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又是一個下雪的季節。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著,白了墓地,白了這一方世界。
他一大早就起來了,提著掃把在掃著這片墓地。
「沙沙——」
「沙沙——」
……
墓地一點點地顯露出來,很快又被飄舞的雪花覆蓋了,他仍在不停地掃著。
「沙沙——」
「沙沙——」
他一邊掃一邊自言自語:「你說我咋就老做夢哩,咋就走不出那個夢哩。」
他這麼說過了,聽見沒人回答,他清醒了過來,獃獃地佇立在那裡,突然,眼淚就流了下來。
半晌,他又在掃。
「沙沙——」
「沙沙——」
一聲又一聲。
他的背更駝了,腰更彎了,雪落滿了他的身上,厚厚的,沉沉的。
「這雪,咋就下個沒完沒了呢。」
一股風把他剛說出的話吹散了,隨著雪花零零散散地飄向了墓地。
後來,他就坐了下來,伴著墓地,伴著白雪。
他的目光從一個又一個墓上掃過,一個又一個。這麼多年了,他不知望過多少遍了,他對它們傾訴過,傾訴過那片叢林,說過留在叢林里的弟兄,多少年過去了,他一直在說著,在心裡說著。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夢,夢當然離不開那片叢林,李雙林、牛大奎、童班副、劉二娃、姜小子……他們一個又一個向他走來。他們圍住他說:「回家吧,營長,你帶我們回家吧。」
他們還說:「我們在這裡水土不服哩。」
他們又說:「我們想家哩,想家鄉的雪,想家鄉的雨,想家鄉的春夏秋冬。」
後來他的夢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都離開了他,他再也看不見他們了,但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營長,你不管我們了?」
「營長,我們一直向北走,咋就走不到頭呢?」
「營長,我們餓呀——」
「營長,我們實在走不動了。」
「營長,我們想家呀——」
……
他聽著他們的一聲聲呼喊,他哭了,很起勁地哭,哭著哭著就把自己哭醒了。
醒來之後,夢境里的一切,依仍在眼前浮現,彷彿他仍在叢林中,仍在夢中。
雪下著,紛紛揚揚的。
他坐在墓地里,他已成了一個雪人。
他眼前的叢林依然清晰可見,眼前飄舞的不是雪,而是無邊無際的叢林,一支踉蹌的隊伍,行走在叢林里,他們在向北方走,一直走向北方。
北方是他們的家園。
北方是他們的歸宿。
他走在弟兄們的中間,他們一直在向北。
雪飄著,下著,紛紛揚揚的。
他坐在雪中,成了一尊雕像,他在白雪中永恆地守望著,他在等待弟兄們的靈魂走進故鄉的風雪裡。
雪就越下越大了,這是弟兄們的靈魂么?
這是弟兄們的哭泣么?
這是弟兄們思鄉的歌謠么?
這是故鄉的雪呀。
雪落在北方,靜靜的,悄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