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路
大將軍仰面躺在坐墊上,他身上多處受傷,右肩傷勢最重,福靈咬唇忍著哭,手忙腳亂察看著他的傷口。
「我沒事。」大將軍看著她笑。
「好幾處傷口,流這麼多血。」福靈眼淚落了下來,「這也叫沒事的話,怎麼才是有事?」
「只要活著,就是沒事。」他說道。
「墨香在就好了,她總是隨身帶著常用的葯。」福靈哭道。
「會有人來的。」他說道。
「你騙我。」福靈涕淚漣漣,「我真是沒用,既不會劍法,不能幫你比武,也不會醫術,不能給你治傷。」
「沒有人樣樣都會。」他抬手為她捋一捋散亂的頭髮。
「廖恆,廖恆……」她大喊起來,用力抹去眼淚,四顧尋找廖恆的身影。
忽一眼對上他的目光,心中不由一窒。
他背靠柱子手拄鋼刀站立著,一雙眼直直看著她。
那雙眼中沒了冰冷,也沒了兇狠,只剩下虛無的空茫。
見她看向自己,他站得更直了些,空茫的眼中多了一線若有若無的光。
今夜裡,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臉,第一次與她目光相對。
以前在京中,記不清多少次看到過她騎在馬上的背影,有時候會忍不住追上去然後超過她,每一次超過去的時候,就會聽到她在後面喊:「前面的,賽馬嗎?」
他沒有回應過,總是假裝沒聽到,策馬飛快離去,跟逃跑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那樣?只是每一次逃走後,都盼著下次再遇見她。
去年春日,他再也沒見過她。
偶爾閑下來,心中發空的時候,就會想起那個身影,想起她的聲音:「前面的,賽馬嗎?」
她到哪裡去了?也許嫁人了吧。
前來邊城的路上,他看到福康郡主,他心中一動,是她嗎?
冷眼旁觀片刻之後,他知道那不是她。
她是空靈活潑的,而福康郡主愚蠢任性。
聲音也不一樣,她的聲音清脆含笑,讓人心生愉悅,福康郡主驕橫做作。
本以為此生再不會重逢。
直到那日他在邊城的街上,遠遠看到一個身影。
這次,會是她嗎?
他策馬超了過去,她果然縱馬來追。
他知道,一定是她。
他在城隍廟外面等著,直到她出來,他再次追了上去。
快到草原的時候,他終於問出那句話:「賽馬嗎?」
她答應了,他很欣喜,從未有過的欣喜。
可是,她不肯去大草原。
他看到伍校尉的時候,已經知道她的身份。
其實,他只是想與她到大草原上賽馬,並無害她之心。
回來后,他瘋了一樣想再見到她。
他逼著妹妹邀請她前來甘棠巷不成,便讓文忠郡王前去相邀。
今夜裡,她終於來了。
他遠遠看著鞦韆架上的她,粉白衣衫鵝黃色裙,若翩飛的蝴蝶。
她摔下來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沖了過去。
接住她倒在地上,她趴在他懷中,她的臉近在咫尺,她害怕得緊閉著雙眼。
他兩手牢牢護著她,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蕭啟過來將她奪走,他才覺得腿有些疼。
妹妹責怪他的時候,他心中對自己十分惱恨,卻嘴硬著不肯承認,甚至對妹妹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的目光移到他腳下,看到那一大灘鮮血,她的身子縮了一下,隨即抬眸看向他,她大聲說道:「蔡公子,你流了那麼多血,你命令手下撤離,讓郎中進來治傷吧。」
他不發一語,只是看著她。
「我承認,我有私心,不只是為你,更是為著大將軍。」福靈看著他,「蔡公子,天下之大,總有你的容身之處,不要將自己逼上絕路。」
他依然沒說話,他看著她抬起手來,手嘬著唇發出三聲唿哨,兩長一短。
外面響起整齊的腳步聲,由大變小,由近及遠,漸漸安靜。
然後是雜沓的人聲,有人在喊,有人砸著門鎖。
鐺得一聲,他扔下手中鋼刀,福靈鬆一口氣,卻見他身形一動,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福靈瞠大了眼,大聲喊著不要,他手腕一翻,匕首照著心臟狠狠插了進去。
福靈搖著頭,眼淚落了下來。
她在哭,她在喊著什麼,他冰冷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除夕夜裡,父母大宴賓客,他和妹妹在屏風后玩耍,一個人走了進來,那個人拿起父親面前的刀,突然手起刀落。
他捂住妹妹的眼睛,眼睜睜看著六顆人頭滾落在地。
那個人全身是血走了進來,他想要求他,你殺了我,放過我妹妹,未開口,他已轉身離去。
他背起妹妹,一口氣跑到貴叔家中。
貴叔聽了他斷斷續續的敘說,操起刀出了家門。
天快亮的時候,貴叔回來了。
他對貴嬸說:「所有的人都死了,趕快收拾東西,天亮前離開。」
貴嬸問去哪兒,他說:「進京告御狀,為老爺伸冤。」
他們乘著馬車上了路,三個月才到京城。
京城的蔡府威風顯赫,高門大戶院落重重,他見到了富貴逼人的大伯父。
大伯父帶他進宮去見太后,他雙膝跪地哭著哀求道:「蔡廣私通敵國,罪該萬死,臣無話可說,臣只求太后看在他這一對骨血的份上,求皇上眷顧。」
太后搖頭道:「皇上剛登基的時候,已經給你升了爵位,加了俸祿並封賞田地,你怎麼還要好處?」
「這兩個孩子是蔡家的骨血,是太后的小輩,太后就不管他們了嗎?」大伯父磕頭道。
太后訓斥,大伯父哀求,他們說了許多話,卻只提了父親一句,太后至始至終也沒看他們兄妹幾眼。
貴叔又帶他們兄妹去求皇后,皇后沒有見他們,只讓身旁的女官送出來一包銀子,並交待貴叔幾句話:「人已經死了,一應後事自有官府安排,你們不必惦記。兩個孩子沒了父母,著實可憐,蔡府家大業大,難免照顧不周,你拿著這包銀子置辦一所宅院,將他們好生養大。」
那年秋天,貴叔問他願不願意去往終南山學藝,他求之不得,他要練就一身本領,保護他的妹妹。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受師父毒打,被師兄欺辱,他的劍術越來越好,他的心越來越硬,越來越冷。
十六歲出師,他回到京城,貴叔家已成大戶,人稱一聲蔡老爺,蔡融成了蔡公子,正發奮讀書,準備科舉。
他的妹妹芙蓉卻變了模樣,那個嬌弱膽怯的小姑娘,花枝招展媚態橫生,讓他想起圍繞在父親身旁的那些美人。
他拿著劍逼問蔡貴生:「我將妹妹託付給你,你為何將她教成這樣?」
蔡貴生說道:「是皇后的吩咐,老奴不敢違拗,否則公子與姑娘性命難保。公子想想,大人的娘身份低微,大人在世時,蔡家的人都不怎麼搭理,大人亡故后,更沒有人關心你們的死活,皇后雖說是利用你們,可她經常派人送銀子過來,才能保姑娘衣食無憂,才能送公子拜名師學藝。是老奴無能,公子殺了老奴吧……」
他老淚縱橫,磕頭如搗蒜,他放過了他,卻也對他生了懷疑。
父母被殺的夜裡,他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他是父親貼身的僕從,應該知道父親的財寶所在,那些財寶又去了哪裡?
蔡貴生帶著他去了東宮,他做了太子的暗衛。
憑藉自己的身手與狠辣,他迅速站穩了腳跟。
他暗中查探蔡貴生,準備對他下手的時候,發現妹妹竟然喜歡蔡融,那個骨子裡滿是奴相的卑鄙小人,他只是迷戀妹妹的容貌罷了。
妹妹生怕他阻攔自己的姻緣,及笄后趁他外出,將初夜給了蔡融。
他假裝不知,將她送進東宮獻給太子,與其嫁給蔡融,不如做太子的女人,待太子登基之後,他必憑藉自己的手段,讓妹妹做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讓太子成為傀儡,整垮顯赫的蔡家與鄭家,折磨羞辱冷漠的太后與偽善的皇后。
妹妹享受著太子的寵愛,卻依然不時提起蔡融。
她每回提起,他就逼著她鞭打自己,否則便用劍自傷。
妹妹提得越來越少,可蔡融卻進了詹事府,總是藉機接近她。
他聽說邱詹事的小女去世,利用太子對妹妹的迷戀,讓妹妹頂替邱月華,她有了官員千金的身份,再進東宮時將是太子側妃。
這時候西部邊境停了戰事,大將軍孫啟進京面聖。
他聽說過許多這位戰神的事迹,心中對他十分欽佩,他抵達那日,他特意趕到城門外接官亭迎接。
他站在人群中,看他騎著高頭大馬經過他的身旁,他威風凜凜氣宇軒昂,他的眉目冷肅,令人一見膽寒。
那種深入骨髓的懼怕從何而來,他想不明白。
過了兩日,蔡貴生找了來,他說:「老奴偶遇鎮國大將軍,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蕭啟,公子的殺父仇人。」
一句話勾起塵封的記憶,他明白了自己為何懼怕,十餘年沙場征戰,他變了很多,高瘦的身形變得魁偉,稚嫩的臉變得剛硬,不變的是那雙眼睛,那雙嗜血的,屠夫才會有的眼睛。
從那以後,他開始著手復仇。
他要利用蔡融,於是暫時放過了蔡貴生。
他算好了每一步,包括曹喜,包括呂修誠,包括文忠郡王,他也料到這一回也可能不成,他還有后招,后招之後還有后招,直到扳倒蕭啟,讓他身敗名裂受盡屈辱為止。
可他沒算到今夜。
她扶著蕭啟坐了起來,蕭啟震驚看著他。
怎麼?沒想到我會死?
成王敗寇,蕭啟,我認輸。
去往終南山之前,皇上曾派人去往蔡家,言說兇徒蕭啟已被斬首,蔡總督夫婦九泉之下可瞑目矣。
我被皇后利用,用命保護太子,為太子掃清一切障礙。
而你,被皇帝利用,征戰沙場出生入死,最終為他掃除了狄軍。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帝早晚會對你下手。
我不甘心,你就甘心嗎?
去做你想要做的,讓她母儀天下。
不枉我曾經欽佩仰慕你,不枉我視你為勁敵、費盡心機對付你。
她指著他,對她的丫頭說著什麼。
那個丫頭跑了過來。
這就夠了。
我滿心黑暗,可曾經有一個人讓我覺得溫暖,這就夠了。
你說得對,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
可我要保護的人死了,她膽小嬌弱,我要追上去,黃泉路上,我陪著她。
他咬著牙一用力,將匕首拔了出來,鮮血噴射而出。
他靠著柱子滑落下去,他盤膝坐在地上,仰著頭閉上了雙眼。
他緊握的左手慢慢張開,有什麼滾落在血泊中,叮鈴叮鈴不住得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