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轉眼之間,高吉龍和王玥也都老了。
他們依舊居住在羊耳峪南山坡那處墓地旁的小屋裡,他們依舊沒有孩子,兩個人在時光的流逝中廝守著歲月。
墓地被重新修繕過,昔日的土墳,被磚砌了,水泥抹了,那塊寫著「抗日烈士永垂不朽」的碑依然在墓地前矗立著。
兩個人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在這片墓地里轉悠著。
草青了,綠了,又黃了,枯了。
一年又一年,他們守望著這片墓地。
每年清明節的時候,總會有一群少年,在紀念碑前獻上鮮花,孩子們像一群蝴蝶似的飛來了,又飛走了。
在剩下來的時間裡,高吉龍和王玥在為墓地除草,很多雜草在墓地里生長著,他們要把這些雜草剷除,讓墓地變得更加整潔、乾淨。
夜晚來臨的時候,兩個人坐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看著一群又一群的螢火蟲在墓地上空飄來飛去。
不知過了多久,夜漸漸地深了,山風也有了一些涼意。
王玥便在暗中瞅了瞅正在痴痴迷迷打盹的高吉龍說:「老頭子,要不就歇了吧。」
高吉龍聽了這話,腦子清醒了一些。
「困,你就先歇吧,我想再坐會兒。」高吉龍這麼說完,便又在煙袋鍋里裝滿了煙,划著火柴點燃,「叭嗒、叭嗒」地吸著。
「人老了,覺也少了,打個盹也就精神了。」王玥癟著嘴說。
「我是不想睡,一睡就做夢,老是夢見過去的一些事。」
「哎——」
「不知咋的了,我一做夢就夢見那片林子,老是那片林子。」
王玥聽了這話,低下頭,似乎在想著什麼。
「他們都在哭,他們跟我說,他們想家,要回來,你說這事。」
王玥的眼睛潮濕了,又有了淚要流出來,她怕老頭子看見,忙在臉上抹了一把,最近這幾年也不知咋了,她老是想哭,想著想著淚就流出來了,惹得老頭子一次次說她:
「你看你,咋像個小姑娘似的,說哭就哭。」
她不想哭,可是總是忍不住,說哭就能哭出來。
她最近也總是在做夢,每次做夢總是夢見自己小時候的事,她那時還是個扎著小辮的小姑娘,穿著絢麗的裙子坐在父親的腿上,父親在一遍遍給她講老家的一些事。老家,四季如春的老家,吊腳樓下長著兩棵老槐樹,老槐樹飄著花香。還有三月的潑水節,繽紛的水花在陽光下燦爛地撒著,撒出了一村人的歡樂,撒出了一年的吉祥……
再後來她又夢見父親哭了,父親一邊哭著一邊說:「你長大了,就帶你回老家,咱們回老家……」
她在父親的敘說中就醒了,醒來之後,她總覺得心裡很悶,似壓了一塊石頭,讓她喘不上氣來。
好半晌,她才緩過一口氣來,突然就有了向別人傾訴的願望,她推了推身邊的高吉龍說:
「老頭子,醒醒。」
高吉龍就睜開眼,轉過身,沖著她問:
「咋,又做夢了?」
老頭子這麼一問,她又不知自己該說什麼了,只是想哭,於是她就哽哽地說:
「老頭子,我對不住你,這麼多年也沒給咱生養個孩子。」
「唉,說那些幹啥,這咋能怪你。」
多少年了,他們一直在生不生孩子的問題上說來說去。
在他們還算年輕的時候,他們共同努力過,結果都失敗了。是那片該死的叢林造成了他們今天這種結局。
「怪誰呢,這能怪誰呢?」他總是這麼安慰她。
她覺得對不住他,對不起自己,想一想就又哭,哭來哭去的。
他就說:「你看你,跟個小姑娘似的,咋就那麼多的眼淚呢。」
她聽了這話忍著,卻忍不住,眼淚止不住,不住地往下流。她也不知自己咋就有那麼多的眼淚,流了這麼多年,仍是流不完。
「昨晚我夢見老林子里開滿了花,一串一串的,還有許多果子,吃也吃不完。」高吉龍這麼說。
「你別瞎琢磨了,要睡就踏踏實實地睡,咱們都這把年紀了,比不得年輕的時候了。」她這麼勸慰著。
「其實,我也不想瞎琢磨,可老是管不住自己。」
「唉,——」她又嘆了口氣。
接下來,兩人就許久沒有話說,他們目光一飄一飄地去望墓地上那群飄來飛去的螢火蟲。
「我一看見這些墳吧,就想起了他們。」高吉龍這麼說。
她知道,他說的「他們」指的是那些人。
他們,他們,還都好么?
「收音機里說,少帥要回老家來看看,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回來。」他喃喃著。
她想起來,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兩個人躺在炕上聽收音機,收音機里的確說;少帥要回來看一看。
那一夜,她發現他整夜都沒睡好,翻來覆去的,折騰了一夜。
他又想起在少帥身邊時的歲月。
「你說要是當年東北軍不去關內會咋樣?」她這麼問。
他悶著頭不語,「叭嗒、叭嗒」地在吸煙。半晌,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她就不語了,又試探著問:
「要不,就回去歇吧?」
他不動,也不語,仍「叭嗒叭嗒」地在吸煙。吸了一氣,又吸了一氣。
「歇就歇吧。」
他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發現她坐在那沒動。
她向他伸出手說:「老頭子,拉我一把,咋就站不起來哩。」
他走過來,攙了她一把,兩個人絆絆磕磕地向屋裡走去。
「見鬼了,我一閉上眼就想起那片林子。」他們躺下后,他這麼說。
「唉——」她嘆了聲,很無力。
他終於睡著了,結果又一次夢見了「他們」還有那片林子,林子遮天掩日,沒有盡頭。
很快,他就醒了,睜開眼睛,窗外西天的北斗星正映入他的眼帘,當年,他們就是看見了它,才找到了北方的,他們一路向北走來,結果就走到了今天。
此時,他望著北斗星鼻子有些酸,眼窩子也有些熱。
他恨恨地想:這是咋了,自己咋跟個娘兒們似的。
結果,他還是沒能忍住自己的眼淚,他怕她看見,用被子蒙住了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開了。
半晌,他又睡著了,這次他又夢見了自己年輕那會,仍是在叢林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幾乎是在牽著她往前走,她的手小小的,攥在他的手裡,那麼軟那麼柔。那時,他好像一點也沒體會到這些,現在他才有了體會,在夢裡體會了一次那時的一切,多麼美好哇。他笑了,在夢裡笑出了聲。
又是一天早晨,他醒了,見身邊的她沒有動靜,他先披衣坐了起來。
他說:「該起了,吃過飯,咱還要鋤草呢。」
他這麼說過了,見她依然沒有動靜,他瞅了她一眼,看見她仍睡著,臉上掛著少見的笑,他不忍心打擾她的好夢,獨自輕手輕腳地起了炕,等到他做好飯時,她仍沒起來,仍是那麼笑著。
他說:「你笑啥咧——」
說完去拍她的額頭,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聲,便僵僵地立在了那裡。
她去了,她在夢中去了,她是微笑著離他而去的,她在夢中夢見了什麼,他真想問問她。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頭,嗚嗚地哭泣起來。他這次哭得很痛快,也沒有責備自己,她去了,沒有人能夠看見他娘兒們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著他走出了叢林。
她伴著他走過了怒江。
她伴著他走過山海關。
她伴著他度地了許多個春夏秋冬。
她伴著他一直到老。
……
她離開了他。
他為這一切哭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