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讓車可探長很煩惱的漂亮妹子
薄雪之後的宣城,寒冷的霧氣瀰漫於城市上空,租界的巡捕房外,卻開了一樹梅花,流光溢彩,更在冰露之中結出了果實,來來往往的人經過那裡,總要駐足觀望,欣賞讚嘆,忘記了這是什麼地方。
兩年之前。
薄雪之後的宣城,寒冷的霧氣瀰漫於城市上空,租界的巡捕房外,卻開了一樹梅花,流光溢彩,更在冰露之中結出了果實。來來往往的人經過那裡,總要駐足觀望,欣賞讚嘆,忘記了這是什麼地方。
巡捕房的小軻一眼望向窗外,就看見了那位姑娘。
姑娘站在梅花樹下,半仰著臉望著那樹梅花,長長的辮子自她腦後垂落,幾至腰際。忽地,有風吹過,一朵梅花自樹梢飄落,緩緩跌在她白凈的面頰上,她伸出手,雙指輕拈,拿起那朵紅梅,放在鼻端輕嗅。
紅梅嬌艷,佳人如玉……
似感覺到了他的視線,她轉臉向這邊望來。
小軻趕緊收回了視線。
旁邊的同伴見了,打趣道:「小軻,白小姐又來了,還不去迎接?」
小軻暗嘆了口氣,這位姑娘,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她就像一塊豆腐,只能讓他供著,他已經無計可施。
這種地方,她一名大家閨秀偏偏每天行走如常,來往得如同出入自家院子,簡直把這裡當成了她的家,小軻感覺也是醉了。
租界的巡捕並不比其他地方的警察局好多少,誰都知道這裡是天底下最黑、最骯髒的地方,小軻自己手裡也不幹凈。在四少默許的情況下,他手中握了好幾個地下賭場、煙館的供奉,在租界之中,被人尊稱一聲軻爺,可他偏偏對這位姑娘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小軻,我支你個招,黃老闆得罪了上頭,咱們兄弟昨晚打秋風,捉了幾個黃老闆下面的人,等會兒要審呢!那些人,嘴巴不幹凈得很,可吐不出什麼好貨來……」周紳倚在桌邊,腰上挎了駁殼槍,抖著腿,不懷好意地看著外邊那位姑娘。
小軻明白了他的想法,一拍手,「嚇嚇她?」又有些遲疑,「可別真弄出什麼事來,說到底,她也是白家的千金。」
周紳撇著嘴說:「白家?你不知道嗎?過些日子,白家就不存在嘍!」他又看了小軻一眼,「你放心,我們不會亂來的,說幾句俏皮段子,又少不了她一塊肉去!姑娘家臉嫩,這麼一來,她哪還敢來?」
小軻摸著下巴想了想,點了點頭。
姑娘已經推開門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徑直走到他的面前,也不說話,在他面前的木椅上坐下,把手裡的小布包放在膝上,「軻探長,四少今天有空嗎?」
小軻一臉的忠厚老實,「對不起,白姑娘,四少忙得很,恐怕沒空。」
白靜柔瞧了他一眼,小軻從她的雙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收回目光,雙手放在了膝上,動作優雅,「那好,我等他。」
小軻額頭上的青筋開始亂跳,她每天都來,比他們上班辦差還要準時,也不過多糾纏,每日就這兩句話,靜靜地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一整天。她甚至不用喝茶、飲水,就像石像一般坐著。
小軻剛開始還找各種借口趕人,她只拿黑得瘮人的大眼睛看你,直視著你,讓你將趕人的話默默收回。
白家現在還不能動,小軻無可奈何,只得跟她耗著。
她來找四少,小軻當然知道她為何而來,但是,四少豈是什麼人都能見的?
走廊嘈雜吵鬧,周紳押了幾個痞子過來,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把痞子們銬到長椅之上,兩人走到一邊抽煙。
痞子都是黃老闆下邊妓院的打手,看見巡捕房有個容貌出眾的妹子坐著,雙眼發亮,嘴裡不乾不淨地說道:「喂,美人,在哪裡坐台?長得不錯,不如跟了大爺我?我們那邊,條件不錯哦。」
見白靜柔不理他,另一個流氓說:「盤子倒是亮得很,可奶子小了些,屁股也不夠翹,姑娘,你還是個處吧?」
眾流氓哈哈大笑。
周紳和小軻在陽台抽煙,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小軻有些擔心,想走進去,周紳一把拉住,「軻爺,你什麼時候這麼憐香惜玉了?放心,他們都鎖著呢!動不了真格的。」
白靜柔置之不理,越發惹得眾流氓談興大濃,「瞧你那冷樣,可要調教一下才行。得!等咱們放了出去,哥教教你!包你欲仙欲死……」
眾流氓越說越下流,正說得高興,忽聽女聲響起,帶著股幽冷之氣,「這位穿藍衫的先生,你三年前就不能行人道,自家的兒子都是借種而生,想要調教別人,你有那本事嗎?穿黃衫的先生,一個月之前,你被人打斷左腿,家裡的老母親傷心過度,如今還住在醫院,今天你又進了巡捕房,傳到你那老母親的耳里,你想她傷心至死?穿青衫的先生,你在外邊養了三個小老婆,你猜猜,如果你的正房母老虎知道了,會不會拿刀來砍你……」
她如數家珍,把八個流氓每個人或多或少的隱私一一道出,巡捕房頓時鴉雀
無聲。
周紳與小軻在外邊聽得清楚,手上的煙頭差點燒到了手指,兩人互望一眼,同時把手裡的煙頭丟下,往屋裡跑去。
那八個流氓哪還有半點兒剛才的得意張狂,驚恐萬分,「你,你是什麼人?」
白靜柔一雙大眼睛閃著幽幽冷光,淡淡地說:「我來找四少的。」
這句話含意深得很。
小軻不由得身子晃了兩晃,扶著桌子穩定了一下情緒。
果然,小混混們馬上想歪了,互相看了看,向她拱手,神色恭敬,「姑娘,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白靜柔垂頭,不置可否,看著自己的手指頭,「是嗎?」
那小頭目一咬牙,用未被拷住的另一隻手,向自己嘴巴打了去,「都是這張賤嘴,讓你胡說,讓你胡說!」
他一開打,其他幾個小的馬上有樣學樣,周紳與小軻目瞪口呆,幾個流氓「啪啪啪」地抽得極為虔誠。
白靜柔表情不變,只淡淡地說:「行了。」
幾個流氓這才停止了動作,每個人的臉都腫成了豬頭。
周紳忙把他們押走,向小軻攤了攤手,無可奈何地走了。
小軻坐在她的面前,看著她,頭一回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問:「白姑娘,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白靜柔抬起頭看他,「我能見四少嗎?」
小軻這才發現,她一雙眼睛除了極大之外,還極黑,就那麼看著你,看得你遍體生涼。
小軻字斟句酌,硬著頭皮說了句軟話:「我試試看,把你的情況向四少提一提,他如果答應見你,那咱們皆大歡喜了,我也不希望你等這麼多天,等得一場空。」巡捕房誰不知道四少的心腸有多硬,作為華人捕頭,他不光對那些犯事之人心硬,連法國領事館警備署長亦對他無可奈何。
他才是租界之中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
她就不再問了,說:「我還知道你。」
她黑幽幽的大眼睛看著他,小軻頭皮一麻,不由自主地問:「知道我什麼?」她卻沒有說話,只是拿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小布包過來,抓在了手裡,把蓋子扣上,又打開,再扣上,再打開,彷彿在思索該不該說。
在小軻等得不耐煩準備開口時,她忽然合上了布袋子的蓋子,淡淡地說:「你每個月收入一千三百大洋,大部分來自賭場收保護費,五百大洋送回鄉下供養父母,其他的分三個地方放著;另外,最近你舊傷複發,晚上咳嗽不止,但有女朋友的悉心照顧,舊患慢慢兒好了……」
小軻一下子站了起來,左右看了看,關上辦公室的門,這才走了回來坐下,壓低聲音說:「你怎麼知道的?」
她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說:「你女朋友是某位富商的五姨太,一直想和你私奔,你卻感恩四少的提攜,不肯棄他而去。昨兒晚上,你們還吵了一架,你打了她一巴掌,事後又後悔自責,今兒訂了一束玫瑰,準備向她賠罪。」
哐當一聲,小軻跳了起來,椅子向後翻倒,他瞪圓了雙眼,「你調查過我?」
可這樣事無巨細地調查,太讓人驚悚了。
她搖頭,視線在他手指上掃過,「軻探長,我可以見四少了嗎?」
又是這句話,差點讓他抓狂。
「我……我馬上安排你見四少,你老實告訴我,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
「你是指那些小混混的,還是你自己的?」白靜柔聽到了好消息,臉上依舊沒什麼喜色,反而神情認真。
小軻說:「都告訴我!他們的情況,你怎麼知道的?還有我的情況,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白靜柔眨了一下眼睛,彷彿不太明白他為何這麼激動,對她而言,知道這些消息只是小事一件。
她手指又把布袋蓋子打開,又扣上,又打開,扣上,「軻探長,我在巡捕房坐了這麼多天,當然什麼都聽得見,什麼都會知道了,這又不是什麼秘密。審那幾個混混時,審訊房隔我不過幾個房間。」
小軻看了看走廊盡頭那個房間,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叫隔了不過幾個房間?
「你都聽見了?」
「嗯。」白靜柔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你們抱怨上司的話,晚上去哪兒喝花酒,哪位探長有幾個外室,哪位探長怕老婆,都聽見了。」
小軻心中生了絲不妙,「你剛才在那幾個混混面前提起四少,到底是什麼意思?」
白靜柔依舊神情認真,說:「你想是什麼意思,那就是什麼意思!」
小軻轉了一個圈,指著她說:「馬上,我馬上讓你見四少!」
「好!」她答了這一句,就閉上了嘴,靜靜等著。
小軻手放在電話上,提起話筒,又放下,然後問她:「我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可沒在周圍亂說!」
白靜柔說:「今天開工,你早來了半個時辰,我在外邊看那梅花時,你已經喝了一杯咖啡了。我算過,你喝一杯咖啡,正好半個時辰,還有,你眼眶發黑,明顯沒有睡好,到走廊抽煙,喃喃自語:石榴,我對不起你,不該打你。我坐在這裡,看見你走到隔壁花店訂花。」
「那你怎麼知道她是別人家的五姨太?」
「她送你一根項鏈,你藏在胸口,不敢示於人前,別人問你有沒有媳婦或未婚妻,你從來不說有,引得巡捕房老紀向你介紹他的女兒。還有,她身上的香水沾到你的身上,是夜巴黎的味道,這種香水有調情之用,一般未婚姑娘不會用。」
小軻咬牙切齒,「你怎麼知道她是老五?」
「我在這兒已經坐了十天,第五天之時,你對我放鬆了防範,她有一日打來電話,你當著我的面接的,我聽到電話那頭有人喚:老五,你在幹什麼?已婚之人,有人喚她老五,你說她是不是五姨太?還有,那條項鏈,極為出名,報紙上有登,某富商每娶一位姨太太,就送條項鏈給她,你那日打電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扯出了項鏈一頭,我看見了。」白靜柔靜靜地說。
小軻只覺全身被剝光了般暴露在她的面前,脖子上的項鏈更如火燒一般,他拉高衣領,把項鏈掩住。
白靜柔臉上神色不動,拿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他,說:「我想,你女朋友送你這條項鏈,意思是讓你替她賣了,讓你們倆有錢逃走。沒想到,你卻會錯了意,她也弄錯了,你不是缺錢,而是捨不得四少的恩情。」
小軻認為她的潛台詞是自己捨不得榮華富貴,這姑娘挺會說話的。
小軻直吸氣,掐腰走來走去,「你,你,你,別說了!」
白靜柔簡單明了地答:「好!」
小軻再次拿起電話,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把電話放下,走到門邊,再次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白靜柔一雙眼眸黑得驚人,「放心,門如果關上,我只能聽得見兩三個房間里的動靜。」
小軻走出房門,在長廊里左望右望,極不放心,走了五六個房間之遠,才推開周紳的辦公室門走了進去。周紳見他進來,以為他是來算賬的,忙拱手說:「對不住啊,那姑娘有點古怪,是不是跟四少私下見過了?」
也難怪他這麼猜測,除了四少,誰會有那麼靈通的消息?只可能是四少提前把那些混混的情況告訴了她,讓她敲山震虎,讓黃老闆老實點。四少這是想幹什麼?有什麼大計劃?可小軻又這樣?他腦子裡一片混亂。
小軻從他眼睛里讀出了很多的內容,啼笑皆非,又不好否認,含糊應了,說:「打個電話,方便嗎?」
周紳驚奇了,「你自己辦公室沒電話?」
「不方便。」
周紳便不多問,巡捕房的人誰身上沒有幾泡屎?他走了出去,到陽台抽煙。
小軻還是警惕地打開房門往外看了看,見自己的辦公室房門緊閉,這才吸了口氣,平靜下心情,撥了四少的電話,他當然知道四少現在在哪裡。
是仆佣接的電話,叫他等著,她去叫人。
電話里傳來歌舞之聲、搓麻將的聲音、含糊不清的說笑,小軻等著,卻忽然間想,如果白靜柔在這兒,恐怕連對面幾個人說了些什麼笑話,都能聽出來。
隔了一會兒,電話從桌面被拿起。
皇甫沫華想必嘴裡叼了根煙,含糊不清地問:「什麼事?說!」
「四少,不得了了……」小軻先把她說的那幾個混混之事向他彙報,末了說,「四少,我瞧,您還是見見她為好,白家之事,不就是您一句話的事?」
皇甫沫華語氣之中沒有半點熱情,「會點小把戲,這種人多的是,不值得我幫忙。」
小軻鬱悶了,只好說了幾句她知道自己和別人姨太太偷情之事。
皇甫沫華吐了個煙圈,有了些興趣,「這事你不是瞞得挺緊的嗎?對誰說過?」
小軻把她的分析一五一十向他說了。
電話那邊,有女人嬌聲喚四少』皇甫沫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你們先打著。」
小軻也不由得分析起來,這女人聲音嬌美,是歌星夜玫瑰,還是電影演員杜露梅?四少手底下新開了個電影公司,捧紅了好幾個影星,這是其中哪一位?
他思緒飄遠,直至皇甫沫華涼涼的聲音響起,「小軻,你在巡捕房也太不小心了一些!」
小軻精神一振,「四少,她可比我們那些荷官有本事多了!聽力不錯,是個人才,說不定對咱們有用,您今兒回巡捕房嗎?她還在,晚上八點才走。」
「有用?耳目靈敏些而已,為達到震懾你的效果,她那幾句話,不知道做了多少功課,她等著你發難,你倒好,自己把流氓送上門去!被人涮了還不知道!」皇甫沫華說。
與四少的精明寡淡不同,小軻還是個保留了某些忠厚品質的年輕人,「四少,這更說明她有些本事啊!您瞧,能忍、能等,懂得蓄勁后發,一擊必中。」
皇甫沫華躲過了杜露梅湊上來的吻,眉頭一皺,杜露梅倒不敢再上前糾纏,舉了舉杯子,讓他快點過去。
「白家的事不好辦,法國人看上了他們的鋪子建領事館,所以才設了這麼個局把白荃英關了進去,白荃英能留一條命就不錯了,這件事,我不管!你打發她走!」皇甫沫華語氣涼薄得驚人。
小軻無法,只好放下電話,拉開房門,心想著怎麼向白靜柔說。
周紳抽完煙回來,見他一臉倒霉樣,扯住他問:「小軻,怎麼了?遇上什麼麻煩事兒了?」
小軻說:「別提了!」
他走過長長的走廊來到自己的大辦公室,白靜柔依舊坐在木椅子上,連姿勢彷彿都沒有改。
他繞到她對面坐下,思索怎麼委婉地拒絕,怎麼不傷情面地將她打發走,卻聽她問:「四少不願意見我?」
他心驚肉跳,看了看房門,「你又聽到了?」
「沒有,不用聽見,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白靜柔說。
他舒了一口氣,斟酌著說:「四少忙得很,我看,你還是另找他人吧!」
白靜柔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只說:「你告訴他,我能查出黃老闆偷藏的那批貨在哪裡。」
小軻接二連三地被她嚇到,按道理說,他已經相當淡定,聽到這話,還是差點蹦了起來,「這事壓根沒人在巡捕房提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的娘啊!巡捕房在她這裡還有沒有秘密?
小軻深深後悔沒早點打發她走,讓她在這兒坐了十多天!十多天啊!多少內幕被她聽了去!這要是被四少知道,還不剝了他的皮?他額頭冒出了層冷汗。
白靜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語氣依舊平靜,「你怕什麼?又不是你說出去的。周紳審那批混混,問得最多的是他們老闆最近派了什麼車?請了什麼人?去了哪個倉庫?讓他們把黃老闆的行蹤說了又說,又問哪處倉庫半夜添了什麼東西沒有。周紳聽命於四少,如果沒有四少同意,他敢這麼明目張胆問這些事情?」
小軻咽了口唾沫,「就憑這些,你就斷定黃老闆偷藏了一批貨?」
白靜柔一雙大眼睛在白凈得有些透明的面孔上更顯幽深,她語氣低沉,「軻探長,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利可圖,四少會讓周紳掃蕩黃老闆的妓院?」
從這麼一個年輕的漂亮姑娘嘴裡吐出這些暮氣沉沉的話,讓小軻實在有些吃不消。
他想到剛才四少的語氣,搖頭,「四少不會同意的。」
白靜柔臉上依舊平靜,「哦,那就算了……」她拉長了語調,「不過,杜露梅要
演一出新戲了吧?四少投了不少錢進去,可聽說,她最近狀態不好,腳還扭著了,經常稱病不開戲,電影拍了一半,現在換角可不太容易。」
小軻以瞭然的語氣問:「這其中的原因,你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能查出來。」白靜柔說。
小軻有點動搖了,四少最近對杜露梅的確頭痛得很,那女人性子潑辣,動不動就要死要活,一個混不吝的脾氣。
取她一條小命,動動手指般容易,可她拍的電影,卻投了不少錢進去!她半途不幹,前面的片子全要重拍,這銀錢的損失可不少。
四少為了哄著她,都親自上陣了,剛才電話里那女人,莫不就是杜露梅?
小軻瞧了白靜柔一眼,遲疑著。
白靜柔說:「我不求別的,只求四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查清我哥白荃英的案子,至於結果如何,我只求心安就行!」
小軻一咬牙,硬著頭皮說:「好,我再去一趟!」
白靜柔只答了一句:「我等著。」
小軻再次拉開門走了出去,又走過五六間房門,推開了周紳的辦公室,周紳一抬頭,又看見他,驚訝地問:「怎麼了?軻探長,我哪兒做得不好?四少生氣了?」看小軻的表情,他不得不這麼想,小軻的表情實在太嚴肅了。
小軻擺手,「沒事,沒事,我再打個電話,勞煩您還是在外邊站站。」
周紳站起身來,把辦公室讓給他,走到門邊,不放心地問:「真沒事?四少如果對我有什麼地方不滿的,你可得告訴我!」
「放心,放心,一定!一定!」小軻賠笑說。
周紳這才走了。
小軻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撥了號碼,依舊是公館下人接的電話,讓他等著。
這一次,皇甫沫華的聲音冷了幾個調,「怎麼?」
小軻生怕他掛了電話,把白靜柔說的話加快語速告訴他,「四少,咱們查了許多日都查不出那批貨的下落,周紳審那批混混,也沒審出什麼有用的來。白小姐既然誇下了海口,咱們不妨讓她試試,也沒什麼壞處不是?再者,杜露梅小姐戲都拍了一半了……」
電話那邊傳來微微的呼吸,小軻等得都快失望了,才傳來了一句話:「好,我過去一趟。」
小軻喜出望外,「四少,您什麼時候過來?白小姐一直都在,我讓她晚點走。」皇甫沫華聲音清冷,「小軻,她給你吃了什麼葯?」
小軻喜意一收,忙解釋:「四少,她都在我這兒坐了十多天了,這一天天坐下去,也礙事兒不是?」
他沒敢提醒皇甫沫華,她在這兒十多天,聽了些什麼秘密去。
皇甫沫華掛了電話,沿著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板往前走,皮鞋踏在地板之上,很有節奏。
大廳門邊上,倚著濃妝艷抹的杜露梅,他伸出了胳膊,她挽了上來,推開嵌著雕花的西式玻璃門,兩人走進大廳。
作為華人總捕頭,皇甫沫華在巡捕房當然不會坐班了,可哪有人敢說什麼!沒事之時,他一般會待在自己的公館里。
濃蔭掩映之下的法國洋樓,月光透過玻璃窗,室內一派談興正濃,男人西裝革履,女人皆一身精工細制的旗袍,談笑之中,間或夾雜著一兩句洋文。
見他們進來,沙發上的人向他舉了舉酒杯,又各自談天說地。
杜露梅倚著皇甫沫華坐下,拿了杯威士忌過來給他,含笑問:「四少真是忙,這一會兒工夫,電話來個不停?」
皇甫沫華攤開身子,往後靠,避開她挨過來的手臂,「巡捕房有點事。」
杜露梅就笑了,「四少手下這麼多人,還用得著您親自去?」
皇甫沫華掃了一眼她精緻的臉,聽著周圍嘰里咕嚕的洋文,只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卻問她:「昨晚上和亨利先生談得怎麼樣?他給你的條件一定不錯嘍?」
杜露梅一怔,臉色一白,卻是笑了,手指在他胳膊上一推,「四少,您說什麼呢!一般應酬而已,我怎麼會對不起四少?」
皇甫沫華只扯了扯嘴角,漫不經心地拿手指敲著椅背。
張宗林推門而進,一眼看見屋角處坐著的皇甫沫華,忙走了過來,杜露梅識趣地站起身來,找別人說話去了。
「白家的事,查得怎麼樣了?」皇甫沫華說。
「難辦得很,上面要把這案辦成鐵案,要讓白家老爺子清光家底,有人證、有物證。人死之時,白荃英就躺在兇案現場,手裡還拿著兇器,牆上滿是血手印,全是白荃英的,現場再無其他人。」張宗林瞧了大廳一眼,「亨利先生也來了?四少,他和大使走得近,多少知道些內幕,何不找他來問問?」
皇甫沫華不置可否,「白荃英有個妹妹,你知道嗎?」
張宗林一拍大腿,「知道,他妹妹的事,早些年可傳得滿城都是,四年前的綁架案,四少您忘了?」
皇甫沫華挑眉,眼底閃過一絲意外:「原來就是她?」
張宗林點頭,「剪刀幫盯上了白家,綁了白老爺子最喜歡的孫女兒,讓老爺子拿上萬大洋贖人,等老爺子準備好大洋送去,白小姐自己回來了!警察廳的人趕到那裡,就發現剪刀幫的人在內訌,那一戰,剪刀幫可謂損失慘重,三個大首領都死了!據活下來的小弟說,白小姐被關在三首領那兒,那天晚上其他兩個首領進去商量事兒,就打了起來。」
「這件事後來調查出了什麼沒有?」
「沒有,不過倒是有人傳言,說這白小姐會蠱惑人心,傳了一陣子便不了了之,白小姐被人綁票卻是事實,因為這事,原來定了親的人家堅持要退婚。說起來她也是個無辜之人,現在這世道,退婚的女人還怎麼嫁得出去?」張宗林嘆氣。
皇甫沫華看了他一眼,「你倒挺同情她的?」
「說起這白小姐,也是命運多舛,她從小身體不好,生過一場大病,三歲那年失明了,一直到八九歲經西洋醫生做手術才治好。後來發生被綁票之事,這樣的女孩子也只有在白家才養得活,要到了稍微窮一點的人家,哪還能有命活?說起來白家也倒
霉,接二連三地出事,白家大少爺自殺死在外地就是白小姐的爹。白小少爺年幼
的時候也被人綁架過,又輪到了白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家風水不好。」
「其他的,你就沒聽說過什麼?」皇甫沫華問。
張宗林不知道皇甫沫華想問什麼,「四少,您指什麼?」
「白家小姐的事,她有什麼喜好?」
張宗林瞪圓了眼,嘴張得老大,「四少,您,您,對她……有興趣?」
他掃了一眼廳里站著的幾位美女,都是電影公司力捧的對象,身材火辣,前凸后翹,四少口味真是奇特,對她們都沒什麼興趣,反而對未成年少女大感興趣?他見過白靜柔,矮矮的、瘦瘦的,一副竹竿樣。除了一張臉長得還好之外,其餘沒一樣好看,聽說是生病那幾年吃藥吃的,不長了,他還想得長遠起來……只怕以後生育都有問題。
皇甫沫華只瞧了他一眼,「說。」
張宗林忙說:「倒沒有聽說什麼,她低調得很,每天待在家中,也不出門交際。白老爺子倒是挺疼她的,不喜歡白荃英,只喜歡她,聽說還想把整個家業交給她。」
「她在哪裡上學,老師是誰?這些你都不知道?」皇甫沫華問。
張宗林額頭冒出層冷汗,當然不敢辯解白小姐這無關輕重的大家閨秀,誰耐煩去查?只說:「四少,我這就去查?」
皇甫沫華語氣懶散,「倒不用急,走,回趟巡捕房。」
兩人站起身來。
亨利一眼瞧見,走過來打招呼:「皇甫先生,您這就要走啊?派對才開了一半呢!」
杜露梅緊張地往這邊望。
皇甫沫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亨利先生,有杜小姐陪您,您還不盡興而回?我嘛,天生忙碌命!這不,巡捕房有事,得過去一趟,你們好好玩,有什麼需要找管家就成。」
亨利看了杜露梅一眼,笑了,「你可得儘快回來,少了四少,宴哪還成宴?」皇甫沫華扯了扯嘴角,兩人走出了大廳,上了車,直往巡捕房而去。
巡捕房裡,小軻哪還敢到別處去,就陪著白靜柔坐了一下午。他不問她話,她倒極為安靜,坐在那裡,連呼吸聲都是輕輕柔柔的,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有好幾次』小軻都產生了錯覺』爾椅子上坐著的不是一個活人』是尊精美的雕像。
聽到推門聲響,見皇甫沫華走了進來,小軻舒了一口氣,忙站起來,「四少,您來了?」
皇甫沫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視線落在背對他坐著的那個纖瘦身影上。她腦後結了一條極長的辮子,穿一身丹青旗袍,很普通的式樣,沒有半點花哨,只是那旗袍彷彿大了一些,套在她身上變成了長袍,一點兒身材也顯不出來,哪比得上杜露梅等。
還真像根竹竿。
聽到答話,她站起身來,腦後的辮子也跟著左右擺動起來,像個正在歪著頭挑花戴的小姑娘。
皇甫沫華不知自己腦子為何忽然有這種想法,不由得想笑。
卻對上一雙極深極黑的眼眸,就彷彿她的整張臉上,其餘的五官都沒有了,只剩下了雙眼。
瞳仁里清楚映出了他的影子。
她比他矮半個頭,他站直,能看清她頭頂的髮際線,分開,在腦後合攏,結成一個長辮子。
她眨著眼看他,表情有些遲疑,似乎在想該不該跟他打聲招呼,手抓緊了那小布包,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
「你找我?」皇甫沫華繞過她,坐到辦公桌前,把腿架上了桌子,皮鞋就在白靜柔眼前晃動。
白靜柔視線落在他腳上的皮鞋上,動也不動,點頭,「是的。」
她瞳仁里反射出了他皮鞋的影子,皇甫沫華久經風浪,卻也覺得被她盯著之處,皮鞋彷彿要烤熟了,便把腿從桌上撤下。
「聽說你還有些本事?好,你倒是說說,我剛才見了什麼人?從哪裡過來的?」皇甫沫華簡單地問。
小軻擔心地看著她,這些她可聽不到,四少的行蹤,在巡捕房保密最嚴,從來沒有人敢提敢問。
果然,白靜柔搖頭,「我不知道……」
皇甫沫華身子後仰,摸出盒煙來,準備打開,就聽她說:「但我可以猜猜,看能不能猜對百分之七八十?」
皇甫沫華手指一頓,小軻忙拿打火機給他點燃了火。
「四少鞋底乾淨,只粘了些細絨毛和雪水紅土,您是從一個極乾淨的地方直接上了車,來到巡捕房的。您身上還有酒氣,胸前滴了一點紅酒,領子上有一點胭脂,是女人蹭上去的。如果四少是去煙花之地,胭脂印不會這麼淺,想必是女人想靠在您身上,您避開了。」她邊說,邊做了個頭往一邊靠的動作。
小軻擔心地看了眼手指夾煙忘了吸的皇甫沫華,回頭瞪她,「說重點。」
「您待的地方,我猜是一個較重要的酒會,您在會見幾個重要的人,談一些重要的事。而女人,也不是身份隨便之人,據我這幾天觀察所得,四少是個極慎重的人……」
皇甫沫華打斷了她的話,看了一眼小軻,「這幾天觀察?」
小軻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結巴了,「她,她,她也沒來幾天,就坐在我辦公室,哪,哪兒都沒去!真的,哪兒都沒去!」
白靜柔點頭確認小軻的話,「嗯,是哪兒都沒去,所以只知道四少生性謹慎,這種重要酒會一般只會安排在自己的公館,從小軻探長打電話出來之後的表現來看,那女人想必對您極為重要。事後我提及了杜露梅,小軻探長氣息急促了些,我想,當時他想必從電話里聽出了某些聲音,猜出了您在會見杜露梅小姐?」
皇甫沫華煙盒啪的一聲合上,再瞧小軻一眼,小軻額頭冷汗滾滾,「我真沒說,什麼都沒說!」
皇甫沫華忽然笑了,「猜得不錯,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麼值得我幫忙的?」
白靜柔定定看著他,「我現在就可以告訴您,黃老闆的那批貨藏在哪裡。」
看著她黑眼珠佔了大半個眼眶的眼睛,皇甫沫華忽然間明白自己心底那奇異感從何而來了,這明明就是一雙出生沒多久的嬰兒的眼睛。
嗯,臉也有點像嬰兒,圓乎乎、肉嘟嘟的。
「好,你說說看。」皇甫沫華說。
小軻也豎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