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贖罪之路
本不斷呼喚她,晴漸漸安靜下來,羽睫輕顫著,過了好一陣才醒來。
在睜眼的一剎那,面前出現了一張熟悉的容顏,她視線模糊,有些分不清狀況:「本?」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晰,她疑惑地問了一句:「你沒事嗎?」想起禮拜堂的戰役,她胸部開始急速起伏,彷彿缺氧了一般,鼻根部都扇動起來。
「晴,別激動。」本柔聲安慰道,一下又一下地撫摸她的臉頰:「我沒事,都過去了。」
帶繭的指腹擦過她的肌膚,有種微微刺痛的感覺,她不覺得難受,反而有種活著的真實感覺。「我看到你被阿爾薩斯的『靈魂收割』擊中,我以為他殺了你。」她忽地抬起雙手抓住了他的前臂,睜大了雙眼,眼中全是驚惶。
本側身坐在床沿,把她的手捂在掌中緊緊按住,似乎想按下她的恐懼和不安:「不,他沒有,你知道我不是人類,以他的能耐傷不了我。」
從他掌中傳來舒適的熱度,讓她感覺到了溫暖的支持,晴鎮靜了一些,腦中的迷糊散去了大半,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哦,原來是這樣啊。」
對於禮拜堂的事,本沒有過多提及,晴也小心避免談及那場戰役。從噩夢醒來之後,她記起了很多事,對本的身世也有了幾分察覺。而本呢,也開始懷疑她的身份了吧?也許他早就知道了,只是閉口不談而已,無論怎樣,只要他沒點破,她可以繼續裝著什麼都不知道。
她和本現在處於一種萬分微妙的關係中,她實在不想掀開這層面紗,讓兩人掉入一個對持的狀態,就這樣過日子也挺好,當她自欺欺人吧,她希望和平永遠持續下去。
菲很快便發現了晴的異常。晴蘇醒后對本特別依賴,某天本外出辦公,一整天沒見到人,晴像發了瘋般到處找他。聽說本在禮拜堂那場戰役受了重傷,看樣子晴被那個場景嚇到了,精神受了刺激,要時時刻刻見到本才能平靜,這屬於心病,身為牧師的菲也無能無力,只告訴本晴需要他的悉心照料才能打開心結。
清早,晴剛梳洗完畢,本匆匆地進屋對她說:「今天是雷帶領死騎隊伍進入暴風城的日子,你想去看嗎?」
晴回望著他,眼中一片雲霧,不知所以地呢喃:「死騎隊伍?」
本向她解釋道:「雷帶領的人類死騎投靠了暴風城,瓦里安把他們編入了軍隊,今天是他們入職的時間,將從大門進入暴風城。但暴風城的子民不肯接受他們,揚言要阻止他們進城。」
原來如此。她明白瓦里安的考慮,也理解大眾的想法,畢竟,死騎曾在天災手下助紂為虐,是殘骸自己同胞的兇手,而現在他們竟然堂而皇之加入了人類隊伍,忽如其來的轉變實在讓人難以接受。「那雷會不會遇到大麻煩?」
本評估了一下當前形勢,正色道:「我覺得會。我正要去看,你想去嗎?」不知道他能為死騎們做些什麼,去看看總比袖手旁觀好。
晴記起了她和雷的恩怨,還有禮拜堂前發生死騎覺醒的那一幕,她雖然沒有親眼見證,但光聽傑和賓的描述就知道有多驚人了。死騎們在納克薩瑪斯戰役和禮拜堂保衛戰中立了大功,瓦里安此時接納他們,也是看準了這個絕佳時機。晴忽然想去湊一下熱鬧,她穩定心神,朝本點了點頭。
本沒讓隨從跟著,單獨帶著晴出門。今天比任何節日都熱鬧,暴風城的街道擠滿了人,馬車通行不了,只能步行前往。他伸手攬住她的肩,盡量不讓人群碰到她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往大門走去。
晴遠遠就看到了雷的身影。他帶著死騎一字型排開,整整齊齊地立在城門口,一身亮眼的銀灰板甲,白髮在風中飛揚,眼中似有藍焰燃燒。他們的模樣並無變化,但晴感覺得到,他們確實不一樣了,不再是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們有思想、有意識,甚至有一顆不屈服的心。
天陰沉沉的,厚厚的雲層遮擋了陽光,目之所及皆是灰色。氣壓很低,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彷彿有手帕捂住了口鼻,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主幹道兩旁擠滿了觀望的人群,他們墊著腳翹首以待,眼中透出深深的厭惡,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場景,更像是等待審判罪犯的觀眾。
片刻沉默之後,雷率先跨出一步,朝城內走來。他的板甲戰靴和地面碰撞,發出「哐」的一聲,聲音隨著石板路傳播,在暴風城的街道回蕩,彷彿拉開了審判的序幕。
他剛一挪步,人群中噓聲、罵聲、恫嚇聲乍起,從城門口連續不斷地傳來。晴心情複雜,望著雷,既糾結於他過往的罪行,又希望他能順利入城。
跟在雷身後,茶雅第二個開始進入暴風城,接著更多的死騎往前移動。
不一會兒,人群開始躁動起來,朝他們扔雞蛋、吐口水,扔出一個又一個玻璃瓶,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碎玻璃渣。
「跪著過去。」
「爬過去。」
人們死死地盯著這群不倫不類的生物,紅著眼叫囂著,要死騎們跪著進入暴風城。
就在群情激奮之時,人群中忽然衝出一個少女的身影,直直撞上了雷,仰著頭,將一把小刀刺進他肩胛和胸甲的縫隙中。
噗嗤——
黑血順著刀柄濺了出來,噴了少女一臉,她有些怔忪,似乎生平第一次干這樣的事,害怕得發抖。她咬緊了牙,把小刀拔了出來,又刺進他腰部另一處縫隙。
劇烈的疼痛傳遍全身,雷眉弓緊蹙,「咚」的一下半跪在地,望著她,眼中藍霧迷濛。
茶雅吃驚地朝前跨了一步,想上前幫忙,雷向她抬了抬手,阻止她上前。街道頃刻安靜下來,所有人凝神閉氣,目光全落在了雷和少女身上。
少女躬著腰,握著那柄剝皮刀,抵著雷的頸脖,惱怒地說:「我的父親和哥哥都死在了天災手上,我恨你們,巴不得把你們碎屍萬段。你們想進城?門都沒有。」
雷沒有反抗,甚至沒有任何抗拒的意思,緩緩伸出手,撫上了少女的肩頭。少女肩頭一僵,呼吸不穩。
他凝視著她,痛苦出聲:「對不起。」他的另一隻手捂住心臟,說話的同時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像有一把尖刃捅進了心窩,比她手中的剝皮刀更銳利,讓他幾乎崩潰。
他之前目空一切,任意妄為,為身為死騎而驕傲。沒想到在本的聖光照耀之後,他有了自己的意志,慢慢撿回了往日的記憶。
原來,他並非如此狂傲、目中無人,生為人類時他總是很謙遜和藹、彬彬有禮。他以為他會照著父親的路走下去,封官加爵、迎娶心愛的女人,光宗耀祖。
都是戰爭,可惡的戰爭,摧毀了他的人生、他的情感,甚至他的希望。他成為了死騎,以為會走上人生巔峰,事實恰好相反,自從恢復自我意識后,每一個午夜,他都能聽到那些死在他劍下千千萬萬無辜者的嗚咽,指責著他的所作所為,讓他備受煎熬。
為什麼他明明死去了,卻被複活,還徹底醒了過來?他的驚懼和彷徨,在一瞬間被放大到了極致。
他逐漸認清一個事實,「天災的走狗」、「慘無人道」、「滅絕人性」是死騎的代名詞,他們的驕傲、自尊、自信,早已被所有人踩在了腳下。他們想回歸正途,卻永遠無法和生者親近,他們只是一群活著的「工具」而已。
面前究竟是一潭怎樣的泥沼,死騎們要如何掙扎才能脫身?何時,才能重拾當年的歡樂和榮耀?
禮拜堂戰役后,他不止一次埋怨命運的不公,羨慕他人順風順水,而自己卻命途多舛。他的身體已經死亡,但靈魂從未安息。
後來他漸漸想明白了,善惡有因、天道有常,死而復生聽上去可怕,但從另一角度想,這也許是一次全新的嘗試。怨天尤人毫無益處,只會徒增自身的煩惱,不如砥礪前行,利用地利天時逆轉人生。這次進入暴風城也許就是這樣一個扭轉命運的契機,包括他在內的所有死騎都想抓住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如果結束我的性命能讓你獲得安寧,那麼,我願意把我的命給你。」他的生死遠沒有一整隊死騎的前途重要,如果犧牲能換來所有人安全進入暴風城,他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早在接受國王詔安時便已想到,也許會因此而喪命,但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死亡反而可以捍衛最後的尊嚴。
少女的鼻孔怒張,噴著粗氣,面目扭曲,憤恨地盯著他,舉起了手中的剝皮刀。她想起來了,小時候見過這個死騎,不止一次的在這條路上歡迎過他,他是安德森家族的長子,她兒時心目中的大英雄。她指尖顫抖,好久都沒有落下。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淪落到這個境地?從神壇跌落的滋味並不好受,為什麼他心甘情願忍受這種屈辱?他的眼神如此憂傷,像經歷了不為人知的慘事,無邊無際的痛楚全寫了臉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他有如此大的轉變?也許就像國王所說,他們是被天災脅迫,做了一些違背自身意志的事?
握住剝皮刀的手青筋突起,指節鼓得發白,忽地一揮刀,削落了他的一簇白髮。她竭力忍住怒氣,啞著嗓子說:「我不會原諒你,但我也不會殺你。我要你們記住,你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為過去贖罪。」
她的鼻息噴在雷臉頰,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暖意,他靈魂震顫,似有浪潮扑打在身軀上,讓他獲得了無法言喻的快感,精神抖擻。
「謝謝。」他輕聲說著,像對少女許下了承諾:「我會記住你說的每一個字。」
少女的話語傳進晴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如此清晰,像在她身邊耳語一樣,讓她莫名地懼怕起來。
「怎麼了,是不是冷?」本很快發現了她的異常,環住她的手緊了緊:「我帶你回去吧。」
「不,我不冷,不用回家。」晴阻止了他的動作,目光一直停留在死騎身上:「本,你說雷能成功走完這條路,帶領死騎進入暴風要塞嗎?」
本十分肯定地說:「他們會走完。這是他們的贖罪之路,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暴風城裡待下去。」瓦里安必然不會出面幫他們,國王不可能為了區區一隊死騎得罪民眾,他們只有靠自己。如果走完這條路,就等於獲得了民眾的認同,他們必須完成。
「贖罪之路。」晴喃喃地重複這幾個字,視線忽近忽遠,感嘆地說:「這條路得有多難吶。」
他側臉看著她,眼中湧上來了太多情緒,愛與恨、悲與喜、哀與怒,讓他難受得皺起了眉。重重地喘息了一聲,他若有所指地說:「不難,就看當事人有多大的決心。」
本說完,感覺晴的肩顫了一下,她看向了他,當本以為她想和他說話時,她又側過眼,避開了和他的眼神交流。
死騎們最終還是走到了暴風要塞。因為被平民瘋狂攻擊又不敢還手,大多數人都傷痕纍纍,血液淌了一地,長長的黑色痕迹從城門口一直拖到了暴風要塞。
雷在跨進暴風要塞的瞬間,站立不穩差點栽倒在地,負責接待的官員扶住了他,把他請進了要塞大廳。
無論多麼艱難,他們成功了,人們再恨再怨也沒有置他們於死地。這也許就是人性的弱點,擁有無盡的同情心,被死騎殺害了家人、朋友、愛侶,人們攻擊報復,但仍心存善念,放了死騎們一條生路,也許大多數人都希望給他們一次改邪歸正的機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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