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鳥(長篇小說)第六章 碎 第2節
小小鳥(長篇小說)第六章碎第2節
我求婚成功,阿海已經答應娶我了。
他要在鄉下忙一段時間,家裡忙著建新房。「華,新房建好后我就娶你。」他最後又在電話里說「你不要想多了,安心養好身體,師傅人很好,有他照顧你,我放心。」
從這句話里,我知道好心的毛人給阿海打過電話,心裡暖暖的。毛人正忙碌著用毛巾擦拭我的雙手,再將削好的蘋果放入我手掌。
「你為什麼要這麼好啊?」我咬著蘋果,嘟囔著。
「前世欠的債,還債。」他嘴巴就是油。
我的病好得很快。
「米師傅,全仗你了,謝謝你。」我對送我回家的毛人說。
「心病還須心藥醫。」他離去時嘲弄地一笑。
毛人第二天又來接我去他單位。依仗毛人的幫助,我在他單位辦了二十張信用卡。我不知怎麼用詞表示感謝。當他的同事都散了,我收拾好申請單,身份證複印件,照片等資料后,就拍著胸膛對他說:「大恩不言謝,以後用得著我的地方,隨時吩咐。」
「真的?」毛人的小眼夾了下,將餅遞給我。
「當我是豬啊」我邊拆餅乾邊笑。
「墊些底我放心。」毛人說,「現在去我食堂吃中飯,你的願望馬上完成。」他抬眉眨眼,肉肉的臉上酒窩展開。
「原來你全看見了。」想到他知悉我與阿海的爭吵,我覺得很掉面子,正不知如何下台的時候,雪的電話打來了。
雪要我去她家吃午飯,說是雄偉特意在家等我辦信用卡。我才說信用卡任務已完成,電話就被毛人搶了過去,他自作主張地答應了雪。
「華,你得學點為人處事之道。」毛人開著車,我不好說他什麼,他反而先訓導我了。
「雪一片好意,她總是想著幫你,你不感動?」毛人嘮叨著,又曆數雪給我攬儲攬收之事。最後他感慨道:「好姐妹的情誼,世間珍品,不亞於愛情。」
「你不明白,我不想她那樣做。她已經失去尊嚴了,再為我更加沒有底氣了。」毛人有誤會,我其實犯不著解釋的。
「哦,你仇富?」毛人哈哈笑了。
「是啊,我就是見不得她貪圖富貴的樣!」
「華,每個人都有缺點,有的缺點甚至是致命的,作為朋友,不但得包容,還得相助。」毛人言辭懇切。
「米師傅,如果你很愛你老婆,而她卻沒有生育能力,你是包容呢還是離婚再娶呢?」我為雪擔心著,就向毛人尋求答案。
「這可是個大選擇題,還真不好回答,傳宗接代,承歡膝下,哪個不想呢?一邊是自己的父母,另一邊是愛人,還真不能兩全。」他嘆氣說。
「朋友有缺點可以包容,老婆不能生育就是萬惡不赦了?本人已經夠難過了,你真愛她嗎?」正說著就到了高老莊,我氣惱地摔門而出。
「咦,你生育方面出問題了?」毛人追上來拍我。
「拿開。」我瞄著那隻就勢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說。
「華,米鐵,你們來了。」雪迎上來。
雪又恢復了往日的美麗。穿著米黃色的羊毛呢子大衣,大腳褲下蹬著10cm的高跟鞋,走路噠噠有聲。
她先向師傅伸過手,然後親熱地挽著我的胳膊,走向一家獨門院落的府邸。我仔細端詳著雪,她那打著粉抹著胭脂的臉上堆滿笑容,想著她沒事鬆了口氣。這時什麼東東毛茸茸地蹭到我,讓我差點兒跘一跤,嚇得我大叫。
「她不會咬你的。」跑過來女孩扯開那高大雪白的狗兒,笑著說。她穿著的圍裙無法掩飾她那曼妙的身材,我的眼光緊跟著她走,又黑又亮的辮子隨她一道雀躍地奔向廚房。
雄偉家裡的富麗堂皇超出了我的想象,正震懾其中,雄偉從沙發邊伸過手來,他說:「華,喜歡這風格嗎?是我自己設計的。」
見到處都能照出自己影子的裝修擺設,我竟然傻傻地說道:「不錯,不用買鏡子了,省錢又實用。」
雄偉開始是滿臉疑惑地望著我,會意過來后他大笑,說:「雪兒,你這姐們可真逗,帶她去看我家的鏡子。」
房子共三層,雪拉著我一層層轉悠,我因為憎恨雪的寄生,對她的顯擺自然就沒有一丁點興緻。但當我面對洗漱間,服裝間的鏡子我又呆住了。天花板,牆壁上,推門上全是鏡子,我困惑這些鏡子的功能作用。
「為形象而設計的,穿衣是給別人看的,裸體照鏡能讓自己護理好完美的肌膚。」她滿臉得意地說。
「雪,有把握成為女主人了?」見她試穿新衣興緻盎然的樣子,我故意戳她。
「華,你可是我姐啊,要給我出主意。」
「我出主意你會聽嗎?」
「辦完信用卡雄偉就去出門,我可盡興去你家玩啰,好久沒有聊天了。」雪說。
「為什麼他出門你才可以玩?」想著每回雄偉在家,她就不敢出門,我的氣又來了。
「雪姐姐,開飯了。」是保姆甜美的聲音。
雪兒用眼神,嘴巴示意,我伸過頭,她俯耳說:「今天下午再說事。」
「華,我們吃完飯再參觀三樓的健身廳,裡面的鏡子也很多。」她挽著我胳膊下樓。
五個人,十樣大菜,全部出自小保姆之手,不會搞飯菜的我自嘆不如,不過沒關係,能幹的阿海不會嫌棄的,想到這兒我不禁笑了。
「能幹婆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毛人對保姆豎起大拇指。
「謝謝誇獎。」保姆笑起來更顯燦爛,只是這表情明顯地是沖著自己的老闆雄偉的,她將白嫩的右手掌攤到雄偉的面前說:「偉哥,客人點贊了,快點打賞!」
我詫異這女孩子的隨便,不禁瞄了眼旁邊的雪。坐在雄偉右邊的雪正不動聲色地給雄偉盛牛尾巴湯。
「師傅,多喝點」她又將另一碗湯給毛人,毛人接過碗,沖她眨眼突嘴地訕笑。
我正思索著這怪臉的名堂,就見雄偉輕打著保姆的小手,一臉壞笑地說:「份內的事是沒有的,額外的服務,大大的有,不信你問你雪姐姐。米鐵,我說的有道理嗎?華兒,口味好,多吃點,你太瘦了,多補補。」
「這口味很一般,阿海做的才好吃呢」不知咋的,我這個疼愛美女的習慣竟然在保姆面前消失殆盡。
「那就請阿海來做我家的大廚。」雄偉的語氣象總統。
「偉哥,那我就失業了也。」保姆嬌嬌嘀嘀地說。
「你做我的女管家。」
「你們都聽到了,都給我作證,偉哥,不准你再對我放空炮喲。」
雄偉哈哈大笑,就連毛人也笑得前俯后合的,我不明就裡,見身邊的雪勉強撐著難看的笑,無名火就冒出,騰地起身離開飯桌,來到客廳。
茶几上擺滿了水果,有幾樣應該很貴,因為我是第一次開眼界。我先盯著那個樣子像草莓般綴紅點的白球看了又看,然後又研究起另一果盤裡小小的如手指般的怪傢伙,我入迷了。
「姐姐,這個叫指橙,那個叫菠蘿莓,請嘗嘗。」保姆手腳麻利地將二樣果盤移過來,想必我剛才的失態她盡收眼底了。
「吃撐了。」我故意摸著肚子掩飾著窘態。
保姆鄙薄地一笑,見大家離座,忙跑去收拾碗筷。
離開高家莊,我總算長長地透了口氣。高雄偉明確地告訴我,他在別家銀行有業務有貸款有高額度的信用卡。聽他高談闊論,給我上金融知識課,聽他津津樂道各家銀行行長的私生活,我真為雪臊得慌。高雄偉總算辦完了信用卡,他覺得是給我長臉了,所以他竟然說:「華,以後你也要幫我喲!」。算毛人手快,及時挽住了我欲摔資料的胳膊,出了門。唉,可憐的雪,真慘。
「師傅,保姆漂亮嗎?」坐在後座的雪突然問道。她今日不開著豪車張揚,想來是心累之故。
「有這麼大的壓力了?當初應該有心理準備的。」毛人道。
「莫啰嗦,就以你男人的角度來選,你喜歡保姆還是我。」雪頗不耐煩。
「如果從生物角度來說,我肯定選保姆。」他說話也太直了,的確,年輕漂亮的保姆,初見的我,眼光也忍不住跟著她走。
「我們都從19歲過來的。」雪的聲音很低。
「華,你19歲比現在更丑吧,現在還長不高。」毛人想調節氣氛,竟然拿我開刷。
「你自己是矮子,還敢笑我,你嫁不掉的。」我大怒。
「是啊,我嫁不掉,你比我強,嫁帥哥了。」他哈哈大笑,我瞬間明白他的好意,他是想讓雪開心的。
「哦,華,好事定了?」雪轉向我,我只得點頭。
雪一路上不再言語,直到我家,她才恢復常態。她將兩包禮物遞給我媽,說:「阿姨,我今天蹭吃蹭睡」。母親樂得不行,她最喜歡的雪有好久沒來了,所以見我問雪「為什麼要睡」時,她還笑罵我不懂事。
「雄偉今天不回家?」母親走後,我倆如以前般上床抱膝,我想再次確定下。
「他去龍市出差。」她懶洋洋地回。
「出個差也這般不舍嗎?跟著去出差呀!」我見她那副蹙眉難受的勁,嚷嚷道。
「跟著去?我好不容易盼來了他出差的,你不知道他在家我有多累嗎,唉,總算可以休息了,好好地休息了。」
「休息什麼啊?做事有保姆,累得著你?想想我們這些賣苦力的上班族吧!」我覺得她好矯情的。
「華,你這個木腦殼又忘記了?我們在要孩子啊!天天要,你說累嗎?唉,跟你說就是對牛彈琴,白扯。」她不滿地翻著白眼。
孩子這詞又擊中了要害,我怎麼樣確定自己是否有孩子呢?我急切拉著雪的手,問道:「雪,是去醫院檢測才知道結果吧?要多久才上醫院?」
「幹麼去醫院?有早孕試紙!」她笑我無知。
「那多久才可以測啊?」我心裡估摸做壞事的日子。
「最少要十天。」雪說著突然就瞪大眼睛,審視起我來,「快說,前天找我的事情。」
雪真的聰明,不管我怎麼樣搪塞,都被她識破,她說我那天肯定遇上什麼事情了。我只得老實起來,除了委身之事,我悉數交待。雪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煩憂,思索起我的事情。雪說河海兩兄弟的感情很特殊,因為特定的環境因素,他倆的關係勝過父子勝過親兄弟,他倆心念對方,都會為對方捨生取義的。所以阿海會為了哥哥犧牲自己,大哥也會為了阿海努力一切。她也認同我的觀點,阿海之所以要同我結婚,是因為大哥的要求,大哥肯定也答應了阿海的什麼要求,她還揣測大哥故意承認自己喜歡春花,然後說只要你倆結婚就答應放棄春花!因為大哥肯定不會供出他喜歡的人是你的,如果這樣阿海就會放棄你,成全大哥的。
雪說:「唉,華,大哥是真心實意地愛上了啊,你一點都不心動嗎?」聽雪細述大哥的深情,優良,我一臉無奈,人生就如乘船坐車,錯過了時間,就趕不上趟了。
雪又說自己有個奇怪的感覺,她總覺得那個春花不簡單,她是個想做就會做成的女人,大哥總有天會裁在她手裡的。這話讓我非常不安。
「讓大哥到城裡來,離那女人遠點。咦,你家不是要大廚嗎?」我想起雄偉的話,突然高興起來。
「我的好姐姐,借你的吉言,真變成我家,唉,這土地貧瘠喲」雪拍打著自己的白肚皮,突然又翻身來揉我的肚子。
「你這土地肥沃,種子最易發芽。」她說。
「好好,給你,快拿去,妖女快施法,將肚子互換了吧。」我被她弄得痒痒的,在床上翻滾著大笑。
「不是細伢子了,鄰居會傳閑話的,雪兒,華兒。」母親探進頭滿臉慈愛地叮嚀著。
「華,你真願意將肚子借我?」母親走後,沉默良久的雪兒突然出聲。
我不明所以地望著她,她羞赧地笑笑,又扯出另一番話來。她說記得以前有個後宮戲,姐姐為了保住後宮首位,將妹妹獻皇上的故事。她說這故事特讓人感動。
「姐妹情深,其利斷金。」她最後總結。
「你瘋了。」我摸摸她額頭說:「那戲的最後是妹妹得寵,姐妹情仇」。
「我是瘋了,我這個試驗品一年的期限,只剩半年了,我不能再浪費了,我得有個雙保險,所以華,替我想個主意吧」她嘆氣連連。
「不是可以人工受孕嗎?好像聽人說過,他的雙胞胎就是人工受孕的。」我說。
我的建議沒有用,雪說雄偉就是要自然產子,他說自己有這個本事。我回說他就是為自己玩女人找借口。可是雪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她念念有詞道:借肚子這條路不行,人工授精,授精,有了,有了,先借種子,去醫院吧。她突然拿出手機搜尋著,然後她出聲讀到「只要夫婦雙方同意人工授精」,我忙湊過頭,去看她的手機,百度上打著的是「什麼條件可以申請種子庫」。
「你真魔怔了。」我拿掉她的手機,直接放自己的兜里,她撲倒我來搶,這時候母親進來喊吃飯,見我倆這樣子就嗔道:「該找個男人管管了。」
雪在我母親面前總是副乖巧可愛的樣子,母親總要我多向她學著點。今日母親見她吃飯不言不語,興緻索然的樣子,就轉問我:「菜很難吃嗎?」
我忙用腳踢她,並且大聲問道:「我媽問你菜好吃不?」
母親沒攔住我,雪已經清醒過來道:「阿姨,跟以前一樣的口味,我最愛吃你做的菜了,只是我今天做好事了,沒有胃口。」
飯後我洗碗,雪因為生理期累直接回了卧室。當我再進來時,她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我這幾日總愛犯困,所以洗漱完就上床睡覺。可雪卻在枕邊嘮叨個沒完。
她的計劃千奇百怪,現在又琢磨出另外的點子。她說她排卵期間要劈腿,她見我瞪圓眼睛忙笑著說,就那麼一兩次有什麼關係。她說這樣也可以檢測出種子問題還是土地問題。我笑她也成個地道農婦了,一天念叨著土地肥沃與犁的問題。她說自己連農婦還不如呢,她突然羨慕地說起了春花來,說得我雲里霧裡,說得我呵欠連連。
「華兒,說我的事,你就犯困,說你吧,如果阿海看出了大哥對你的感情呢?」雪的話頓時讓我沒了睡意。
「大哥不說,他怎麼會知道?」我問。
「春花不會說嗎,別個沒有嘴嗎?」她突然笑出聲。
「除了春花還有別人嗎?」我昏昏地問。
「我不是人嗎?」她大笑。
「這一點都不好笑,別開這樣的玩笑。」我轉過背去,想好好地睡覺。
「好好,你就知道睡,我對豬彈不了琴,就自語得了。」雪真的無藥可救,她說什麼阿海帥,大哥帥,雄偉帥,這些名字我能聽明白,可是其他什麼「軍,國」的名字點模糊了,是以前的男友嗎?我不敢問,怕助長她的氣勢,繼續裝睡的我又聽到她說什麼保姆賤,春花賤,自己賤,簡直是繞口令,將我繞進了夢鄉。
我在夢中被人掐住脖子,我翻著白眼,猛力掙扎,醒后才發現雪如常春藤般纏繞在我身上。「阿海,阿海,抱緊我,我害怕。」雪在夢裡不知遇見了什麼,一個勁地抖動,我像照看嬰兒般輕輕拍著她,試圖讓她睡得安穩。她的頭在我懷裡亂動,最後找了個舒服溫暖的地方靠著,方才安靜下來。唉,我重重地嘆氣,原來雪的心裡是愛著阿海的,不知阿海知道後會是什麼樣的滋味。我摸著雪的頭髮,不停地嘆息,不停地問自己,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
「滾,臭不要臉……騷貨,一個保姆,想搶我的位子……。」我的腿被雪在夢中踢得生疼,聽著她時而清楚,時而模糊的話語,我只能輕輕地拍打,安撫她夢中的憤怒。
「哈哈,我有孩子了。雄偉,你不會再笑我土地貧瘠了吧,哈哈,哈哈,孩子,我的寶貝,媽媽愛死你了。」雪的夢囈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呢喃,時而大叫大嚷,不僅如此,夢中她還一個勁地親我,唉,我是她夢裡的寶貝,那個讓她有美夢的寶貝,唉,可憐的娃,可憐的雪,這麼下去真會瘋的。
凌晨四點,沒有睡意的我拿開雪纏繞在我身上的手腳,穿衣起床。外面還是黑沉沉的,我於是去讀老友的信,幾天未看郵件,竟然有幾封呢,南來了兩封,冰來了一封。這個點這種情況下我特別需要好友的支撐。
南的信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她找到男朋友了,向我們分享她自己的快樂。老冰似與她約好似的,也有男朋友了。老冰信中所說,她倆是在參賽中認識的。他與她都欣賞對方的設計理念,都能讀懂對方設計中的內涵。比賽結束后,因為共同的追求共同的人生觀而互留電話。我能夠從信中感覺老冰那巨大的幸福感。
老冰自以為會孤苦終老的。她曾對我說過:「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同自己有著相同的思想和世界觀的男人幾乎不可能。雖說世上存在著這種男人,他們有自己的終極目標,並且想實現自己的目標,而且這類型的男人也不少。可是這些優秀的男人會看上我嗎?所以,華兒,雖然我不是獨身者,但可能要過那樣的生活,因為我寧可讓自己的靈魂孤獨,也不會將就。」
老冰的座右銘是——女人必須為自己的追求與理想去堅持,堅持就是勝利。她在信中說:「華,請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待,請不要辜負年華。不要輕視自己,更不要身陷污泥而不自知,遠離是非之地,才能騰出手腳做有意義的事情。」
天微亮,雪的夢囈時斷時續。我嘆氣搖頭,最後決定去風裡放飛自己。
路上幾乎沒有遇到晨跑晨練的人,只有環衛工人在昏黃的燈光下清掃街面。河面上的霧氣水氣氤氳一片,一位僅穿泳褲的男人從河水裡冒了出來,驚我一跳。
跑步也不忘嘆氣,我只得加速度前進。剛才已晨泳完畢的大叔,為什麼有那麼好的狀態呢?笑嘻嘻地吸著冷氣,忽視寒冷。而我呢?為哪般嘆氣?我是憂心阿海的拋棄嗎?還是憂心自己會懷上孩子呢?還是憂心大哥栽在春花手上呢?還是憂心雪的那看得見的悲劇呢?這些憂心的事情又是怎麼來的呢?自找的嗎?唉,再加點速度吧,我的腳已經在打顫了,可是大腦的思緒為什麼在風裡也停歇不了呢?不能這樣憂思下去,即使真的有了孩子,與阿海結婚,與大哥結婚,孩子也不會沒有父親的。雪吉人自有天相,我去愁苦什麼呢?唉,老冰,老冰,請給我力量,讓我爬離這沼澤地。
「華,勇敢起來,不要奢望別人,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下。我-不-怕,真的不怕,一點都不怕,喲嗨嗨」衝刺到山頂,我這個神經病使盡餘力吼叫,驚飛了一群在林中覓食的鳥。
不知是那場病的緣故,還是跑步透支之故,發泄過後的我下山時舉步維艱。
我是在半山亭邊遇到正往上跑的毛人。他遞巧克力給我,並解釋了我的心中疑問。是雪指使他來的,她醒來時不見我,打我電話才發現我未帶手機,因擔憂我晨跑過早有什麼差池,所以打電話給師傅。
「你姐妹倆的感情真難得。」他抓住我的胳膊,怕我無力摔倒。
我們往鐵路橋的方面走去。天已經完全放亮,河岸的紅杉林象哨兵般寂寂地站著,水中一群如鴨寶寶般大的水鳥受驚了,它們撲騰著翅膀深入水底,嘩啦啦的水聲驚擾了寧靜,水面波紋四漾,如大哥划槳般歡快。水鳥在河中心再度冒出來,兩隻白鷺掠過水麵,隱入河對岸草叢裡。
「還在想?」毛人陪我沉默了良久,最後問道。
我疑惑地瞧著他臉上的酒窩,問道:「想什麼?」他卻瞭然於心似的只笑不語了。
我知道他洞察一切,嘆氣轉換話題:「米師傅,昨日你在車上說的兩全的問題,裡面有故事吧!」
「沒什麼的。」毛人應道。
「說說吧,你為什麼不找女朋友?是獨身主義者嗎?」我想逃離自己的壞情緒。
毛人無語,甩開大步往前走。
「對不起,米師傅,我無心的。」我小跑到他前面,見他黑著臉,知道無意戳到了他的痛處,就攔著他道歉。
「無心?還是對我別有用心?」毛人看我著急,又調侃起來。
「我現在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感,我恨自己目前的狀態,想實實在在地抓住某個東西,可那東西卻如陽光,如這水裡的風景,看起來多麼美好,可你的手永遠抓不到。」我嘆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說什麼,又為什麼會在毛人面前理論。
「所以我不是有心想聽你的故事,只是想擺脫自己亂七八糟的雜念,所以請原諒我無心地傷害。」不想好心的毛人難過,我無奈地長嘆著,繼續解釋著。
也許是我連續不斷地嘆氣讓毛人心有所動,或者是今天不一樣的氛圍的緣故,毛人真的和盤托出自己的情感故事。這個整日油嘴滑舌的大男人,說到傷心處,竟然哽咽不成聲!
毛人並不是獨身主義者。他曾有過兩小無猜的女友。兩人感情非常好。可是天妒紅顏啊,女朋友的不良弟弟染上了毒品,她管不住弟弟,這癮君子沒有人性,為了讓姐姐掏錢買毒品,竟然設局讓她姐也染上毒癮。毛人為挽救自己深愛的女友,義無反顧地選擇女友,走上了向父母決裂之路。他曾送女友兩次進戒毒所。他說到女友毒癮發作時難受狀態,失聲痛哭。他說:「我受不了,無法直視她那可憐凄慘的樣子,所以將她一人反鎖在家裡,我想減輕她丁點痛苦也好,所以就去他弟弟常鬼混的地方尋找毒品。」
愛有多深啊,竟然為了女友鋌而走險,竟然以身試法,我唏噓不已。也許是他陌生臉孔的原因,那些地方的人都不理會毛人的哀求,所以他那晚走過許多地方,都得不到減輕女友痛苦的「良藥」。他是凌晨二點多才拖著疲乏的步子回家的,可他的女友卻死了,墜樓而死。說到這兒,他大慟,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頓足。
「我不該啊,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是我啊……」他的聲音沙啞,對著天空吶喊著悔恨。
許許多多的話語都因為他的激動而模糊不清。我淚流滿面,看到當年那種撕心裂肺的場面。寂寞的深夜,路燈下那黃昏昏的燈光下,女友的頭已四開,腦漿水被紅紅鮮血浸得特別醒目,血流一地。她的身體僵在那裡,冰冰涼涼的,他不敢抱,也不能抱,怕弄碎了她的身體,他在黑暗的夜裡呼救,卻沒有人聽見,他就這樣坐在她的鮮泊里,直到二十分鐘后救護車趕到。
我身陷慘烈墜樓的場景之中。為什麼是頭先落地呢?他說他女友酷愛游泳,難道是毒癮發作時產生了幻覺?她是當作跳水嗎?不會的,他女朋友一定是在清醒狀態下跳樓自殺的,我心裡這樣想著,因為自己的私心,我認為她是非常愛著自己男友的,就因為太愛了,才不忍心男友無限止地無望痛苦下去,從而決絕地結果自己的性命。在我的心裡,她內心的靈魂依然是高尚的。
「盡日墨雲暗野庭,無憑商葉亂空冥,應憐枝下露盈盈。
卻話黃花偎蕊立,終歸流水繞山行,委屈物意是人情。」(1)
一位有著仙風道骨的中年漢子吟唱自己作的詞從旁而過,因他詞的警示,毛人總算從悲憤的情緒中蘇醒過來。他望著河水咀嚼著那句「終歸流水繞山行」而有所思,唉,物是人非,即使他再懷念,陰陽相隔,也無處話凄涼!想來,他內心的悲愴比蘇軾悼亡妻時更過。
回家的路上,我倆都未說話,我因在心裡默念蘇軾的詞,無意中推算出毛人的女友已經去世十年,也推算出他是從此後開始了晨跑。
「想來跑步真可以治抑鬱症的。」我心裡的話又脫口了,我不安地看著毛人,怕刺激到他,又急忙解釋道:「我沒有說你得過那病的。」
「唉,我當時就是得了抑鬱症的。一種恐怖的心理疾病。當時跑步只為了發泄,只為自己力竭不想事不裝事,想不到能慢慢地走出了黑暗。」毛人嘆氣。
「唉,該放下了。她正在天上看著你的。」我看著天空那慢騰騰移動的雲朵說。
「是她意還是天意?五年前晨跑遇你?」毛人對著天空注目。我猜想自己奔跑的身影也曾激勵過他,正如那些冬泳的人們激勵我一樣。我最喜歡在晨跑時搜尋一位阿姨,每每見到她在隊列里打太極,練劍的熟悉身形,就有著滿滿的感動與心安,那帶病堅持怒放的生命,總能給我堅強的力量。想來毛人也從我的身上也得到過類似阿姨給我的溫暖吧。
「什麼事情都大不過生死,這是她賜予的慘痛教訓。遇事要想開,天大的事情,只要活著,就有辦法解決!」毛人話中有意,難道他也認為女友是自殺的嗎?
「唉,過去了,不要去想了。」我試著安慰他。
「好,你自己說話得算話喲。我們不但要邁得過門坎,還得邁過自己心裡那道坎。」我聽出他這話味了,他又恢復常態教育我呢。
「唉,男人心硬如石,女人望塵莫及啊!」我心中感慨他前一秒失愛的真情流露,這時又黑臉訓導起我來。
毛人正想說話,電話鈴響了起來,他掏個手機還不忘恨恨地瞪我。
「嗯,你找華兒?她與我在一起的。是的,她這個粗心鬼沒有帶手機的。不要她接?就找我?對,周末不上班啊。好,好,我跟她說。」毛人掛了電話,我猜得出是阿海的電話,因為剛才故事的沉重,反而沒有以往的期待。
(1)註:是袁小輝老師的作詞——《浣溪沙寒江即景》。我因為喜歡老師的詞,喜歡老師的意境,所以他每日的新作,必恭敬地用筆記本抄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