皇阿瑪奪情,安排給他做顧問。其眼界才能,的確非同尋常。
太子十分慶幸,當初自己沒有因為他們是親兄弟,懷疑佟國維別有居心,而選擇了相信。冒著惹裕親王不滿的風險,又把佟國綱派了出去。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佟國維也在心裡為太子加了分。
此時,面對問詢。
他回答的很有誠意,沒有保留:「據臣猜測,皇上可能是想把封后大典,辦得比原計劃的隆重熱鬧,又不想親口說出。」
「是想讓吾提出來?」太子問。他想到這一點了,只是不太能確定。同時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比先前更隆重。
封后大典是有成例的,如今已經是在照著元后的標準準備。
「臣猜測,應該是這個意思。由太子提出,是太子的孝道,朝中無人敢置喙。若是由皇上提出,可能會有御史上奏呈,指責過於鋪張。」
佟國維又解釋道,「御史的職責就是進諫,三日不參奏,自覺是失職一般。他們正無事可奏呢,封后大典給了他們機會。他們敢指責天子,指責重臣,唯一不敢指責的就是為人子的孝道。」
太子本來就是敏捷多思之人,只是經歷的事情少,有些事情考慮的不夠通透。稍稍一點撥,就豁然開朗。於是又問:「二舅公可有什麼建議?」
關於封后大典,佟國維早有想法。礙於身份,不好主動提出。此時被問著,正中下懷。作了一番思考的樣子后,說道:「臣這裡有一個不花錢又熱鬧的建議,只是不知是否妥當。」
「二舅公儘管說。」
「讓京城以及地方官上賀表。」佟國維看到太子的臉色絲毫未變,這才接著往下說,「賀表只是表面的說詞,實際上是祥表。藉由封后大典這場盛事,彰顯我大清國的國力,以及滿人統治是得天道、民心所向。」
他皇阿瑪就是這般想的!
太子再次暗嘆,佟國維非凡的理政能力,以及洞察力。點頭認同:「是個好主意!」他以為就這些呢,就聽佟國維又不緊不慢地說道:「此事的關鍵處在於地方官,所以要儘早的把這個消息巧妙地發往各地,好給他們準備的時間。」
太子聽到「巧妙」二字,不由地眨了眨眼睛。佟國維看出了他的不解,指點道:「有些官員能夠體察太子的心意,有些官員可能體察不到。萬一有官員理解偏差,進獻貴重物件,可就會掀起攀比之風,好事變成了壞事。賀表要的是祥瑞之氣,五穀豐登之類的喜事,不是真金白銀這些禮物。」
有道理啊!考慮的真周全!
太子緩慢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道:「怎麼個『巧妙』法?」
「太子可委派兩名阿哥,尋個什麼名頭,去各州府當面給地方官暗中指點,以免他們會錯意。」
太子大讚這種辦法高明,沒有書信,沒有明令,上賀表,就成了地方官自願做的事。
「二舅公覺得,派誰去合適呢?」
「八阿哥和九阿哥。」佟國維又解釋,「皇上有心編一本漢字辭書大全,太子可以委派他們去各地搜集辭書,以供將來編書時參考。八阿哥和九阿哥年齡小,閑著沒事,正好去各地跑跑。」
老三老四,下半年要成親;老五老六老七,不擅與陌生人交流。老八容易贏得周圍人的好感,老九是見面熟,這兩個人一起辦此事,最合適不過。
太子再次贊同佟國維的建議。
談定了封后大典,太子又向對方透露出了,索額圖辭官之心:「二舅公對此事,有何看法?」
「於索中堂,於太子都是一件好事。」佟國維遲疑了片刻后,又道:「這兩日,老夫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醒太子,讓索中堂辭官。老夫的身份特殊,擔心引起他人的胡亂猜測。」
索額圖的事,太子下決定之前,是經過了反覆考慮。但他仍是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
此時聽佟國維這般說,徹底放下心了:「二舅公為何這樣認為?」
「索大人把太子的身邊圍得鐵桶一般,看似是為太子好。其實是弊大於利。」
佟國維語調緩緩地說,「太子是大清國的儲君,想消滅某個敵人,有無數人願意為您衝鋒陷陣;想解決某件事,有無數人出謀劃策;想要一篇美文,有無數人捉筆去寫。」
「但有了索大人這面銅牆鐵壁,就隔絕了,其他人與太子接觸的可能。這不是弊嗎?」
這日,兩個人談了很久。因為太投入,衣服濕透了都未察覺。佟國維最終說的話,和五阿哥曾對太子說的話近似。太子需要依靠的,從來都不是某個臣子,而是皇上,或者是說他自己。
只要他本人沒有引起皇上的不滿,朝臣們對他的評價看法,無足輕重。
佟國維還指出了太子的一項劣勢,那就是元后不在世,後宮中沒有得力之人。沒有人把後宮里發生的重大事件透露給他;沒有人在皇上對他可能心生不滿時,把這個不滿消滅在萌芽狀態。
末了,佟國維說:「這是老夫,身為二舅公對太子的勸告。等回了京城,老夫就是佟佳氏的當家人。和太子是君臣關係,為了佟佳氏的利益,難免會有虛與委蛇的時候,還望太子體諒。」
太子重重地點頭:「多謝二舅公。」他沒有說,皇額娘經常通過各種方式,把可能影響到皇阿瑪情緒的事情,委婉地透露給了他;也沒有說,他知道此次皇阿瑪沒有心生芥蒂,多半是因為有人在身邊開導的原因。
這個時候,將要被委派重任的八阿哥和九阿哥,正在趕往烏蘭木通的路上,同行的還有五阿哥和十阿哥。
每日清晨,一上路,十阿哥就鑽進馬車裡不下來,任憑熱得滿頭大汗,也不願再騎馬。
五阿哥因為要看管捆綁著手腳的葛爾丹一家,與他們同坐在一輛寬大的馬車裡。
只有八阿哥和九阿哥兩人,一前一後騎行,走在隊伍的前方。
「九弟,給你說一件好消息。」中午停下來歇息時,八阿哥小聲說,「五哥八成是看上了准葛爾的公主,剛剛拿著濕毛巾給她擦臉,這會兒又去生火做飯去了。」
天氣熱得喘不過來氣,九阿哥拿著干饃頭半天了,仍舊啃不下去。有氣無力地應話:「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又不讓我吃。」
八阿哥笑呵呵道:「五哥若是娶了阿海公主做福晉,董鄂氏那個小丫頭必定不會為妾,她不就你的了。」
九阿哥撇撇嘴:「我才不會要別人挑剩下的。」接著又道,「阿海公主是敵人,做個侍妾還差不多,皇阿瑪不可能准她做福晉。」
「准葛爾的公主啊!長的好看,騎馬射箭樣樣精通,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妾室。依我看,五阿哥就是想娶她。整支隊伍,除了受傷的佟大人,就他們一日三餐有熱湯飯吃,這不是把葛爾丹當成岳父孝敬嗎?」
八阿哥壓低了聲音,又道:「押回京城之後,皇阿瑪若是打算和談。放葛爾丹和王后回去,把公主留下許配給某個皇子做人質,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若不然,葛爾丹怎麼可能這麼老實。估計就是想著,皇阿瑪不會殺他。」
九阿哥的眼裡掠過一絲驚喜,急聲道:「我想要阿海公主!八哥,你一定要幫我。」
八阿哥:「……」
九阿哥把咬了兩口的饅頭塞到八阿哥手裡,站起了身:「我去幫忙做飯。」跑出去四五步之後,扭回頭,大聲笑道,「八哥,你等著啊!待會兒給你盛半碗肉湯過來。」
太子的書信,到達京城的時候,是六月十二。康熙看著太子在信中說,十月初十是個好日子,十全十美,懇請皇阿瑪在這日為皇額娘舉辦封后大典。並提出賀表之事,
甚為歡喜。
果然父子的心意相通呀,他就是如此想的。
當今邊疆安定,小股的反清復明勢力,不足為患。接下來就是想辦法,如何讓老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有道是,人心齊,泰山移。讓天下人,看到大清國的繁榮昌盛,蒸蒸日上。
朝廷頒發的各項政令就容易實施。
不久的將來,就能令四夷臣服,萬邦朝賀。
當然,他最初萌生出這個念頭,並不是如此考慮。是考慮如何把大典舉辦得熱鬧隆重,才想到讓各地官員上賀表。
「封后大典的日子定下來了,十月初十。」晚膳后,康熙練過五禽戲,坐在院子里歇息時,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皇后,「是太子提出來的。他說,皇後母儀天下,舉辦大典時,理應天下人同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