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盼兒歸 霧中戲樓(四)
算命先生使勁咳嗽幾聲,結果還是沒人搭理他,就有些吹鬍子瞪眼的,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不用人攆,老頭子自個兒走行了吧。
背起手,一步三回頭,使勁往後瞅。
還沒等崔流川老先生三字喊完,趕緊笑眯眯回頭唉了一聲,一路小跑就跑到桌前,一副市儈嘴臉笑呵呵道:「公子是想算姻緣吶還是算財運?」
那雙老賊眼使勁瞅著那壺陰沉酒,不住地咽唾沫。
崔流川鬼使神差笑道:「姻緣,勞煩老先生算一算我跟昨夜那位姑娘的姻緣吧。」
老傢伙雙指捻鬍鬚,一副高深莫測的高人模樣,時不時瞥向那壺陰沉酒。
崔流川趕緊給老前輩倒酒。
美滋滋地喝過一杯酒,砸吧砸吧嘴,然後老傢伙就原形畢露,隨口道:「你倆啊,沒戲!」
崔流川哦了一聲,有些病懨懨的,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澆愁。
吃人嘴短的老傢伙也有些於心不忍,興許是意猶未盡想再騙杯酒喝,搓手笑道:「不是有句老話說的好嘛,有志者事竟成,天底下的金童玉女終歸是少數嘛,事在人為,不要灰心喪氣。天下好姑娘千千萬,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弔死,這個不成不是還有下一個嘛。也別怪老頭子多嘴,忠言逆耳嘛,你跟那姑娘,是有緣無份,這輩子能碰到一塊兒,就把緣分給用光用盡了。」
崔流川搖頭嘆息道:「不是這個原因。,老先生多慮了。」
有緣無份,又一個有緣無份,也不知道小丫頭現在過得好不好。
還不忘又給老傢伙倒了杯酒。
老傢伙仔細端詳著崔流川臉龐,輕咦了一聲,沉吟片刻,問道:「小公子可否給老頭子瞧瞧手相?」
崔流川也沒當真,便攤開手掌。
老傢伙只看了一眼,便揪著鬍鬚陷入沉思,崔流川早就做好準備,一杯陰沉酒奉上。
老傢伙眉開眼笑,這小子,上道兒!
老頭子笑逐顏開道:「小公子莫要著急,方才我觀你面相手相,分明是紅鸞星動,而且還是雙星。最多兩三年,就要一一應驗,而且那兩位啊,都跟你有千絲萬縷的命格聯繫,不過福禍相依,這兩份桃花運,若是處理不得當,小心就要喜事變壞事。」
崔流川便真沒有當真放在心上了,拱手笑道:「多謝老先生指點迷津。」
今日流雲谷三人坐得稍微遠離戲台,正好與崔流川這桌相鄰。正在那邊打著拍子輕聲唱和的吳城回過頭來,笑道:「小公子可千萬別寄希望在這上邊,事在人為才是真的,喜歡哪位姑娘,就要投其所好,不過按照我過來人的身份,說喜歡相貌才情都不能太當真,大多數都比較喜歡錢。」
老傢伙就有些不樂意了,咋地,質疑老頭子算命水平?又沒喝你一口酒,陰陽怪氣道:「這麼說來天底下啥玩意都能用錢買嘍?」
吳城也沒心思跟老傢伙較勁,笑道:「這倒不是,這世界上,還是有些東西不能用錢買的,比如說良心。」
老傢伙繼續話裡帶刺道:「這天底下要是真有良心賣,難不成還要花錢去買幾斤回來嘗嘗是個什麼滋味?」
吳城搖頭笑道:「不會!良心那玩意兒,沒用,買再多,還是會讓狗給吃了。」
幾人便在這邊交淺言不深地閑談起來,在吳城又點了兩壺陰沉酒後,老傢伙就怎麼瞧怎麼覺得這沒良心的有錢人順眼許多,沒良心就沒良心吧,有酒喝就成。
沒多久老傢伙就跟吳城勾肩搭背起來,名為紙鳶的年輕女子有時會淺談兩句,但大多時候都是笑容恬淡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捧劍老人一直都是那副沒睡醒的模樣。
桌上橫七豎八倒了十來個酒壺。
喝多了,老傢伙便一把辛酸一把淚地跟剛認的大兄弟倒起苦水來,說這些年自己走南闖北擺攤算命幫人看風水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又多少回被不講理的鄉紳惡霸打砸了攤子,日子過得凄風苦雨,早聽說這杏園戲樓山上仙師扎堆,就想著哪天咱也能有幸一觀神仙風采,結果省吃儉用老多年,好容易進來了,有個屁的山上仙師,盡見鬼了。
吳城點頭,一把摟過老傢伙肩膀,感同身受道:「都是為那倆錢兒東奔西走,一年到頭都在外邊奔波,累啊,不止是身子累,心也跟著累。」
崔流川有些無語,看著這倆傢伙在那邊瞎白話,醉沒醉不知道,反正嘴裡沒一句實話,算了下時辰,似乎馬上到那位目盲老先生出場了,便起身告辭離去。
有些悲歡離合,看過一次就好!
倆醉鬼繼續在那邊「掏心掏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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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瞎子懷裡抱著梆子,手裡拎著小木槌,神色木然地縮在角落裡。
跟著戲班子走南闖北,也沒給戲班子帶來多少賞錢,倒是白吃白喝了二十年,也虧得楚先生是個大善人,沒將他掃地出門。他蜷縮在那裡,就想啊,要是哪天找到兒子了,一定要好生謝謝楚先生,兒子要是過得不好,手裡沒什麼閑錢,他就跪下來給楚先生磕幾個響頭,剩下的恩情,就只能等下輩子還了。
不過一盤算,現在兒子怎麼都該成家立業了,興許孫子都老大了,便咧嘴無聲笑了笑。
老瞎子突然抬起頭,「望」向眼前,有醇厚的年輕嗓音響起,「老先生,離你上場還有段時間,咱們喝一杯?」
說著遞了一壺尋常市井米酒放在老瞎子手中。
老瞎子掙扎著要起身,結果被那人一把按住肩膀,然後與他並肩而坐,伸出手中酒壺輕輕與他磕碰一下,自顧自喝了一口。
老瞎子顫顫巍巍拔出酒塞,狠狠吸了一口,滿臉陶醉,「還是這個味兒地道,戲樓這邊的特產酒水太淡,喝不出酒味來。」
魏矩將手中酒壺輕輕擱在腳邊,神色悲傷,卻是語氣平淡道:「老先生,你能跟我說說……你兒子……是個怎樣的人嗎?」
老瞎子舉起酒壺的動作僵在那裡,顫聲問道:「先生見過我兒子?」
魏矩搖頭道:「沒有,只是想知道老先生找了這麼多年,到底值不值!」
許久之後,老瞎子才回過神來,放下手臂,神色滿是緬懷道:「他啊,打小就聰明,喜歡讀書,不過愛耍小性子,孩子嘛,都這樣,長大就懂事了。後來他要去學塾讀書,可咱家窮啊,沒錢讓他讀書。他就死犟,死活要去,還偷偷摸摸去學塾那邊偷聽,結果被先生髮現,抽斷三根竹條,手心腫得老高,不死心,還是偷偷摸摸要去,那回被學塾先生打得三天起不了床,自打那以後,就再沒偷偷摸摸去過。唉,也是我這個當爹的沒用,苦了孩子,為給學塾先生賠禮道歉,還親手打了他,說了些重話,後來他就走了,再沒回來過……」
魏矩滿臉淚水,緊咬牙關,問道:「老先生恨不恨那枉為人師的學塾先生?!」
老瞎子想了想,緩緩搖頭,然後輕輕喝了口酒,「恨啊,當然恨,但是恨又有什麼用呢?人家有權有勢,咱鬥不過,惹不起。話又說回來,誰不想自家孩子能出人頭地,但是沒法子,說到底,還是我這個當爹的沒用。」
魏矩深呼吸一口氣,牽強笑道:「姓劉的最後下場很凄慘,都沒等到下輩子,是來得有些遲的現世報。」
老瞎子怔在那裡,酒壺突然墜落在地,老淚縱橫,顫顫巍巍道:「兒啊,我找你找得好苦……」
魏矩抓起那隻蒼老如松皮的乾枯手掌,輕輕放在自己臉頰上,笑道:「爹!」
老瞎子突然整個人都撲在魏矩懷中,像個孩子般放聲痛哭起來,似乎要把這三十年來的委屈辛酸全部都哭訴出來。
這一日,是二十年來老瞎子唯一一次沒有登台,也是最後一次。
天明之前,杏園戲樓少了一個整日與鬼魅為伍卻不自知的老瞎子,卻能沒多出一隻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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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時分,杏園戲樓又迎來兩位遠到客人,是一位妙齡少女,攙扶一位駝背老嫗。
老嫗似乎身子骨不大好,止不住地咳嗽,進門之後,也沒去戲台那邊,徑直去往三樓,尋了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間入住。
戲樓中除了鬼魅戲班子,以及少數幾位幫著端茶送水的鬼魅夥計,便再難尋見鬼魅蹤影。此時正值破曉時分,散場以後,台下除了那還在插科打諢的四人,便是空蕩蕩的。
常住戲樓的,除了那上千鬼魅,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活人,老瞎子便是其中之一,都住在一樓戲台後的一排房間中,很快便有一位滿鬢霜白的花甲老婦人取來兩壺陰沉酒以及一些時令瓜果,親自送到三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輕輕敲門,是那位妙齡少女開門,見著老婦人後,怯生生說道:「老婆婆,我奶奶不喝酒,我年紀不夠,不能喝酒,就不用了。」
老婦人笑容和煦道:「不礙事,這陰沉酒不醉人。要是不喝,你跟奶奶,這趟進門可就虧大嘍。」
少女仍是搖頭,似乎跟陌生人說話,就用光了所有勇氣,羞紅了臉,「奶奶說了,不喝酒。」
老婦人見少女態度堅決,就不再堅持,笑著搖頭道:「好好好,不喝酒,不喝酒。」
不喝酒,那幾碟子小菜瓜果還是要拿進去的。
少女仍是搖頭,說道:「我不喜歡不吃這個。」
老婦人頓時樂了,「那你喜歡吃什麼,婆婆去廚房給你找。」
少女摸了摸肚子,是有些餓了,低頭嚅嚅諾諾小聲道:「我想吃活人心肝……」
老婦人瞪大眼睛,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便看到少女那雙漂亮眸子瞬間染上一層深邃如夜的漆黑,詭異笑容就像是枯丘墳塋中的屍蟲那般令人噁心作嘔且不寒而慄,「老婆婆,馨兒餓了,想吃活人心肝。老婆婆心腸這麼好,心肝一定很好吃吧。」
在老婦人驚駭的目光中,少女身後伸出無數好似藤蔓般蜿蜒繞動生有密集肉芽的黑色觸鬚,轉瞬間便將老婦人拽進房間,之後便是利齒刺入血肉以及老婦人凄厲哀嚎的聲音。
片刻之後,少女馨兒又恢復到之前乖巧可愛模樣,瞥了眼倒在地面上胸口前後通透死不瞑目的老婦人,嘟嘴小聲埋怨道:「奶奶,沒吃飽。」
駝背老嫗坐在椅子上,還是止不住地咳嗽,緩緩說道:「急什麼,凡人心肝吃得再多,能抵得上那口陰潭滋補?」
少女冷聲笑道:「陰潭被姓楚的私吞百年,打著所謂的正道幌子,養著一群廢物,天下寶物有德者居之,既然姓楚的老傢伙不要,就讓咱們代勞,省的落在那幫廢物手中暴殄天物。」
老嫗滿臉欣慰地望向少女,又偏轉視線,看著地上死不瞑目的老婦人,笑容殘忍道:「馨兒,要學會勤儉持家,不能只吃心肝。」
馨兒笑吟吟點頭道:「明白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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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流川滿臉狐疑地打開房門,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來,滿樓的陰氣匯聚向他旁邊的屋子,不舍晝夜,武淺跟小夢已經一天一夜都沒有出過房門。
寧靜而祥和,杏園戲樓就這麼有條不紊地默默運轉著,樓中鬼魅似乎都聚集在那片不知位於何處的陰潭中,除了登台獻唱的戲班子,在戲樓這邊並沒有遇到往來穿梭的鬼魅,但根據無時無刻不充斥在空氣中淺淡陰氣的流動軌跡,似乎是從地下源源不斷流淌出來的。
崔流川突然想起馬婆婆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視線中了,魏矩也一樣。猜出魏矩就是那位老先生的兒子之後,自己就有些心境的起伏跌宕,不嚴重,就好像一層淺淡的霧氣縈繞心扉,隨手就可揮散。
戲樓確實是個放鬆心情的好地方,因為除了喝酒看戲,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下了樓,正好碰到那位蹭酒喝的算命先生,應該是散場之後就沒離開過,還是那副醉醺醺的模樣,坐在椅子上腦袋來回搖晃,見著崔流川,還是那副死皮賴臉的熱切態度,掙紮起身一把摟在崔流川肩膀上。
說是摟,其實就是掛在崔流川身上,湊到耳邊,一首指著地面,神神秘秘說道:「小公子,想不想去看看底下那口陰潭?就當長見識。」
崔流川緩緩搖頭道:「不想。」
老傢伙喝多了酒,就膽大包天起來,臉皮也更厚了,不然也不會跟吳城聊得火熱,還喝了人好幾壺陰沉酒,算起來也有一萬多兩銀子。
一萬兩銀子,放在世俗哪個地方,都能足夠讓一家人一輩子豐衣足食。
以前崔流川覺得幾千幾百兩銀子就足夠多了,但見識過李家的家底之後,十萬兩銀子還是足夠多的,至少他覺得安安靜靜過日子,一輩子怎麼也都用不完。
可現實卻又再一次狠狠抽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一枚封靈玉就是一萬兩銀子,他劍鞘空間里,大概有一百多枚,似乎很多了,事實上確實也足夠多了,但那些製作封靈玉的山上仙家,既然沒有更小面額的封靈玉推出,就說明山上神仙之間的交易,大多時候,一枚封靈玉是不需要找零的。
如此說來,一枚封靈玉在山上人眼中,就不算多。很可能一次出手交易,就是幾枚或者十幾枚。
老傢伙醉醺醺促狹問道:「真不想去瞅瞅?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以後想哭都沒地哭去。」
崔流川還是搖頭,不是說他沒興趣,既然從進門以來,都沒戲樓內部人員告訴他可以隨便參觀陰潭,就說明那口人盡皆知的陰潭,並不是什麼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
其實換位思考一下就很簡單明了,哪個有錢人會把萬貫家財都放在桌子上讓客人參觀?
崔流川奇怪問道:「吳前輩他們呢?」
老傢伙一揮手,「我那賢弟酒量不行,酒品也不行,喝多了擱那吹的牛,連我都害臊,這會兒應該睡覺呢。」
算命先生滿身酒氣,但並不難聞,應該和陰沉酒綿軟悠長的特性有很大關聯,不像是北齊的割喉烈酒,喝下一口就像吞了一把刀子,火辣辣的疼,但那身油膩膩的道袍也沒半分難聞氣味,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老傢伙腦子似乎轉不過彎來,竟輕微打了兩下鼾,如大夢初醒,「到底去不去,娘們兮兮的,一點都不爽利。」
崔流川可沒興趣跟醉鬼打交道,正想搖頭拒絕,突然發現自己跟老傢伙一起緩緩下沉,地面泛起如水般的輕微漣漪。他神色大變,剛想開口,卻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老傢伙依舊是好像是輕聲囈語,又好像是醉話夢話,「這酒可不能白喝你的,總不能讓你吃虧不是。」
兩人身軀深陷泥潭般消失無蹤。
杏園戲樓此時空曠寂寥得可怕,似乎那一道道房門之間,就是另外一片世界,誰都不會注意到另外一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很久以後,似乎是過了一炷香或者是一天的時間,總之很難感受到時間流逝的快慢,才有輕微的響聲打破寂靜。
馨兒扶著駝背奶奶緩緩走下樓來,不知是刻意放慢速度,還是時間流逝得很慢很慢,處處透著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