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陰陽氣極
兩個時辰的經論早課時間很快過去了。
時近正午,月曉風壓抑住強留在書院等待道會開始的念頭,心急如焚地頂著初秋的艷陽快步抄田徑小路往家跑,他不想母親因他遲遲不歸而擔心——因為自從八歲那年開始,他便發誓決不能因自己再讓母親受到任何的委屈與傷害,無論如何都不可以。
汗流浹背的月曉風一踏足家門的石泥籬笆前,便看到了母親。
簡陋狹小的院子里,一位身姿高挑但體態略顯瘦弱的中年婦人,穿著一身早已洗捶得有些發白儘管布丁滿身卻仍修裁相當得體的碎花粗布裙,正躬著身子在隨意地打掃著。
「娘,讓我來……」
月曉風疾步跑過去從中年婦人手中一把搶過掃帚,大大咧咧地將一小蓬塵泥碎土掃到一邊,用腳大力地踩跺了幾下,直至它們與腳下的土層疊合得分不出痕迹才抹了抹跑得大汗淋漓的額頭,用略帶責備的口氣關切地說道,
「娘,您一大早出去幹活,回來又要做飯,有空就多歇歇嘛,院里其實已經夠乾淨了。」
「閑不住,習慣哩!」
中年婦人碧婉如輕笑著挺直身軀,理了理垂落於額前幾縷夾雜著些許銀絲的如雲秀髮,此時透過柔順的髮絲空隙可以看到她左頰半壁面龐令人難以置信的艷麗輪廓——平滑的面頰勾勒出端莊淡雅宛若刀削般完美的弧線,有若凝脂的肌膚不見絲毫瑕疵地泛出紅潤怡人的亮澤,筆挺俏立的瓊鼻,慈聲細語的朱唇小口,柳葉細眉下清澈明亮似蘊有深意的眼眸尤襯出她非比尋常的過人智慧,而鳳目眼角那幾線淡淡的魚尾細紋又恰恰顯出她風韻獨具的成熟魅力。
「咦,曉風,出什麼事了么?怎麼跑得滿頭大汗的……」
碧婉如柳眉輕蹙心疼地看著曉風沁滿汗珠憋得通紅的面額,拿出一塊絲帕移步上前替他拭去滿面的汗漬。
「沒什麼,只是夫子說『大藏禪院』的慧空大師正午會在書院講經佈道,我想早些回來吃飯,然後也趕去聽聽。」
月曉風有些歉意地任母親拭去自己額上的汗漬,然而他又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母親的右頰面龐,常年披散的幾縷秀髮始終掩飾不住自眉際豎拖而下足有三指寬入目可怖的血紅色疤痕,每當他看到母親秀麗無匹的臉上徒添如此難以遮掩的醜陋疤痕,往事便巨細無遺地湧上心頭,總忍不住心酸難過地幾乎落下淚來。
強忍住難過的心酸,月曉風移開目光裝作若無其事地抬臂替母親撣去右肩上少許的塵灰,似極為惋惜地嘆道:
「娘,您說如果是懷雪大師來講道該多好……」
碧婉如乍一聽聞「大藏禪院」之名,眼中立時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以至於未曾覺察到曉風的表情變化,卻在曉風舉手觸及右肩之際,不經意似極度疼痛般呻吟出聲:「哎……」,不由自主踉蹌著退了二步,執著絲帕的左手護在右肩上,不住喘息。
「娘……您怎麼了……」
變生肘腋,月曉風繃緊的心弦無比緊張地霍然一空,莫名的靈覺乘虛而入,頓時,他無比清晰地感應到母親體內絮亂四竄的氣機異動,更隱約感應到母親原本強行壓制住的紛亂氣息是受了他方才的觸動而引發,是以呆立原地哪敢再近前攙扶,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怎麼也想不明白。
此時,碧婉如迅捷地應指封住肩部三處大**,並足收肩雙手十指環扣擺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古怪姿勢,強行運氣導引竄亂的氣息回歸丹田氣竅,累得周身精疲力盡香汗淋漓,半響才回過神來,有氣無力地收勢說道:「我……沒事……」
「娘,您快些進屋歇會兒……」月曉風心急如焚地望著母親虛弱蒼白的臉龐逐漸恢復血色,偏偏此刻心中再也無復任何靈覺的感應,想上前扶助母親進屋歇息,卻又攤開兩手一時矛盾又無奈地怔怔呆立當場,吶吶道:「娘……剛才……我的手……」
「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或許只是極向相異的氣機衝撞所致……」
碧婉如輕描淡寫地開導曉風同時舉步維艱地退入屋內,心下卻驚異萬分地回想起方才險象環生的一幕——
當曉風的手遞過來關切地替自己撣拭肩頭的灰塵時,自身的本元護體真氣不但絲毫未覺察到任何勁氣的徵兆,而且隱蘊於曉風掌中那股無聲無息的氣勁竟可以毫不費力地化開自身的護體真氣,暢通無阻地浸入經脈之中……即便是因為昨晚右肩傷勢太重療傷耗損真元太過,但以曉風如今那般微末的氣道修為也應該不至於此才對。難道……是曉風的內傷惡化了?
碧婉如想想又覺得不對,那天殺的注入曉風體內三陰蹺脈的是至陽至剛的赤陽罡氣,而且自從曉風修持「培元養氣決」之後內傷已愈見好轉,在二年前更不復每隔三日子午二時罡氣倒脈水深火熱之症,再無須她暗中封他睡**助其推宮過血,況且方才那股浸入昨晚受損經脈的分明是一而二,二而一糅合了陰陽二層氣極的怪異真氣,否則又怎會如此嚴重地擾亂了原本已被她壓制住的紛亂氣息呢……
奇怪的是,曉風這些年修習的不過是清心靜慮的「培元養氣決」而已,又怎會忽然間多出如此古怪的真氣?難道是因為時近正午,周身的陰極氣機無法抗衡昨晚傷處浸入的陽極真氣才致使舊傷複發……
「娘,您先喝口水……」曉風端著碗走進屋裡,見母親斜靠半躺在木椅上神色已趨穩定,總算鬆了一口氣,才忍不住問道,「娘,您剛才說的曉風不懂,什麼是極向相異的氣機衝撞?」
碧婉如接過碗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解釋道:「但凡修鍊氣道之人,因本命、軀體、經脈等諸多差異導致體質天賦各有不同,所以必須選擇適合自身修持的導氣運行法門,方能事半功倍成就超然,否則極易步入歧途荒廢天資——這也是為什麼我至今仍不授你馭氣法門的原因……」
說到這裡,碧婉如望著蹲在自己膝下凝神傾聽的曉風,不由暗嘆了一口氣,她自然知道曉風的天資是如何的超卓非凡,但卻被自己再三地耽誤了這麼些年,忍不住慈愛地撫拭著曉風已愈顯俊秀的臉龐,思及這些年屢經苦難相依為命的母子之情,心中更覺愧疚難當,禁不住喉間一陣哽咽,珠淚不由自主潺然而下。
「娘,您怎麼了……是不是很難受……」曉風見母親說話間忽然落淚,還以為剛才的狀況復又重現,頓時驚慌失措地立起身急退幾尺之外,唯有心如刀絞地望著默然落淚的母親,一步也不敢近前。
碧婉如知道他是不明此中玄機生怕再度傷害到自己才有此舉動,心中又是一陣感動,淚水更是遏止不住,哽咽地說道:「曉風……你過來……不用擔心……我……沒事……只是有些傷感罷了……」
曉風這才明白母親並非因為傷勢而難過,於是上前靠在木椅邊上半跪於母親膝下,想起那些年為了躲避追殺四處奔波受盡苦難的日子,屢受創傷甚至被毀去容貌的碧姨始終都如親生母親一般不離不棄地盡心呵護與激勵著自己,更從未在自己面前流過一滴眼淚,如今定是憶起當年的辛酸往事才至如此憂傷感懷,月曉風想到這裡,這些年深藏於心的歉疚之情再一次湧上心頭,淚水立時模糊了雙眼,不由輕喚了一聲:「娘……」
碧婉如聽著這深情地呼喚,有些恍惚地憶起當年僅只八歲的曉風在自己容貌被毀傷重不醒之際寸步不離的照顧,直至自己蘇醒的那刻痛哭失聲第一次喚自己「娘……」時的情景,頓時一種母性的堅強促使碧婉如抹去面上的仍滾滾而下的淚水,也輕柔地替曉風拭去眼角的淚痕,說道:「傻孩子……你已經長大了……記住,頂天立地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曉風,站起來聽我告訴你何謂極向相異……」
看著曉風點頭依言站起身,碧婉如才平復心情繼續說道:「方才說到的所謂極向相異是指——資質不同的人選擇適合各自的導氣法門修持后所成就的內元真氣是各不相同的,故而氣息運轉的樞機或陰或陽均有定數。比如我本命為女子之身,僅能修持偏於陰柔一道的氣道法門,若妄修陽剛之氣定然極易走火出岔危及性命周全……方才我體內氣機的異常應是出於類似這方面氣極衝撞的緣故。」
月曉風聽得入神,見母親話音頓住,忙拿起母親方才置於一旁桌上的碗疾步轉到院里打來一碗清水端至母親面前,孝心滿滿地恭敬說道:「娘,您喝口水慢慢說!」
碧婉如因為擔心曉風「知多成障」影響日後的氣道進途原本不願再多說什麼,但見曉風如此舉動,不禁莞而一笑,望著曉風滿是期待的表情,嘆了口氣接過碗喝了一小口水潤潤唇舌,將碗放置桌上繼續說道:
「儘管氣機循脈運行周天陰陽氣數已定,但——因為身體的先天元氣又講究陰陽平衡方可維持本命正常,所以每個修持氣道之人最初氣機交替的極限往往並不純正,或陰中蘊陽,或陽中藏陰,如此不僅限制了氣脈周天運行儘可能的圓滿,而且通常的人為了發揮出蓄氣成勁的極限威力而過分尋求至陰或至陽的周天循環,從而持之日久地屏蔽了某些極向相異的經脈之氣,諸如此類極損本命壽元之舉,實為氣道最最下乘的修持法門。」
「那……怎樣才算是上乘的氣道修持法門呢?」曉風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上乘的氣道修持講求陰陽並濟性命雙修,所謂性命雙修便是分立本命體性先後天之別,在無上明師的輔助下,以層次不同的漸修密法以陰導陽、以陽渡陰,如斯反覆在體內築成幾個可供氣極無止境循環蛻變的『元丹氣鼎』,從而擺脫本命資質等諸多先天局限,分別精修後天兩種極向純正的內元真氣,待到時機成熟貫通陰陽……自然便足以徹悟天人之道的極至了。」
碧婉如說著說著心裡感到一陣技窮的乏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下去了。
因為這些斷斷續續每隔數日自「大藏禪院」晚課堂會上偷聽而來的氣論常識根本無法滿足曉風現在求知若渴的心思,而她自己師門那些大異常理的魔功邪技又豈能用來教導曉風呢……
再則碧婉如依稀仍記得有一晚偷聽到「大藏禪院」一位高僧曾說,但凡氣之道,知多成障不利實修,緣因凡夫俗子本命體脈人皆不同,若以他人修磨之體驗用諸己身實百害而無一益,輕則白白辛勞竹籃兜水一場空,重則差毫釐而失千里走火出偏苦不堪言……
她絕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在曉風身上,哪怕眼睜睜看著曉風碌碌無為終老一世,因為這是她對多年前屈死的師姐月秀清——曉風的母親所作出的承諾。
曉風全神貫注如饑似渴地聽著母親直指氣道之奧的講解,沉吟片刻思忖著自身氣機變化的怪異,竟與母親所說的下乘乃至上乘的氣道修持現象都截然不同,不由皺眉問道:「娘,難道沒有其它法門么?比如說,有沒有可能,陰陽二極的氣機同時運行於氣脈之間……」
碧婉如聞言一驚才記起自曉風掌中浸入己身體脈的那股怪異真氣,而方才她顧著傷感與解說,竟忘了進一步探究曉風的真氣本源,遂肅然道:「曉風,把手伸過來!」
曉風依言將手放在木椅一側的扶手上,任母親三指搭在腕脈之上,他並不清楚母親會怎樣去試探自身的氣機,甚至他自己也無法在平常的時間體會到經脈內氣機的存在。卻就在母親三指間透析出一股纖細微寒的真氣循著他的腕脈緩緩而進之時——
月曉風頓覺周身一震,在母親試探性真氣的激發之下,莫名的靈覺油然而生,它立時無比清晰地反射出母親體內脈象氣機任何方寸間循環交替的變化,那是一種月曉風從未有過的清晰動人的全新感覺——他此刻完完全全地感觸到徘徊於自身體脈之內那股靈覺力量的存在,它竟有若實質一般流淌在周身每分每寸的血脈之中,曉風腦中任何念頭的起落都激起它如同波浪狀難以平復的涌動,而此時外界周遭的任何極微的變化,比如母親周身的氣機、拂過院里桑槐的清風、田間流瀉的積水、泥濘中鼓腹低鳴的田蛙、草叢裡蠕蠕嗚咽的蟋蟀等等都巨細無餘的在它無聲無息地波動觸及下反射至曉風渾然未知的靈台一念之間……
月曉風收回激動詫異的心情,靈覺返觀母親體脈之間強行壓制住的凌亂氣息異動,片刻間終於在右肩處探尋到大部分受損錯亂極不通暢的經脈,驚呼道:「娘,您的肩膀是什麼時候受的傷,怎麼會如此嚴重……」
碧婉如聞言大驚失色如遭雷殛般迅速縮回搭於曉風腕脈上的指尖,無法置信地看著靜立於自己身側的曉風,震驚異常地問道:
「曉風,你是怎麼知道的……」
儘管碧婉如自幼出身邪門見多識廣,卻怎麼也想不到,在她探尋曉風真氣本源毫無頭緒一無所獲的情形之下,自身的玄關氣機竟已無有遺漏地被氣道修為尚未入門的曉風所洞悉。
不但碧婉如不明此中玄機,就連曉風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當母親蘊有內元真氣的指端離開他的腕脈,方才還操控自如的莫名靈覺在體內便如同憑空揮發了一般,立時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曉風唯有萬分失望地將半年前偶然的靈機閃現和方才體內的奇異變化一五一十述說給母親知道,最後仍不忘關切非常地問道:「娘,您怎麼會受傷的?」
碧婉如哪曾聽聞如此罕有的奇事,任何的可能性都從腦中一一濾過,仍估摸了半響猜不透是何原因所致,但擔心的念頭卻是憂喜參半——
喜的是畢竟此等連她也聞所未聞的玄奧靈覺出現在背負自己與秀清師姐所有希望寄託的曉風身上,多少都證明這冥冥中的一切自有天意的主宰;
憂的是自從帶著曉風東躲西藏來到這青陽鎮轉眼已六七年時光,儘管她隔三岔五潛入「大藏禪院」不住地窺尋,甚至好幾次差些有去無回,昨晚終於被其中的上品高手發現行蹤並在纏鬥中受傷……但當年來此的目的卻仍然未能實現。
耳邊再次聽得曉風的詢問,碧婉如才晃過神來,敷衍地答道:「……昨天在從鎮里回家的路上,遇到以往的一個仇家,所以……」說著又怕曉風過分擔心,緊接著續道,「不過他已經死了……曉風,你無須擔心,我只要再多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哦,你剛才不是說,『大藏禪院』的慧空大師在正午有個講道會么?我以前聽說,那可是高僧們因緣際會才肯出山講道,凡夫俗子可遇不可求的良機哩,趕快去吃飯,再遲怕是趕不上了!」
月曉風望望天色已是正午時分,心中有些焦急,卻又擔心地看看母親,一時拿不定主意地怔立在原地。碧婉如看在眼裡,心裡難免又是一陣感動,站起身穩穩噹噹地來回踱了幾步,輕笑道:「你看,我真的沒事,快些去吧,說不定大師的某些開導會對你體內怪異的氣機修持有所幫助,錯過就可惜了!」
曉風何嘗不作此想,眼見母親傷勢已無大礙才點點頭快步在廚灶上隨手拈了幾張早晨剩下的煎餅,臨走又轉身對站在門前送他的母親說道:「娘,您可要記得多休息……」
「慢著點,別摔著了……」
碧婉如滿心欣慰地望著曉風的背影逐漸遠去,緩步入屋,從偏房床底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原來是一面通體漆黑,頂部雕漆著一朵異常工整細緻的素白蓮花的靈牌,她深情地撫拭著靈牌,淚水再一次迷漫了雙眼,喃喃道:「師姐,你看到了么……曉風將來肯定會很有出息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拿到那本經決來成就曉風……」
當月曉風上氣不接下氣急不可耐地跑至書院時——
論道禪會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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