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靜安寺鬼剎頭事件
她在迷霧之中奔跑,樹影婆娑,濃霧撲面而來,冰冷陰涼滲入骨中,四周寂寞無聲,只聽得見她自己的腳步聲,清晰可辨。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謹城。
看著街道上有車子駛過,街道兩邊的行人意猶未盡,坐回到了茶館,老者說:「看到沒有,那就是皇甫家二公子,內定的督統接班人。」
「你說,皇甫家怎麼不立嫡長,反而培養了老二?」
隔座的中年人過來湊趣,「這你就不清楚了,皇甫家一共三兄弟,老大外出學醫,老二從小跟著督統打天下,能文能武,最為能幹。再說了,現在新時代,以能者居之,還論什麼嫡長?至於老三嘛,聽說身體不好,常年居於後院。」
一個外鄉模樣的人就問:「不對啊,皇甫家不是有四兄弟嗎?」
中年人臉色一變,神色晦暗起來,支支吾吾著說:「這,這我沒聽說過。」外鄉就問老者:「您在謹城多年,也沒聽說?」
老者看了窗外走過的士兵一眼,不耐煩地說:「沒聽說。」
外鄉人見眾人神情古怪,只好坐回喝茶,不再打聽。
也許是外鄉人提了話頭,這桌不說,另外一桌卻說了起來:「聽說沒有,靜安寺又現鬼剃頭了。」
外鄉人大感興趣,移動屁股湊到那桌前,「什麼鬼剃頭?寺廟裡不都是和尚尼姑,還用得著剃頭?」
那桌子人不是本地的,移民來不過幾年,因此沒那麼多忌諱,只看了他一眼說:「你懂不懂啊!我們說的可不是什麼和尚尼姑,是去靜安寺借宿居住的人。幾天前半夜,一個個被人剃了頭去,半邊頭髮都沒有了,還有兩個姑娘家!可慘了,據逃出來的人說,頭髮掉的時候,寺院半夜出現了音樂聲,就像給人送葬時的葬樂,恐怖至極!」
一位老人滿臉驚懼,「他們這是撞鬼了啊!那靜安寺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是陰間和陽間相通之處,修這座廟,就是為了化解怨氣,每隔二十年,閻羅王要娶一房新娘,靜安寺是必經之路。閻羅王娶新娘時,要收集世人的頭髮給新娘編織髮髻,那兩位姑娘頭髮那麼長,這可不正合適?半夜的樂聲,那是給出嫁隊伍伴奏呢!」
商人模樣的人壓低聲音問:「老丈,這事二十多年前就發生過?」
老人搖頭,「我不知道,別看我年紀大,我也才搬來幾年,你要問王老丈才行。」他指著鄰座老者。
王老丈卻連連搖手,一拉中年人,站起身來,往門口離走。
商人莫名其妙,「怎麼了?」
老人壓低聲音說:「這事兒啊,我也只知道一星半點的,聽說和皇甫家一位小妾有關。那位小妾二十多年前被送往靜安寺常住,也被鬼剃了頭,後來發瘋死了,就是這個日子!」
聽說涉及皇甫家,這桌子的人互相望了望,不再說了,談天說地,說起了別的。
可別的哪有皇甫家的傳聞吸引人,有個另外一桌的年輕人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我跟你們說啊,二少這幾天天天往靜安寺跑,說是查什麼人,靜安寺戒備森嚴,聽說裡面還出現了怪事兒!我一兄弟,在二少駐防營里當兵,最近被調到了近衛軍,這幾天就在靜安寺……」
夕卜鄉人忙湊了過去,「靜安寺真那麼邪?」
那年輕人一看是生面孔,卻什麼也不說了,只揮手,「去去去,你打聽這些幹什麼?」
外鄉人訕訕地退回,見聽不到什麼有用的來,離席往二樓包廂走去。
忽地,茶館門口傳來一陣騷動,眾人皆往門口望去,卻見一列兵士奔跑而至,在茶館門口列成兩隊,一輛小車跟著駛到,車上走下了一位年輕的軍官,只見他未戴軍帽,黑髮如漆,臉上略帶了些微笑,可不正是剛才還坐在小車裡駛過去的皇甫少安,幾人在議論的皇甫家二公子。
眾人一見,面面相覷。
茶館老闆見他大駕光臨,軟著雙腿上前,「二少,小的,小的……」
皇甫少安一揮手,兩名兵士攔住了他。
他看都沒看老闆一眼,拔腳往樓上走了去。
商人那桌的人這才發現』樓上僅有一桌人』可不正是剛才打聽消息的幾個外鄉人?
皇甫少安走至門口,理了理軍衣,這才輕輕敲門,包廂「卩支」的一聲打開,開門的正是軻強,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多年未見,當然一見面就認了出來。皇甫少安笑了起來,捶了他的胸口一下,「小軻,回來也不通知一聲。」
軻強捂著胸口咳嗽,「二少,您拳頭還是這麼硬。」
皇甫少安越過軻強的身子往屋裡望,就對上了一雙大大的眼眸,黑幽幽地看著他,彷彿在品評著什麼,顯而易見對見到的東西不感興趣,又把眼睛垂下,視線落到桌上的吃食去了。
其他陪坐的幾位少年男女,倒還禮貌些,雖然沒站起身來打招呼,卻個個點頭
不意。
皇甫少安暗暗想,這就是老四要娶的妻子?瘦了吧唧的,會不會太寒磣了?一雙眼睛還挺大,和玉緋比起來可就差遠了,也不通人情世故,我這麼個大活人站在這兒,她只注意桌上的吃的?
四弟好歹算是皇甫家的人,如今也名震一方,身居高位,以後的妻子怎麼也要能打理后宅,應酬八方。她?行嗎?
軻強側著身子讓他進來,見白靜柔眼睛還粘在桌子上,咳了一聲,提醒道:「白小姐,這是皇甫二公子,四少的二哥……」
白靜柔「嗯」了一聲,總算眼睛從桌上某樣菜肴上拔了出來,漫不經心看了他一眼,「知道了,坐吧!吃了嗎?沒吃再添雙筷子?」
皇甫少安軍服筆挺地在屋子中央站著,忽然覺得自己一年四季穿著的這身正裝太過正式,太不適應此等場合了。
桌上幾人除了白荃英那二百五之外,皆感覺到了他的尷尬,略同情。
軻強心有戚戚焉,心說自己是經過了多少的殘酷臉皮訓練,才能在白靜柔面前保持一份淡定的?二公子能這樣,算是處變不驚。
他忙拉了把椅子過來,示意皇甫少安坐下,「二少,都是自己人,咱們就別這麼拘著了。」
皇甫少安坐下,鬆了松領口,想及以後可能是親戚,只好想方設法和這少女拉近關係,問:「白小姐,一路過來,可還辛苦?」
白靜柔沒回答他,叫軻強,「給二哥添雙筷子,這車前草是你們這裡才產的,做的肉掐兒包子好吃得很,來,二哥,試試。」
皇甫少安笑了笑,身桿筆直,順著她說:「這東西我們這裡到處都是,白小姐多住幾天,吃法還多得很呢。」
白靜柔一雙筷子把那包子夾進他面前的盤子里了,又一拐胳膊收了回去,很自然地放進了自己嘴裡,鼓著腮幫子嚼,「二哥吃過啊,那我就不客氣了啊!小軻說啊,這茶館每日只賣百籠車前草制的肉餡兒包,這是最後一個,別浪費。」
桌上幾人齊刷刷看她鼓著的面頰,又齊刷刷地看皇甫少安,垂頭,各自盯碗。
皇甫少安身經百戰,也如坐針氈,想及來此目的,勉強說:「白小姐初到,還沒找好住處吧?家母已經在府內備了住處,白小姐如果能光臨敝舍,一定讓皇甫府蓬蓽生輝。」
白靜柔搖頭,「不必了,我們啊,喜歡清靜,靜安寺就不錯,就住在那兒。」
滿座震驚,桌上幾人全齊齊停筷,掃著白靜柔。
軻強眨眼說:「白小姐,咱,咱們什麼時候定的?」
「就剛才,你有意見?」白靜柔側臉瞧他。
軻強縮脖,不出聲,只望桌上其他幾位。
白荃英就表態,舉雙手贊成,「靜安寺好,妹子,我陪你。」
軻強看蘇雅文,「蘇小姐,靜安寺潮濕陰暗,令弟身體不好,住在那兒不太好吧?」
蘇雅文還在沉吟,蘇益宣說:「沒關係的,我沒那麼嬌氣,靜柔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蘇雅文攤手,表示沒辦法幫軻強。
軻強只好對皇甫少安說:「您瞧……」
皇甫少安想了想說:「白小姐,靜安寺雖然清靜風景也好,但您初來乍到,怕是不知道靜安寺發生的事,最近有些傳言在民眾之中更是離譜得很……」
白靜柔此時才表現了些興緻來,雙眸閃閃發光,「知道知道,我們就是沖著那傳言去的!您瞧啊,有人半夜被免費剃頭,還有音樂聲三更半夜地響,聽說還有閻羅娶新娘,這我們可一定得去看看。」再者,她慢吞吞地看了皇甫少安一眼,「這還不是有您保護嗎?」
皇甫少安心底一警,只覺得她那雙眼眸黑幽幽的,似乎能照得清人的靈魂,他愕然半晌,艱難地說:「白小姐,這些都只是傳言而已,做不得數,怕就怕有匪徒在靜安寺里作祟,裝神弄鬼。你們如果出了事,我可不好向四弟交代。我雖在靜安寺,但也是為了查清此事的來源,以防有人擾亂視聽,愚弄民眾,引起諸多不必要的猜測。」
白靜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忽然間一笑,不答他的話,拿起筷子尋桌上的東西吃。
皇甫少安又有了那種他心裡在想什麼,她一如明鏡般的感覺,那感覺讓人不舒服得很。
就像有一面鏡子,把他五臟六腑都照得清楚。
眾人看白靜柔吃,各自垂頭,也拿筷子吃了起來。
桌上氣氛尷尬,軻強只好上前打圓場道:「二少,靜安寺大得很,要不,咱們就住在半山腰的客棧里?」
皇甫少安搖頭,「不行,不行,靜安寺出了那些事之後,和尚走了,客棧老闆也走了,沒人打理招呼,你們既來到我這裡,我便有義務……」
白靜柔放下了筷子,拿手帕抹了抹嘴,看他,彷彿在思索該不該說。
桌上幾人皆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跟著停了筷子。
皇甫少安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二公子,您有好幾天沒睡好覺吧?那個女人找到了嗎?」白靜柔輕輕地問。腦子如遭巨震,皇甫少安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手摸向腰間之處,似乎意識到沒帶武器,緩緩鬆開了手。
「你,你……白小姐胡說什麼?」皇甫少安意識到自己失態,把手緩緩鬆開。白靜柔視線略在他腰間停留,復又落到了桌上,見桌上還有一隻雞腿,夾了過來,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笑了笑,歪頭看他,「二公子,我能幫您找到她。」
皇甫少安臉色陰晴不定,環顧桌上另外幾人,他們都在看著自己碗,特別是軻強,把頭埋到碗里,而且是空碗,還拿雙筷子使勁兒扒。
「白小姐消息真靈通。」皇甫少安只好回過頭來,勉強說。
白靜柔歪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盯那雞腿,彷彿在想應不應該吃它,吃了會不會胖上三斤之類,輕輕地說:「昨兒晚上,二公子找到了她的一部分,卻弄不清楚,是不是她的?」
椅子被踢翻,皇甫少安後退幾步,臉色鐵青,目光冰冷,看著她,手又摸上了腰間,「你,你,你怎麼知道?」
白靜柔這次視線沒在他腰上停留,拿起雞腿來,放在鼻子邊聞了聞。與此同時,掐了掐自己的腰感覺到了肥肉,嘆氣,又放下了,「如果不去,我只怕二公子還會找出其他的部分來。」
皇甫少安再退兩步,背靠上了牆,軍服微微顫動,臉色由鐵青轉而雪白,額頭上冒出冷汗來,「你,你真能查得清?」
白靜柔依依不捨地把視線從雞腿上移開,看他,「能。」
她的大眼睛里映出了他的影子,狼狽倉皇。
皇甫少安站直了,定了定神,「好。」
他拉開門,連招呼都不向軻強打,轉身離去。
聽著樓下兵士皮靴腳步聲遠了,軻強才從碗里抬起頭來,嘆氣道:「白小姐,咱們非要這麼嚇他嗎?」
白靜柔終於下定決心,把雞腿放進了嘴裡大嚼,含糊不清地說:「不嚇他,他能讓我們去?」
軻強想了想問:「白小姐,你還聽見了些什麼?說清楚點,咱們既要去靜安寺,得做好準備。」
其他幾人也目視於她。
白靜柔眯著眼睛享受美食,「二公子見鬼了,而且還是女鬼,更是美艷非凡、聞所未聞、妖艷嫵媚的女鬼!就和閻羅要娶的新娘一樣美。」
她說完,添手指。
眾人皆眼巴巴地等著下文。
她舔完,站起身來,「走吧!」
軻強怔了怔,「這就完了?白小姐,你倒是說清楚點!」
白靜柔眨著眼看他,「這還不清楚?」
蘇雅文冷冷地說:「別理她,故弄玄虛!小軻,咱們去了那裡自然知道了。」
白荃英點頭,「妹子就是這樣,拿雞毛當令箭,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被唬了多少次!」
蘇益宣只是笑了笑,「有靜柔姐在,一定能查清那女鬼是怎麼回事,是嗎?」
軻強說:「不行,不行,你們不能就這樣去,我得向四少請示!」
白靜柔就說:「去吧,去吧!我們在路上等你。天色還早,謹誠有不少特產,咱們去逛逛。」
她說著挽起辦雅文的手。
兩個姑娘雙目放光。
軻強只得反覆叮囑,又約好了在哪個地方碰面,這才去打電話。
軻強穿過幾條小巷,從一家人的後門進去,往後望了望,見無人注意,一閃身進了後門。
他走進堂屋,一名中年人迎了上來,問:「軻爺?」
軻強問:「打個電話,給我搖四少那裡。」
中年人將他迎進後面那間小屋,說:「都按四少的吩咐,窗子牆壁重新弄過,加了層厚棉,房門口加了水龍頭。」
屋子裡有兩個人坐在電報機邊,窗子密不透風,釕上了層厚厚棉胎。
軻強點了點頭,還不放心,「去門口看著些。」
中年人說:「軻爺放心,這個地方只有一條小巷直通到這裡,有我們的人守著,沒有人能接近。」
軻強這才進屋,合上房門,接過那便衣遞過來的電話,皇甫沫華在那邊已經等了一會兒了,只問:「怎麼樣?」
「一切順利。」
皇甫沫華「嗯」了一聲,似乎在想什麼。
電話那頭沒什麼聲音,軻強知道,四少謹慎,他一個人在房間,不由得猶豫著說:「四少,咱們就這麼進去,只怕會有危險。」
話筒那邊沒有聲音,就在軻強等得越發忐忑時,才聽那邊說:「我有安排。」
軻強屏著的一口氣這才鬆了下去,看著電話筒半晌,忍不住說:「白小姐那邊?…"」
話筒那邊只傳來了掛斷電話的聲音。
軻強看著電話半晌,遞迴給那話務員,拉開房門走了出來,望了一眼天空,輕輕嘆氣,走了出去。
夕陽西下,辦雅文和白荃英大包小包地提著,跟著背著手邊往前走邊四處望,欣賞風景的白靜柔等爬石階。
走了兩步,白荃英就不幹了,不好叫板自己的妹妹,瞪蘇益宣,「小宣,過來拿東西!」
蘇益宣忙走過去,正想接手,蘇雅文一伸手,拿了過去,冷冷地掃了白荃英一眼。
白荃英忙又伸手接了過來,體貼道:「雅文,我就是換換手,略作休息,你都提了這麼多了,哪能再提?」
蘇雅文語氣冷淡,「知道就好。」
蘇益宣說:「我提兩件,我提兩件。」
白荃英換了一張臉孔,「不用!」兩手提起兩邊大包,胳膊上鼓出兩塊肌肉來,見蘇雅文沒注意,鬆了下來,無精打采地跟了上去。
古寺陰森森的,夕陽慢慢落了下來,白色台階似乎也變得陰暗了許多,白荃英打了一個寒戰,也顧不上賣帥了,緊跟幾步走近白靜柔身邊,低聲說:「妹子,你有沒覺得這地方透著股邪氣?一走上來,陰風陣陣,嗖嗖地直往腳底鑽。妹子,有好地方不住,咱們來這裡幹什麼啊?說好了的,只是出來散散心的!」
白靜柔說:「你不喜歡,你別跟著啊。」
白荃英看了眼前邊提著兩大包東西行走如飛的蘇雅文,戀戀不捨,「妹子,你明知故問,你以後嫁了皇甫沫華,咱們白家只剩我一個人了,孤零零的,你就不想你大哥找個好嫂子?」
白靜柔順著他的視線看蘇雅文,回頭再上下打量他,一聲不吱,往前走。
白荃英怒道:「妹子,你什麼意思?鄙視你大哥?」
正說著,廟門口到了,門口守衛似乎知道有人來,走進去通知人。
皇甫少安從廟門口迎出,向幾位拱手,「白小姐,你們!來得可真早,軻強也到了。」說完,他一揮手,幾名兵士接過了幾人手裡的大包小包,把他們往門內迎。
白荃英甩著手問:「小軻早來了?說好在山下匯合,他倒好,一個人早到。」皇甫少安笑吟吟地看著白靜柔,「這你可誤會小軻了。他啊,生怕這廟裡條件不好,委屈了白小姐,事先上來查看。這不,知道白小姐喜歡睡絲綢被褥,特地叫人拿了來換。」
果然,兩個抱床褥的士兵自方丈房裡出來。
白靜柔就笑,兩眼彎彎,只說:「二公子真體貼。」
皇甫少安也笑了,「什麼都瞞不過你,沒錯,這是我讓人準備的。」又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謹城雖地處閉塞,但消息或多或少會傳至這裡,原來白小姐的本事大得很。」
軻強自門內走出,聽到這話,不由得一凜,他知道皇甫少安是什麼樣的人,和老督統一模一樣的性格,向來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種帶著威脅的話語一出,代表他已經不滿。
他緊走幾步,正想打個圓場,卻見白靜柔湊上前幾步,把手裡提的牛皮紙袋塞進了皇甫少安手裡,說:「好重,幫我提一下。」
皇甫少安臉色變幻,十分精彩。
白靜柔伸手欲拍他的肩,因為個子矮,拍不到,拍到他胸口,大眼睛成了彎月,「二公子,你終於知道我的好了?所以,你放心,我一定能幫你找出你那個紅顏知己。」
說完,她蹦跳著跑向了方丈房。
皇甫少安看著她後背上跳動的大辮子發怔。
軻強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牛皮紙袋,一股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他默默地把紙袋子收到背後,以免皇甫少安看了心煩,閑扯道:「二公子最近公務忙嗎?」
皇甫少安回過神來,「還好,四弟什麼時候到?」
「四少忙得很,只怕還要十多天,你放心,一定趕得到的。」
廟裡似乎真的有些陰冷,皇甫少安雖身穿厚厚的軍服,也忍不住縮了一下肩膀,「那就好。」
「白小姐這個人就是好奇心重,等她在這裡玩夠了,就會去府里的,你放心。」軻強說。
「娘一心想看老四媳婦,這下子可要多等幾天了。」皇甫少安無奈地說。
軻強笑了笑,沒接他的話。
皇甫少安想了想,看了他一眼,「小軻,當年……你們怎麼就這麼走了?這麼多年,也沒個音信,四弟他……是不是還怪爹?」
軻強停了停腳,繼續往前走,「四少當年才多大,怎麼還記得?太太去世,他就是覺得家裡再沒親人了,於是想出去散心,我只好陪著,哪裡想到就遇到了人販子,把我們賣到了那裡,還好沒賣去南洋,只賣到租界……」
這些事,皇甫少安都調查清楚了的,微笑著點頭,「還好你們命大。」
軻強說:「四少也想清楚了,督統當年也是不得已,誰知道二太太會得那種病?」
兩人抬起頭來,看著遠處一個獨立小院,院門緊鎖,前邊雜草叢生,鎖頭銹跡斑斑。
「那地方還關著?」軻強問。
一回頭,卻見皇甫少安雙眼發直,渾身僵硬,軻強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怎麼了?」
皇甫少安面色奇異,「你,你剛才看到一個披紅罩頭的女人了嗎?」
軻強搖頭,「沒有。」
「穿了身黑色旗袍,旗袍上綉了紅花,披著一個紅罩頭,就在那院子前面,一晃而過。」
軻強再回頭,見到的卻只是雜草,搖頭,「沒有,哪裡會有人?二公子,您看那些草,哪像有人踩過?」他擔心地問,「二公子,您是不是身體不適?」
皇甫少安定了定神,笑了起來,拍他的肩膀,「嚇嚇你,看你還像不像以前那麼膽小。」
軻強舒了一口氣,「二公子,外出這麼多年,小軻我什麼沒見過?」
皇甫少安點頭,「想起以前,小軻你還真是膽小得很,蛇也怕,鬼也怕。倒是四弟,從小膽子就大,我們淘氣,想嚇他,反倒被他嚇了。」
軻強垂頭,再抬起頭來,卻一臉的不以為意,「說起來我還真要多謝您呢,要不是二公子那時鍛煉了我的膽子,在外邊哪能什麼都不怕?」
皇甫少安「呵呵」笑了兩聲,「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想起來,真不應該。」軻強跟著哈哈,「二公子還記著以前的事幹什麼?我都差不多忘了。」
皇甫少安臉色鬆了下來,和軻強閑扯了兩句,向他告辭,說有軍務要辦理,晚上再請他們吃飯,軻強笑著應了。
皇甫少安就招了兩個兵士來,讓他們守在這裡,匆匆離去。
軻強看了看那獨門獨院,背手慢慢往回走,走進方丈室,見白靜柔坐在蒲團上參禪,有模有樣的,一張小臉板得嚴肅,「哈」的一聲笑了,「白小姐,後悔進來了?現在才求神拜佛遲了吧?」
白靜柔把左眼揭開一條縫看了他一下,「小軻,小心點兒哦!這座廟不正常啊!這裡面有千年女妖,專吸取男人精氣,小軻探長,你正當盛年啊!」
軻強充耳不聞,蹲在她身邊,虛心求教,「行了,現在你可以說了,二公子到底怎麼回事?」
白荃英湊過來,抬頭望了眼屋外,戰戰兢兢地說:「妹妹,你別嚇我,咱們這兒有兩個正當盛年的大男人!」見蘇益宣拿不贊同的目光看他,「還有一個沒成熟的大男人!」
白靜柔把盤著的雙腿伸開,坐在蒲團上,笑眯眯地說:「剛才在茶館,不是有個兄弟在近衛營當兵的人嗎?小軻你走後,他們還是說了,昨兒晚上啊,皇甫少安床頭髮現了一隻女人手,斷的!他讓人搜了一整晚,近衛營這些士兵,一晚上沒睡,可什麼也沒查出來。」
軻強站起身來,皺眉,「這倒是個奇事,二公子我是知道的,最上進、警醒的一個人,睡覺枕頭底下都放一把槍。督統從小請名師教他習武,等閑十幾個人近不了他的身,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只斷手在他枕頭上?」
「還有,皇甫少安來靜安寺,據那人說,是為了尋找一個女人,前幾天一到,把靜安寺前前後後都搜遍了,專找女人藏身的蹤跡。」白靜柔側著頭望他,「小軻,你知道他找的是哪個女人嗎?」
軻強搖頭,「我也不知道。」
白靜柔站起身來,「說的也是,你怎麼知道呢?你和四少那麼小就出去了,還被人販子拐賣出去。」她又嘆氣嘟囔,「四少真可憐……這裡的人好像提都不願意提起他,他們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卻被人棄如敝履,怎麼能這樣?」
軻強知道她在說什麼,沉默了下來,隔了許久才說:「白小姐,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白靜柔側臉看他,眼眸里能反射出他的影子。
軻強說:「我知道,你給了二公子一個下馬威,是為了替四少出口氣,可不用這樣的,四少早放開了,你瞧,現在連皇甫家都不敢小瞧了咱們四少。」
白靜柔下巴生出一絲紅潤,看他,「小軻,四少事兒忙完了嗎?」
軻強垂頭,避開她明亮的眼眸,說:「快了快了,很快他就和咱們會合了。」
白靜柔雙眼放光,背過身子假裝看窗花,「我才懶得管他。」
白荃英偏過頭插嘴道:「不坦白!假模假式!」
蘇雅文抿著嘴笑。
蘇益宣卻只靜靜地望著,背過身去,整理桌子。
她在迷霧之中奔跑,樹影婆娑,濃霧撲面而來,冰冷陰涼滲入骨中,四周寂靜無聲,只聽得見她自己的腳步聲,清晰可辨。
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其他的人去了哪裡?
她盡了全力去傾聽,除了腳步聲,卻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只有寂靜與潑墨般的濃霧。
她想要記起些什麼,腦子卻一片空白。
周圍沒有聲音,只有她自己沉重的粗喘一聲接著一聲,霧越來越濃了,水汽粘了她的鬢角,讓她頭髮濕答答的,她看見有水滴自發角滴落,卻聽不見水聲。
濃霧就像海綿般吸走了所有的聲音。
忽地,她看見前面有人,白髮白須,是爺爺,她高聲叫著:「爺爺,爺爺……」
他在濃霧之中拄著拐杖,還是以往的樣子,嘴唇在開合,似在向她講些什麼,她卻聽不見,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他的身體往後退了去,濃霧在他面前開合,遮擋住他的鬚髮。
她急出了一身冷汗,拔腳瘋狂地跑,聽見自己的胸拉風箱般響著,可他還在後退,她都能看得清他焦急的神情了,可依舊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她最得意的聽力在這時什麼用都沒有?為什麼她聽不清爺爺的話?
爺爺像被黑霧吞噬,她只來得及拉住他的衣角。
白靜柔忽然從床上坐起,滿頭都是冷汗。窗外,風呼呼地吹著,把霧氣吹進房內,使得她的枕頭潮濕不堪。
原來是一場夢。
她下了床,走到窗前合上窗戶,聲響卻驚醒了蘇雅文。
「小柔,怎麼了?睡不著?」蘇雅文揉著眼睛坐了起來。
白靜柔坐回到床上,抱起膝蓋,縮成一團,「雅文,我夢見爺爺了,可我聽不見他說話,我看得清的,他想告訴我什麼,可我聽不見。」
蘇雅文移坐過去,攬住了她,「小柔……」
「都過去這麼多日子了,孟獲良失蹤后再也找不到,兇手怎麼查也查不出來,連殺人動機我都不知道。我想,爺爺一定在怪我了,所以,他才會託夢。」白靜柔頭埋在膝蓋里,聲音模糊。
「怎麼會,白老先生最疼你了……」
兩人正說著,忽地,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叫,撕心裂肺般,聲音破空而來,在寂靜的夜裡傳出老遠,似乎震得窗外的樹枝都在微微顫抖。
蘇雅文微微一怔,白靜柔抬起頭來,從耳朵里取出了棉花,仔細聽了聽,臉上現了絲微笑,「二公子那邊又出事了。」
「什麼事?」
白靜柔臉上有絲神秘微笑,丟了句:「匪夷所思之事。」
蘇雅文就不問了,只說:「咱們在人家地盤上,你可別太過分。」
白靜柔雙眼成了月牙兒,「敲竹杠這種事我一向不屑於做的,當然了……」
「送上門的不敲白不敲!是吧?」蘇雅文補充。
白靜柔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安靜,數道:「十、九、八、七……」
剛好數到一,敲門聲響起,「白小姐,睡了嗎?有件事,想麻煩你……」
是軻強的聲音。
白靜柔和蘇雅文相視一笑,兩人趕緊穿好衣服,拉開門,軻強和皇甫少安站在門外,兩人一臉緊張。
「軻探長,有事?」白靜柔打著哈欠說。
軻強遲疑地看了她一眼,斟酌著問:「白小姐,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白靜柔偏著頭看他,「你是指那聲像鄉下潑婦發現丈夫偷食發飆的尖叫之前還是之後?」
軻強瞧了一眼皇甫少安,想要勸白靜柔「尖叫」就是「尖叫」,咱前邊別加這麼多詞形容行不?如以往一樣,不知從何勸起,只好忽略,「尖叫。」
白靜柔攤手,「那沒聽見,我睡覺時塞住耳朵的,不過……」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皇甫少安一眼。
皇甫少安沉著臉站在軻強身邊,冷冷地說:「白小姐有話就說。」
白靜柔看著自己的指尖,「那聲潑婦發現丈夫偷食的發飆尖叫之後,當然還有些聲音,往左邊長廊跑了去,進了一個房間,至於哪個房間,我知道,可我不想說。」皇甫少安臉色鐵青,「白小姐,你最好說出來,今晚之事,可不是普通玩笑……」白靜柔眼睛一眨,「二公子想怎麼著?想把我抓回去嚴刑逼供?」
皇甫少安手摸到腰間,眼神冰冷。
軻強忙攔在兩人中間,好聲好氣地道:「白小姐,你就別賣關子了,再這麼拖延下去,那兇手可就逃了。」
白靜柔卻不理他,從他身側斜著身子望向皇甫少安,大眼睛彎彎的,「二公子,凡事嘛,都得有代價的,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
軻強總算明白過來了,怔了半晌說:「白小姐,二公子也是自己人……」
白靜柔看自己的手指尖,慢吞吞地說:「既然是自己人,價錢給你打八折,每問一次一百大洋,今兒就收你八十。」
皇甫少安看了她半晌,忽然間笑了,眼睛卻微微眯起,「價錢公道,好,你說。」
白靜柔對他眼底露出的寒意視若不見,從兩人身邊擠了出去,「走,看看現場。」軻強一見皇甫少安想要發怒,忙攔住了,「白小姐,你先把長廊上跑走的那人說說。」
白靜柔搖頭,「那不行,看了現場我才好說。」她又開始開合起布袋子的蓋子,「我只聽到了腳步聲,這個人跑進房間就不出來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出來,我聽著呢!」她指了指耳朵,「他走不了的。再說了,二公子房間里的那件東西,是不是他放的還另說,二公子是想查出近幾天發生的事的始作俑者,還是只想知道長廊上跑走的人是誰?」她停了停笑眯眯的,「我可不能保證長廊上跑走的人是你的副官還是真正的疑犯。」
皇甫少安沉著臉看她,「白小姐有辦法查出來?」
白靜柔點頭,拉長了聲音,「只不過……」
蘇雅文和軻強互望一眼,各自瞭然,這是要加籌碼了。
皇甫少安似乎也意識到了,「查出疑犯,價錢當然不止一百大洋。」
白靜柔笑了,伸出三根指頭。
「好,三千就三千。」皇甫少安神情煩躁,往外走了去。
白靜柔看著他的背影發怔,「有錢啊,有錢得很。」
蘇雅文了解她頗深,把她豎著的三根手指壓下,「小柔,你想說三百的吧?又後悔不如說三萬?」
白靜柔含笑不語。
幾人走到皇甫少安的住處,那裡早已戒備森嚴,兩列士兵嚴防死守,更有不少士兵彎腰在院子里各處搜索。
走進內室,染血的被單胡亂堆著,鴛鴦戲水的雙人枕左邊,端端正正地放了一個人頭,脖頸斷裂之處,流出來的鮮血把枕頭都染紅了。
白靜柔有些畏縮,看了那人頭一眼就不再看了,問蘇雅文,「雅文,看出什麼來了沒有?」
蘇雅文直接走到枕頭前仔細察看,「一個女人的頭,年紀嘛,二十來歲,長得挺漂亮的,捲髮。」
「脖子,脖子是用什麼割斷的?」白靜柔問。
「這我可看不出。」
皇甫少安陰著臉說:「用一種鋸子,和那條胳膊一樣。」
士兵上前,提來了一個箱子,箱子里正是用石灰保鮮的一截胳膊。
白靜柔探頭看了一眼,縮了回去,「拿走拿走。」
蘇雅文拿起胳膊看了看,「手指上還塗了豆蔻,保養得極好,十指纖纖,食指有硬繭,硬繭有軟化跡象,以前常做針線活兒,後來不做了,就只能看出這麼多。」
說完,她到外面找水洗手。
白靜柔嘆道:「是個年輕女人啊!」
皇甫少安見她看都不看那隻胳膊一眼,臉色頓時不好看了,「白小姐,我看你也查不出什麼來,把長廊跑走的那人告訴我算了。」
白靜柔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慢吞吞地說:「二公子,這個女人,我不用看的,因為我知道,她死得冤枉。我想,這事兒你也心知肚明,我勸你啊,好好兒安葬了她,入土為安的好。」
皇甫少安渾身一顫,望向她腦後,眼底現了絲驚懼,忽然之間,拔出槍來,對準了她。
白靜柔嚇得抱頭蹲下,語無倫次地說:「好了好了,說話就說話,我不該多管閑事諷刺你,開槍幹什麼?」
話音未落,槍聲響起,震得她耳朵都聾了,她摸了摸身上,沒有痛感,抬起頭來,卻見皇甫少安越過她往窗外直奔而去,又開了兩槍,回過頭來,狠狠地盯著她,一把握住她的胳膊,「說,你聽到什麼沒有?有沒有人走過來?快告訴我!」
他雙目赤紅,眼神兇狠,雙手卻在顫抖,把白靜柔嚇得不輕,搖頭,「沒有,沒有!哪有腳步聲?」
他鬆開了她,踉蹌後退,「是她,她回來了,回來找我了。」
眾人面面相覷,軻強上前扶住他,「二公子,到底怎麼回事?」
皇甫少安茫然地看著他,「小軻,我又看見她了,是翠玲,你還記得嗎?她穿著撒著紅花的黑色旗袍,蓋著紅蓋頭,旗袍是我替她買的,我答應她,會娶她過門的……可是,她那樣的身份,我怎麼能?怎麼能……」
他抱著頭,緩緩蹲了下去。
軻強鬆開了他,眼底閃過一絲異光,沉默不語。
眾人聞言,皆望向窗外,哪有半個人影。
白靜柔見蘇雅文自門外走了進來,忙問:「雅文,你在外邊,看見有人了嗎?」蘇雅文莫名其妙,「你是指士兵?」
「不是,一個穿黑底紅花旗袍的女人,還披著個紅蓋頭。」白靜柔問。
「沒有,外面除了士兵之外一個人也沒有,看花眼了吧?這黑燈瞎火的,一個女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蘇雅文拿了塊手帕出來擦乾淨手上的水。
白靜柔臉上也現了絲驚怕,「難道真有鬼?」
皇甫少安身子一震。
白靜柔轉頭問軻強:「小軻,這翠玲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