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洞若觀火的明眸
小軻與上司此時福至心靈了,也跟著看了一眼剛好並排站著的兩名女子,忽有一種慘不忍睹之感:高聳和平坦這兩個詞在此時此地如教科書般一目了然啊!
「黃老闆的那批貨,藏在他放棉花的那個倉庫,那倉庫是穿黃衣服的那位叫紳哥的男人管的。我估計,今天晚上會隨那些軍用棉花一起運走。」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我估計,現在他們就開始運了。」
小軻被她嚇了許多次,已經處變不驚了,見皇甫沫華手上那根煙的煙灰長得快要落下來了,連忙拿起煙灰缸替他接住。
皇甫沫華瞪了他一眼,一下子站起身,搖起了電話。
小軻看了一眼白靜柔那晶瑩如白玉般的耳朵,很想提醒皇甫沫華去別的地方打,遲疑半晌,從自己的差使到四少的脾氣,一直到工薪多少,月底還有沒有錢使等,到底沒說出口。
一迭聲的命令之後,皇甫沫華坐下來,冷冷地說:「半個時辰就知道你說的話的真假了。」
白靜柔點了點頭,又安安靜靜地坐著,眼睛半垂,眼睫毛的陰影落在眼瞼之處,使皇甫沫華想起了熟睡的嬰兒。心想她如果捧個奶瓶,光看臉,還真有點像一個長著大腦袋的嬰兒。
他順著她的視線往下看,才發現她又盯住了自己那伸出來的一雙皮鞋。
辦公室的桌子對於皇甫沫華來說有點短。
他縮回了腳,膝蓋碰得桌子底「嘭」的一聲響。
她這才把視線收回,盯住了桌上的一支筆,又不動了。
皇甫沫華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在心底罵了聲娘。
被一雙眼睛鬧得心緒不寧,這可是第一次!
時鐘嘀嗒嘀嗒響著,好不容易過了半個時辰,電話鈴響起,小軻接起電話,嗯嗯了兩聲,臉上露出狂喜,「四少,找到了!真在那棉花倉庫!」
皇甫沫華此時才坐直了身子,重視起來,「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白靜柔黑黝黝的眼睛直視著他,「四少能讓我查白荃英的案子嗎?」
又來了,又來了。
見老大也遭受這種遭遇,小軻不由得感慨萬千,心底略有幾分激動。
皇甫沫華冷冰冰地說:「你說了再說。」
「如果我說了,四少能讓我查白荃英的案子嗎?」白靜柔對他臉上的表情視而不見,靜靜地冋。
「那要看你有什麼資格,能說出什麼來!」
小軻明顯看到了皇甫沫華腮幫子都快鼓出來了。
「在你們的人審問那批人時,我偶爾去窗邊透氣,聽到了那位紳哥的話。有人問他倉庫里裝的是什麼東西時,他有極短的時間屏住呼吸。每當人們緊張或受到威肋、時,都有這樣的反應,他馬上回答,倉庫里裝的棉花。語速加快,表現出一種想儘快擺脫這個問題的態度。還有,他坐在外邊時,和別的人不同,盡量縮著自己的身子,隱藏自己,這是一種想隱藏某種秘密的表現。所以,他知道你們在問什麼,也知道那倉庫里有什麼!」
小軻還是受到了驚嚇,半張著嘴,先問道:「你,你連屋裡人屏住呼吸都能聽得出來?」
「要走近一些才能聽出來。」白靜柔說。
「可當時那房門是關著的!」
「房門厚度不夠。」白靜柔答得簡短。
「那你怎麼知道人受到威脅,會屏住呼吸之類的?」小軻問。
白靜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多年,你也會知道的。」小軻喃喃地說:「放到我身上,生活二十年也不會知道。」
她把視線轉移到皇甫沫華那兒,問:「我有資格查白荃英的案子嗎?」
小軻默默撫頭,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
皇甫沫華倒是鎮定得很,「就憑這個,還差了一點。」
小軻很懂自己上司那雁過拔毛的性格,轉而同情起白靜柔來。
白靜柔毫不意外地說道,「四少想讓我弄清杜露梅是怎麼回事?」
皇甫沫華點了點頭。
白靜柔說:「能把杜露梅的照片先讓我看看嗎?」
小軻一想,自己抽屜里正好有一張杜露梅的電影宣傳海報,爽快地點頭,「可以,但是,為什麼啊?」
白靜柔臉上泛出些紅意來,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澀,「她電影演得好,是一個大明星,我想看看她長得怎麼樣……」
小軻莫名其妙,「電影里不是有嗎?」
「看電影隔得太遠,我看不清,每次只能聽。」
皇甫沫華靈機一動,拿手指在她眼前晃了兩晃,她倒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您這樣我還是能看清的,再遠些,就只能看清您臉的輪廓了。」
她的手掌,光滑清涼,像上好的軟玉,被她握住,有說不出的舒服,皇甫沫華抽回了手指。
小軻說:「所以,實際上,你認不清我和四少的臉?那他身上的酒和胭脂,以及鞋底,你怎麼能看得清?」
「我聞了一下,再仔細瞧了瞧,再者,四少皮鞋放得離我近。」
「你不光耳朵靈,鼻子也夠靈的。」小軻釋然了,想到自己每次被她的一雙大眼睛看得渾身不得勁兒,原來他一直在浪費無謂的感情啊!
他想了想,還是不敢相信,「你不是看到了我的項鏈嗎?」
「我先聽到你脖子上項鏈外露部分和紐扣相擊之聲,然後才看了一下。」白靜柔說。
他懷疑地望她,那「看了一下」意思莫不是在詐他?
「你真看清了那項鏈上的花紋?」小軻覺得還是問清楚的好。
「現在看清楚了。」白靜柔準確地盯著桌上小軻扯出來的項鏈一角。
小軻後悔自己問了,心靈老受傷了。
她倒是自己老老實實地說了:「我也只是猜的,本城娶了五房姨太太的富商雖然不少,但和您能打上交道的也只有那麼幾位而已。電話是個稀罕物,家裡能裝上電話的富商就更少了。能被您瞧上,和您年紀一定相近,加上能和軻探長說家鄉話的,就只有那麼一位了,報紙上登了,他娶了位籍貫河南……」
小軻生怕她把女人的名字都說了出來,忙打斷她的話,說:「行了,行了,知道你厲害,現在不是有西洋眼鏡嗎?你配副眼鏡戴著不好?」
白靜柔臉上終於現了絲青澀,「我戴眼鏡不好看。」停了停又說,「平時一般用放大鏡,帶放大鏡來巡捕房不好,所以,放在家裡了。」
小軻心中莫名柔軟了起來,竟然同意了她的說法,「女孩子戴眼鏡的確不好看,特別是你的眼睛這麼大……」
白靜柔默默點頭。
皇甫沫華瞪了小軻一眼,咳了一聲,站起身來,「明天,去見一見杜露梅。」「好!」白靜柔回答得乾脆,又加上一句,「幫您弄清楚了杜露梅之事,我就能查白荃英的案子了嗎?」
小軻清楚地看見皇甫沫華額角青筋在亂跳。
很奇怪皇甫沫華沒發火,只嗯一聲,推開椅子走了。
白靜柔臉上笑容如水波般漾開,純潔得讓小軻瞬間移不開眼,她笑得可真美,像一個睡飽了醒過來的嬰兒。
小軻不由得也笑了起來,心情陡然舒展開來,欣慰地想:她終於不用像點卯一樣來巡捕房了,再來上幾日,巡捕房還有秘密可言嗎?遲早,他會因為這些秘密不成為秘密,而被四少剮了!
……
趁著等人的工夫,小軻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對面坐著的白靜柔,他低聲說:「白小姐,杜露梅是明星,脾氣不大好,對我們四少又有點那心思,你明白的啦!所以,所有四少身邊的女人都有點態度惡劣,等會兒你包容一下。」
白靜柔大眼睛忽閃忽閃了兩下,垂下頭,從咖啡罐里拿了一顆糖出來,放進了嘴裡,嚼得咯吱咯吱響,含糊不清地答:「知道了。」
像試味一樣,她又從另外一個罐子里拿了顆酸梅,放進嘴裡,臉皺成一團。
想象著甜與酸的極致感受,小軻腮幫子發酸,忘了想問什麼,「好吃嗎?」
「不好吃,就試試味。」白靜柔興緻勃勃地說。
這是百樂門的小舞廳,專供身份不一般的重要客人往來會面,外面大舞廳隱隱的音樂聲隔著門傳了進來,玻璃門外,妝容精緻的舞女時不時往這裡望兩眼,她們都知道,這裡是皇甫沫華的專屬包廂。
「來了,來了。」小軻坐直了身子,看到白靜柔又拿了顆糖丟進嘴裡,提醒,「別吃了。」
白靜柔此時耳朵不靈了,像沒聽見,咔嚓咔嚓咬得驚天動地地響。
小軻閉了閉眼,只覺自己的耳朵也極度靈敏了起來,「丟臉」「失禮」兩個詞在他腦子裡盤旋。
乍一開始,他怎麼就認為她帶了股文靜神秘的氣質呢?
和著她咯吱、咯吱地嚼糖的聲音,杜露梅挽著皇甫沫華的胳膊,高跟鞋噔噔響地走進了包廂。
小軻心說,這兩個聲音還挺和諧的,一眼看見白靜柔又把一顆糖丟進了嘴裡,他決定……不管了。
兩人坐在了對面,杜露梅好奇地澄大了眼睛,「四少,這位就是您說的白小姐?」
小軻心說:咦?杜露梅頭一次沒對四少身邊的女性表現出戒備……看來是個好開頭?
皇甫沫華嗯了一聲。
杜露梅往他身上倚去,「四少,您今兒找我來吃飯,就是見她?要我提攜後輩?她想演什麼?」
皇甫沫華不動聲色地向後靠,避開了她的身子,「不是,你最近不是情緒不好嗎?請你來散散心。」
杜露梅拿出把小扇子來,打開了又合上,用戴著精緻的蕾絲手套的手掩住嘴,眼睛像鉤子一樣掃著皇甫沫華,「四少,您多陪陪我,我就開心了。」
見白靜柔好奇地看著自己,杜露梅心情很好,「這位小妹妹,叫什麼名字?想當演員?」
白靜柔舔了一下手指頭,從布包里拿了塊手帕出來擦手,「您就是杜露梅?明星杜露梅?天哪!您長得真好看。」
她站起身來,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直接拿起了她放在桌邊上的右手,又握又搖,「今天能見到您本人,我真是太榮幸了。」
小軻見她大腦袋只差往杜露梅胸前湊了,默默地移開視線,見四少也是少有地抽動了一下嘴角,忽然心有戚戚焉。
杜露梅抽回自己的手,似乎想起她那手抓過糖,還舔過,表情有點扭曲,不過還保持著良好的風度,「過獎了,你看過我演的電影?」
白靜柔彎著腰點頭,「是啊!您真人比電影中的還好看呢!」
杜露梅漫不經心地答:「好說,小妹妹先坐下吧!」
白靜柔不好意思地撓頭,「我一看見喜歡的人就控制不住了,杜小姐,對不起。」
杜露梅含著笑回頭問皇甫沫華:「四少,您這是給我介紹影迷來了?」
她含情帶俏,皇甫沫華只看著在手裡轉著的打火機,不動神色,「杜小姐這些天情緒不好,沒精神演戲,所以,請她來逗逗樂。」
杜露梅嬌嗔地說:「哪有啊!四少,您是老闆,我哪敢不賣力演?」
皇甫沫華說:「是嗎?」
小軻轉頭看向白靜柔,期望她說點什麼,見她又拿起顆一糖丟進嘴裡,感覺有點崩潰。
在白靜柔咯吱、咯吱的嚼糖聲中,忽然聽到有人含糊不清地說:「杜小姐失眠好多天了吧?我猜,您的弟弟是不是出了點小麻煩?」
杜露梅瞪圓了雙眼,緊緊抓住精巧的扇子,聲音微微顫抖,「你,你怎麼知道?」
皇甫沫華坐直了身子。
「杜小姐身上有股中藥安息香的味道,想必是每天點燃了香料才能入睡;您眼眶上打了厚厚的脂粉,想來是用來遮蓋黑眼圈的;您左手的那枚綠寶石戒指換成了不值錢的綠玻璃制的,想來是拿去典當了。我是杜小姐的影迷,知道您親人不多,僅有一位弟弟在世,杜小姐事業如日中天,身邊追求者甚眾,不是感情問題,那就是親人出了問題了,不是嗎?」白靜柔偏著頭望著她,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
杜露梅右手掩住左手上的綠寶石戒指,「你,你胡說。」
白靜柔點頭,「看來我猜對了,有人控制了你弟弟,要求你在演戲時拖延?對了,四少,您那對頭公司不也在拍一部差不多的戲嗎?看來是了。」
皇甫沫華皺緊眉頭看了杜露梅一眼,「你有個弟弟?」
杜露梅只是個小演員,如果不牽涉大筆投資,皇甫沫華都不會理,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一個人精力再充沛,也兼顧不到所有的事。
他需要一個像她這樣的人。
白靜柔忽然間對自己充滿信心。
小軻一直盯著她,見她白凈的臉泛起了一層紅暈,比雪中的梅花還好看,不由得有些呆了,感覺到皇甫沫華冷冷掃了他一眼,這才收回視線。
杜露梅緊張地捏緊了手裡精美的袋子,她當演員已久,在各式大佬的手裡討生活,哪裡不知道面前這年輕男人心有多狠?
「是,是的,可這事和我弟弟無關,確實是我狀態不好,壓力大,又犯了頭痛病,四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兒演的。」杜露梅哀求著說。
她的視線落在白靜柔身上,忽然間有些恨這小丫頭。
白靜柔卻似乎沒有看她,只把桌上的糖紙慢慢兒撫平了,自言自語:「看來杜小姐的弟弟非但被綁票,還闖下了大禍,被關了起來。杜小姐連四少都不敢求,對方想必來頭極大,隨時有撕票的可能。說來也是,租界巡捕房報了案的案子沒幾個偵破的,綁票案報案百分之百都會被撕票。去年油廠的王老闆不就是個先例嗎?王老闆的家人花了不少錢打通巡捕房請求緝拿兇手,可王老闆還是被撕票了,王老闆家既丟錢還沒了人,報紙上每年都有這種報道……」
小軻默默看了眼皇甫沫華平靜的臉,想提醒白靜柔:求人別揭短啊姑娘!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杜露梅一下子站起身來,臉色發白,「你,你怎麼知道?」
白靜柔看著面前撫平的糖紙,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杜小姐通身的珠光寶氣,可左手手腕卻戴了只樣式古舊的銀鐲子,鐲子式樣老舊,是十多年前吳越老銀鋪的款式。選的款也有趣,上面雕了只小老虎,如果是父母送,又怎麼會選這種款?杜小姐十多年都沒取下來過,我說起您的弟弟,您的手不由自主摸上了那鐲子,這鐲子是您弟弟送的吧?」
小軻卻想,這白靜柔到底是目光如炬啊還是視線模糊?這麼細微之處的動作,她是怎麼發現的?
如火燙一般,杜露梅把手從鐲子上移開,「你,你……」
白靜柔抬起頭來,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截住了她的話,「杜小姐,我能讓你弟弟平安回來。」
杜露梅剛想鼓起勇氣向皇甫沫華撒個嬌,痛斥白靜柔胡猜,聽了這話,卻一下子怔住了。隔了半晌才難以置信地問:「你真能?不,他們說了……」
白靜柔說:「只要杜小姐把你弟弟失蹤前後的行蹤一五一十說清楚,再有,我想去你弟弟的房間看看。」
杜露梅不由自主地望向皇甫沫華,怯生生地承認:「四少,我騙了您,我弟弟的確被人捉了,我不得已才在演戲上拖延。他們說了,只要我拖過了這個月,弟弟就會平安回來,四少,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啊!」
皇甫沫華不置可否地掃了白靜柔一眼,「好,你若能找回她弟弟……」
白靜柔眨著大眼睛接嘴道:「四少就准我查我哥的案子了?」
小軻撫額。
杜露梅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皇莆沫華,「白小姐,您的哥哥也出事了?」白靜柔感慨道:「是啊!家裡有個不成器的兄弟是很煩惱、很操心的。」
這老氣橫秋的勁兒,小軻再次看到皇甫沫華嘴角抽了抽。
小軻問:「四少,咱們先去杜小姐家看看?」
杜露梅少有地期待,像皇甫沫華這種人是不屑和她們這些女演員扯上任何關係的,更別提去一個女演員家了,即使是因為這種事去的,以後提起,也會讓她倍有面子,在同行之中高上一截。
皇甫沫華皺了皺眉,剛想拒絕,白靜柔嚼著糖說:「杜小姐弟弟的居室能傳達出很多的線索,四少,您就不想看看我怎麼找回她弟弟?」
她一邊嚼糖一邊側著頭看他,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嘴角因糖汁滲出顯得晶瑩剔透,一點兒也沒感覺到這話有什麼可忌諱的,就那麼隨隨便便地問了出來。皇甫沫華那種正對著一個小朋友說話的無力感又來了,可偏偏這小朋友說出的話能把人嚇死,這種奇異的衝突之感讓他腦子微微發熱,順口就答了:「好,去!」
作為皇甫沫華的親信,小軻當然是深知自己這上司的脾氣的,這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主。所以,聽到他的回答,他眼睛都快凸了出來!好不容易他才收回去,把表情調到正常,匆匆去開了車來,一行人往杜露梅家裡駛去。
杜露梅家在西華路十三號,離租界巡捕房兩三個街口,也屬租界的繁華地界,旁邊住的都是洋人,治安當然好。不時看見幾個洋巡捕走來走去,他們當然都認得皇甫沫華的車子,隔著老遠就筆直地敬禮。
幾個人下了車,幾名仆佣走出來迎接。
杜露梅吩咐用人拿了頂級的紅茶出來泡,又讓人拿法蘭西蜂蜜點心來,殷勤地介紹:「四少,這些還都是您送的呢!我一直沒捨得喝!」
皇甫沫華依舊不置可否,只說:「去看看你弟弟的房間。」
一轉頭,白靜柔把毛茸茸的大腦袋差點戳進點心盒子里去了,杜露梅不由得咳了一聲。
白靜柔從盒子里抬起頭來,鼻尖上還粘了點兒點心,眨著眼睛還對杜露梅解釋:「對不住,想看清這點心是由什麼做的。」
小軻再次默默地想,你這是想看清啊,還是想啃個清楚?
皇甫沫華已經跟著杜露梅上樓了,小軻也跟上,沒聽見腳步聲,回頭提醒對那盒點心依依不捨的白靜柔:「白小姐,先辦正事……」又實在忍不住說道,「這種點心,四少那兒有的是。」
白靜柔「哦」了一聲,靦腆地說:「我真不是想吃,就想看看這種特製點心配方是什麼樣的,別的地方沒有賣的。」
小軻對她明顯的假話抽了抽眼眉。
見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上,他還是忍不住問:「你真看不清台階?」
白靜柔一臉的認真,「看不清。」又看了一眼他的手,「你牽著我?」
小軻很明顯地看見前面和杜露梅一起走著的四少的腳似乎停頓了一下,他福至心靈,馬上說:「自己扶扶手上來!」
白靜柔摸上了扶手,還很遺憾,「小氣!」
小軻充耳不聞,看著皇甫沫華的後背,心底卻略微奇怪,為什麼自己在意四少對這女子的態度?
杜露梅推開了二樓最後一個房間門,臉上有絲凄然,「您瞧,這就是我弟弟的房間。」
這只是一個普通青年住的房子,一張書桌,簡單的木板床,木板床下擺了幾雙球鞋,軍校校服掛在門后。布置得簡潔大方。
皇甫沫華並不進門,只瞧了兩眼室內,便走到一邊抽煙。
小軻陪著白靜柔進去,死死盯住她的視線,看她望向哪兒,也就跟著望向哪兒,但跟著她繞了一圈,更加一頭霧水。
看她每看一個地方頭都離得極近,倒是明白了,她真的是視力不佳。
杜露梅卻走到了皇甫沫華身邊,拿出塊帕子抹眼淚,「四少,您也瞧見了,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好不容易考上軍校,我出來演戲,都是為了讓他能專心讀書,如今他被人綁了,我能怎麼辦?」
皇甫沫華吐出個煙圈,看著那煙圈在空中消散,聲音疏冷,「杜小姐,你瞧這煙圈,是大是小,成不成器,全在抽煙的人……」
杜露梅看著他冰冷的側臉,身子微微顫抖,「四少,您給我一個機會,只要弟弟沒事,我給您做牛做馬都成。」
皇甫沫華把手裡只抽了一口的煙彈走,那煙劃過一條白線飛出窗外,他淡淡地說:「如果你弟弟有事呢?」
杜露梅流出淚來,晶瑩的眼淚在潔白的面頰滑落,她半仰著頭看他,「四少,我求您了……」
皇甫沫華面色未變。
杜露梅無法,緩緩屈身,跪了下去。
正在此時,清脆的聲音自兩人身邊響起,聽起來天真有趣,「咦?杜小姐,你跪在這裡幹什麼?拜神拜佛啊?四少還沒升天啊!」
小軻恨不得伸出手去,把她最後幾個字捂回嘴裡。
可他不能,所以只好撫額。
皇甫沫華適應力強,不過幾個時辰,對這妹子種種奇談怪論就習以為常了,又拿了根煙在煙盒上輕輕敲,「說吧!她弟弟去了哪裡?」
白靜柔說:「杜小姐,您還是站起來吧!我不習慣居高臨下地對人說話,總覺自己彷彿站在神壇上。」
她怪癖還挺多。
杜露梅沒動,小軻想扶她起來,可沒聽見皇甫沫華的聲音,他哪敢?
白靜柔對皇甫沫華的冷臉不知道怎麼的就是免疫,還問他:「你說呢,四少?」
她這陷阱挖得……
這要是再讓杜露梅跪著,就是說皇甫沫華把自己當神佛?
小軻默默垂頭。
「起來吧!」皇甫沫華終於說。
小軻忙上前,扶了杜露梅站起來,勸慰道:「杜小姐,您先別著急,四少既然來了,一定會想辦法把您弟弟找回來的。」
杜露梅含怯帶淚地看向皇甫沫華。
皇甫沫華則示意白靜柔,「說吧!你看出了些什麼?」
「啪嗒,啪嗒,」布袋子開合扣子聲音又響起,白靜柔一邊扣著布袋子』一邊渡起步來,「你弟弟考上了軍校,是一年級新生吧?現在正在放寒假,平日和什麼人來往得較多?」
杜露梅回答:「還不是他平時軍校的同學?都是年齡、家境差不多的,我雖是個演員,可也潔身自好,有誰敢瞧不起我們?」
「這麼說來,如果他交了一個並非那麼富貴的朋友,你是不會讓你弟弟和其來往了?」白靜柔問。
杜露梅吃驚地掩住了嘴,「你說什麼?我們可是住在租界富華街的,他的朋友我都認識,哪會有什麼窮朋友?」
白靜柔點頭,「果然如此,所以,他沒有告訴你。」她再問,「這屋子附近經常有賣花姑娘來嗎?」
杜露梅神思不定,點了點頭,「有的,因為是租界,晚上這些窮鬼就要被趕出去的。」
「不知道你注意到桌上的那束乾枯的花沒有……」
「那束玫瑰?是弟弟買的,他看她們可憐,倒是經常買花送給我。」
「不,那不是玫瑰,是薔薇,只不過長得和玫瑰相似,經常被人弄錯,這種花在山上野生野長,並不值錢。」
杜露梅尖聲說:「那個賤婢,居然敢騙我!」
「你弟弟失蹤多長時間了?」白靜柔又問。
「有十多天了。」杜露梅說。
「薔薇枯萎得差不多了,瓶子里的水已經乾涸,看來那束薔薇是你弟弟失蹤前買的。」白靜柔說。
她再問:「你弟弟喜歡打籃球嗎?」
杜露梅搖頭,「不,並不喜歡,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軍校學生不都喜歡運動嗎?」白靜柔說。
「我弟弟是文職軍官,學什麼發報之類的,我也不懂,他不喜歡運動的。」
「不喜歡運動,鞋子卻磨損得厲害。」白靜柔拿起了那雙鞋子,眼睛幾乎湊到鞋子上面去了。
小軻看著她挺翹的鼻尖與那球鞋只有一毫米的距離,替美麗的鼻子同情了一把:臭嗎?
「你管不著他的時候,他去的什麼地方,看來你不知道了?」白靜柔終於把鞋子放得離她遠了些。
小軻替鼻子舒了一口氣。
杜露梅一怔,「不可能吧!我弟弟可乖了,回到家就待在樓上的房間,也不出去。」
「鞋子前掌磨損極多,經常做上坡運動才會這樣。再有,窗台上有一道磨痕,是吊繩子下去的痕迹。」
還沒等屋子裡的兩個人反應過來,白靜柔便趴下身子,鑽到了床底下,拿出一大盤卷好的麻繩出來。
杜露梅吃驚地掩住了嘴。
「你平時對你弟弟看管得嚴,等你出去了,他把麻繩拴在床腿上,自窗口爬下去,而你們的房子,背街而建,房子後面一百米處就是棚戶區。我想,他的朋友,就在棚戶區里。」
小軻看了一眼站在門口連煙都忘了抽的皇甫沫華,替他問:「你怎麼知道的?」「木板床被拉得挨到了牆邊,窗子邊緣有被繩子磨損的痕迹,再有,這繩子長度剛好能讓一個人爬到一樓。」
皇甫沫華丟了手裡的煙,走過來問:「你是說綁架他的是棚戶區的人?」
「非但如此,還有人做內應,把窗口上垂落的繩子收起來了。」白靜柔指著床邊的繩子,「你弟弟那天爬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要想找到他,只有找到替他收繩子的那個人了。」
杜露梅咬著牙說:「誰?到底是誰?」
白靜柔側頭看皇甫沫華,「四少,您說呢?」
皇甫沫華一怔,小軻卻又想撫額,心說:姑娘,咱們四少可有好長時間沒被人像考小學生一樣地考過了!姑娘,你別一得意就忘了他的身份啊!
皇甫沫華摸出根煙來在煙盒子上敲,沒回答她。
白靜柔對他的冷臉視若不見,一伸手,他敲著的煙就到了她的手上,她還一本正經地說:「四少,煙抽多了不好!」
小軻看了看皇甫沫華平靜的臉,默默地扭過頭去。
白靜柔卻把煙拿在左手,在右手手心一下下地敲,「我們來的時候,杜小姐家裡體面點的仆佣都迎了出來。一共有四位,兩名年紀大點的,兩位年輕些的,杜小姐對弟弟關懷備至,平時照顧弟弟起居的想必是家裡手腳最麻利的用人,只有她有令弟房間的鑰匙,是嗎?」
杜露梅連連稱是。
皇甫沫華卻一伸手,把那根煙奪了過去,重放進了煙盒裡,「你是說,是那個用人收了窗前的繩子?」
「很難說,要看照顧令弟的用人年紀大不大?照顧的時間長不長?」白靜柔說。小軻一怔,奇怪的問道:「這和年紀大不大有什麼關係?」
皇甫沫華卻只轉向杜露梅,「杜小姐,是誰照顧令弟起居的?」
杜露梅忙說:「是良嫂啊!她照顧弟弟好多年了,貼心又懂事,弟弟最喜歡她的,她不可能幫弟弟收繩子的。」
皇甫沫華不置可否,只朝白靜柔看了一眼。
白靜柔知道他在考校自己,略挺起了胸膛,「良嫂是杜小姐的母親那一輩留下來的老人?」
杜露梅點了點頭,「是啊,她是我們的奶媽。」
白靜柔手背在身後,挺胸』「奶媽啊!剛才沒看見她出來迎接,想必是在廚房吧?」皇甫沫華瞧了一眼她那幾乎看不到胸的胸膛,面無表情地把視線移開。
小軻也跟著看了一眼剛好並排站著的兩位女子,忽有一種慘不忍睹之感:高聳和平坦這兩個詞在此時如教科書般一目了然啊!
「是啊!她在廚房,她有一手好廚藝,我和弟弟都是吃她煮的東西長大的。」說話間,空氣中傳來一絲香氣,白靜柔小巧的鼻子縮了兩下,不等別人開口,循著那香味就往廚房走。
「走!去嘗……去看看……」白靜柔說。
沒等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彎著腰往廚房急奔去,只看見一條辮尾在後腦勺晃了幾晃,不見了蹤影。
小軻心說,這姑娘是屬老鼠的吧?聞香而動躥得也太快了。
等小軻陪著杜露梅款款生姿地走到廚房,白靜柔已經和良嫂相談甚歡了。看到幾人走到廚房門口,她揮著筷子說:「良嫂炒的菜實在是太好吃了,杜小姐,你家裡藏了個大廚啊!」
良嫂自然笑得見牙不見眼。
杜露梅倒沒說什麼。
小軻看了一眼她就沒幹凈過的嘴角,提醒道,「白小姐,咱們不是來吃東西的。」白靜柔呵呵了笑兩聲,「我就嘗嘗味道,杜家大少爺失蹤之謎,已經被咱們良嫂解開了,良嫂,你來說。」
小軻正看著那菜,被香氣饞得口水直流,他可不好意思像白靜柔這姑娘那麼隨便地吃起來。正忍得辛苦,聽了這話,一下子抬起頭來,嘴裡含著的口水就往嘴角流了去,他忙吸溜著咽下,「什麼?解開了?」
良嫂臉上露了訕訕之色,拿圍兜擦了擦手,對杜露梅說:「小姐,對不起!少爺不讓我說的,他去同學家住幾天,說不讓我告訴您,再過幾天,他就回來了。」杜露梅一聲尖叫,「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良嫂不以為意,「小姐拍戲經常就住在戲場里了,也不在家,我心想著,少爺一個男孩子外出住幾天,有什麼打緊的?男孩子嘛,就應該調皮一些,暑假過完,他就回來了。」
小軻回頭看著正偷偷伸出筷子夾菜的白靜柔,「白小姐,你別忙著偷吃啊!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咱們四少正等著呢!」
白靜柔筷子一縮,臉略微紅了一下,「我也沒打算吃……」
「知道,你就想研究一下這菜的配料……」皇甫沫華慢吞吞地說,「說說,你怎麼推測出來的?」
小軻意外地看了四少一眼。
白靜柔臉皮再厚,也不由得尷尬,咳了一聲,訕訕把筷子放好,「四少您瞧,咱們進門之時,同有四位仆佣迎接咱們,她們在杜家應該幫傭一年以上了,時間不長也不短,接人待客卻很有章法。杜露梅小姐拍戲事忙,她沒空去管這些僕人,我想,一定有個老人常年協助杜小姐管家。杜家少爺失蹤,仆佣們卻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慌,表情平靜得很,仆佣們的表現常常代表著管理他們的上司的意向……」
聽到這裡,小軻緊張地拿眼角斜望著皇甫沫華,心說自己沒表現出什麼不得體的言行來,讓這鬼般精靈的姑娘瞧透了去,由此而聯想到四少的品行?
一想起她在巡捕房靜靜地坐了十多天,忽然間,他想買塊豆腐自己撞死。
「再者,我們進門,良嫂並沒出現,卻如常在廚房忙著,加上杜少爺房間的擺設,那條被收好的繩索,這屋裡如果有一個人比杜小姐還了解自己的弟弟,就只有這位良嫂了。」白靜柔說。
杜露梅氣得直哆嗦,幾步走到良嫂面前,拔尖了聲音,指著她,「良嫂,你就這麼對我?說!阿建到底去了哪裡!」
良嫂後退一步,愕然說:「小姐,您這是幹什麼?您做這樣的工作,少爺跟著您都抬不起頭來,好歹我們以前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祖上還有人中過狀元……少爺在學堂被人嘲笑,說自己的姐姐是個戲子,他哪受得了這個!所以才經常外出散心的,您老拘著他、管著他,他跟我說,他在外邊和那幫朋友在一起都比和您待在一起好……」
良嫂嘮嘮叨叨地說著,杜露梅臉上乍紅乍紫,氣得哆嗦個不停。
小軻忙攔著:「良嫂,你家少爺到底去了哪裡?」
良嫂撇嘴,說:「小姐您忘了,那天王老闆來找您,小姐在客廳里招待他吃飯,少爺不想看見你們,就從我這裡拿了兩塊銀元,從窗戶爬出去走了,只告訴我,假期過了就回來。」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小軻愕然,他回頭,見白靜柔還依依不捨地看著那盤炒好的菜,問道:「白小姐,你倒是說說怎麼辦才好啊!」
白靜柔眼睛陷在那盤菜里拔不出來,隨口問:「良嫂還沒說,你家少爺用完了錢,他讓你把錢送到哪裡呢?」
良嫂神色尷尬,「白小姐怎麼知道的?我是真心心疼少爺的,小姐給少爺的零花錢不多,我要發了薪水才能給少爺錢的。他走時,身上只有兩塊銀元,那怎麼夠?這不,小姐這幾日發了薪水,我又託人給了少爺三塊銀元。」
白靜柔就問:「托誰送給你家少爺?」
良嫂說:「也不是別人,我娘家的侄女小菜。」
杜露梅抓狂道:「小菜又是誰?」
良嫂眼神閃躲,「就是常來賣花的那個姑娘啊!我知道小姐不喜歡窮人,所以盡量讓她在小姐不在家時來。」
杜露梅冷笑起來,「好個良嫂,枉我這麼信任你,你居然把杜家當成自己的了!」良嫂直呼冤枉,說道:「小姐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有哪裡對不住小姐的?如果不是為了少爺,我才不留在這樣的家裡呢!大戶人家的小姐,卻做了戲子!有的是人請我出去做大廚,如果不是為了太太臨終前的叮囑……」
杜露梅氣得不行,見她在皇甫沫華面前讓自己丟臉,臉上更是惱火,咬牙切齒地說:「你老實告訴我,少爺藏在哪兒?要不然,我讓巡捕要你好看!」
良嫂看了眼兩個男人,臉上這才有了絲怯意,「少爺就在小菜家裡住著,有什麼要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