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巡捕房發生的兇殺案

第六章巡捕房發生的兇殺案

看來這裡面發生了什麼,老孫恐怕也沒能聽見,但如果他確實是半夜還查過房,監房之中又只有老孫一個人有鑰匙,那麼,的確只有白荃英殺人嫌疑最大。

蘇雅文欠起身子往前看,果然見前邊停了十多輛黃包車,一大群人圍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正想讓車夫繞路,白靜柔卻一下子跳下了車,往人群里鑽。

蘇雅文一看她滿臉興奮,頓感不妙,忙拿出錢來給了車夫,跟著追了上去。

可等她趕到,白靜柔已經擠進了人群。

空地之上,幾名頭戴氈帽、衣著長衫商人打扮的男人團團圍住一名青年男子和他的隨從不讓他們走,青年男子臉色窘迫,著急地解釋著什麼。

小汽車和黃包車撞在一起,黃包車上滾落了一個大皮箱,箱子打開,瓷器散了

一地。

蘇雅文一眼看清白靜柔正興緻勃勃往中央擠,趕緊也跟著擠進去,在她想衝進場子去的時候一把拉住了她。

白靜柔急了,使勁兒想掙脫,可蘇雅文從小練的就是手上功夫,她的手像鐵鉗子一樣牢牢拉住,讓她動彈不得。

「不準多管閑事!」蘇雅文低聲警告,「那是鐵老三!」

白靜柔只好老實,「我不管,我就看看熱鬧。」

場子里,年輕男人白晳的臉憋得通紅,「你們也不能不講理,明明是你們先衝上來的。」

他那隨從攔在眾人身前,保護著主子,一臉緊張。

鐵老三冷笑,「怎麼,撞壞了我們的東西想拍拍屁股走人?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圍觀的大都是地痞,起鬨道:「有錢了不起嗎,有錢就可以用小車撞人?」鐵老三和幾名地痞團團圍上逼近。

青年男子皇甫規看形勢不好,不想橫生枝節,只好自認倒霉,「好好,你們說,要賠多少?」

鐵老三得意非凡,知道今日這單生意成了,他朝身邊兩人使了個眼色,兩名地痞忙去抬那大箱子,忽見箱子那邊冒出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嚇了一跳,「你是誰?幹什麼的?」

「不是誰,就來點點箱子里裝了多少個瓷瓶,這瓷瓶從花紋上看,肯定是古董,老古董了。」她搖頭晃腦。

鐵老三也得意,「那當然,這是明朝永曆年間的花瓶,我好不容易淘到的,正想和洋人做交易,賣個大價,就被這車子撞了,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他捶胸頓足,悲傷得很。

皇甫規深感不妙,暗悔自己沒有事先打聲招呼,獨自跑了過來。

鐵老三朝他冷笑,「我這三個大花瓶,是二三百年的老古董,今天算我自認倒霉,你賠我一個本錢,一千個大洋就成。」

圍觀的人起鬨,「年輕人,你賺大發了,三個古董花瓶只要你賠一千,這位老闆可真善心。」

皇甫規無計可施。

去P聽那小姑娘「咦」了一聲,蹲下了身子,從碎片里拿出塊瓷片來,很為鐵老三打抱不平,「老闆,不對吧!怎麼才讓他賠三個花瓶?你這裡面還有一隻碗呢!」鐵老三一怔,看清姑娘手裡真拿了個碗的半邊,只好說:「要說我大方呢。」

姑娘再扒,「還有個杯子。」

杯耳怎麼也連不到花瓶上去。

鐵老三瞪了身邊手下一眼,怪他塞瓷片進箱子也不撿撿,只好再裝大方,「杯子也不要他賠了。」

姑娘抬起頭來,鐵老三才發覺她一雙眼睛極大、極幽深,像能反射他的影子。

讓人頓生涼意。

她搖頭,「那不成,怎麼能讓您吃虧呢!我瞧著,這箱子除了花瓶之外,有十個杯子、五個碟子、三個碗,你家廚房全搬進了箱子被碰瓷了,您晚上都沒碗裝飯了,當然得讓他賠!」

周圍人鬨笑起來。

鐵老三面色尷尬,手下卻驚訝了一聲,為了壓住箱子重量,讓黃包車撞過去順利攔住小車,他的確是放了那麼多東西進去,可這姑娘怎麼知道的?

鐵老三卻是惱羞成怒,一揮手,兩名地痞往白靜柔圍了去,蘇雅文暗叫倒霉,只好上前,把早捏在手裡的沙子一揮,向幾人撒去,拉著白靜柔就跑。

白靜柔被她的手鐵鉗子般拉著往前奔,還不忘回頭提醒那冤大頭,「還不走?」皇甫規和司機這才趕緊上車,把小車倒出來。

兩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了兩個街口,後面沒人追來。蘇雅文指著她邊喘邊罵,「白靜柔,你能讓人省省心嗎?都告訴你他是鐵老三了,有名的翻戲黨,你怎麼就是不聽!」

白靜柔一本正經,「我這是在教他們騙人這行當也需要用心,該花的錢還是要花,不能為了節省資金馬虎了事!」

蘇雅文掐腰指著她,無語得很。忽然間,小車「刺」的一聲停在了兩人身邊,剛才那冤大頭從車裡探出頭來,「兩位小姐,你們要去哪兒?我送你們。」

他自車裡探出頭來,早沒了剛才的狼狽,面紅齒白,溫和有禮,生得一副好

相貌。

兩人上了車,他才介紹,「我是皇甫規,剛才多謝兩位了。」

白靜柔謙虛,「不用不用。」

眼睛卻得意成兩條月牙兒。

蘇雅文不忍直視,掐了她一把,讓她收斂些。

皇甫規對她興趣高漲,問她:「這位小姐,你可真聰明,知道從箱子找到破綻,你是怎麼知道他箱子里裝了那麼些東西的?」

他回頭,白靜柔此時才看得清楚,他一張臉白晳英俊,眼神不經意間有股冷冷的傲色。視線移到他的頭上,卻沒好感了,原來他梳了個孟獲良式的小分頭,她冷淡地說:「知道就是知道,這是常識而已。」

皇甫規不以為意,解釋說:「原以為租界治安會好一些,想不到一進來就遇上了這群流氓,早知道多帶些人來。」

蘇雅文聽出了他語氣中隱隱的炫耀,只扯了扯嘴角。

果然,白靜柔壓根不接話。

皇甫規只好無話找話,問:「今兒多虧你們了,這樣吧,我請你們吃頓飯答謝?」

白靜柔語氣極淡,「不方便。」

皇甫規無奈,又問:「你們想去哪兒?」

白靜柔簡單地答:「前面路口,放我們下來。」

皇甫規一瞧,前面正是巡捕房所在,說:「你們要去巡捕房嗎?我也要去那,咱們一起?」

白靜柔表情更冷,「和你不熟。」

蘇雅文意外,心說小柔這是幹什麼?視線落到皇甫規頭頂,瞭然,得,這丫頭又鬧小性子了。

皇甫規哪裡知道自己已被划入不來往名單,起勁地說:「不熟不要緊啊!你瞧,什麼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我是皇甫規,姓皇甫,單名一個規字。」

白靜柔乾脆視線掃向窗外,充耳不聞。

蘇雅文只好接話,「皇甫先生,您怎麼惹上了那群流氓?」

皇甫規從沒被女孩這麼忽視過,越發興緻高漲,目光灼灼地望定白靜柔,解釋,「我們開車一路過來的,天還沒亮就趕路了,或許路上霧大,沒看清打橫里躥出來的黃包車,這不,就打翻箱子了。」

蘇雅文「哦」了一聲。

皇甫規逗白靜柔說話,「小姐俠肝義膽,在下敬佩得很,您怎麼稱呼?」

白靜柔垂目,「不用了,以後咱們江湖再也不見,停車。」

皇甫規頭一次被人拒絕得這麼徹底,怔了怔,司機停車,她們拉開車門往外走,他也跟著下車,幾人一前一後走進巡捕房。

小軻迎了上來,先跟白靜柔打了聲招呼,「白小姐,你且等等,四少很快來了。」

他一眼看清兩人身後跟著的人,不由得一怔,越過她們笑著說:「大少,您這麼快來了,怎麼不直接去公館?」

皇甫規笑了笑說:「知道四弟要得急,我連夜趕了來,要能幫到他就好了。」

小軻摸著鼻子呵呵笑了兩聲,說:「走,先去我那兒坐坐。」

白靜柔倒是意外,回頭看了他一眼,皇甫規馬上迎著她的視線,向她微微一笑。

白靜柔收回眼光,黑眼珠子翻出眼白來,不和他視線接觸。

不等小軻答話,白靜柔便拉了蘇雅文熟門熟路地走到小軻的辦公室坐定了。

小軻和皇甫規後到,見白靜柔兩人把屋裡兩張椅子全佔了,他只好向皇甫規告了聲罪,出去搬椅子。

皇甫規見白靜柔拿後腦勺對著他,笑,「小姐,你瞧,咱們江湖再見了,是不是很有緣?你現在應該告訴我名字了吧?」

白靜柔腦袋都沒轉動一下,只觀察前面桌子的花紋。

皇甫規繞到她側面來,倚著桌子笑吟吟地看她,「其實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是誰了。」

白靜柔乾脆閉上了眼睛,養起神來。

「你是白靜柔,對不對?你大哥因殺人罪在牢里關著,你來巡捕房,是想救你大哥出來?」

白靜柔這才睜開了眼,看了他一眼,「猜得不錯。」

皇甫規被她懶洋洋的、愛理不理的樣子逗得直發笑,「你想救你大哥,咱們可不能江湖永遠不見。」

白靜柔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些,「怎麼說?」

皇甫規拍了拍手裡的箱子,「因為我這裡有證明你大哥是不是兇手的證據。」

白靜柔看了他手裡的箱子一眼,似乎更感興趣了,「原來你是個醫生。」

皇甫規怔了,雙目灼灼,「這你都猜了出來?」

白靜柔懶得解釋,正巧,小軻搬了兩張椅子過來,請皇甫規坐下,聽了這話就笑,「白小姐,不如你再猜猜,這位皇甫公子從哪兒來的,箱子里到底放了些什麼?」皇甫規含笑看她,把箱子抖動了兩下。

他發現隨著箱子抖動,白靜柔的眼眸似乎更明亮了一些,黑色的瞳仁因箱子反射變成了棕色。

像貓的眼睛。

白靜柔慢吞吞地說:「我只能說出一兩樣來。」

皇甫規笑了,「只要說准了。」

白靜柔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兩聲,「您最近可能有點腎虛,箱子里大華藥店的固本丸吃一小半了。」

皇甫規臉色頓時發綠。

小軻掩嘴,背過身去,雙肩直聳。

蘇雅文臉色微微發紅,扯了她的衣袖一下,「說別的!」

白靜柔說:「我就知道這兩件。」

小軻轉過身來問:「另外一件呢?」

皇甫規神色沒有恢復,忽然間想起臨時起興替小表妹買的東西來,忙阻止,「不用說了,我佩服。」

白靜柔攤手向小軻說:「你瞧,他不讓我說。」

小軻心如貓抓般癢,但他知道白靜柔性子是好的不提,壞的仔細說,專揭人短處隱私,為免皇甫規尷尬,只好作罷。

門一響,皇甫沫華走了進來。

皇甫規迎上前去,和他擁抱了一下,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四弟,可有好些年沒見你了,長高了不少。」

皇甫沫華臉上現了絲微笑,捶了他一下,「過來也不打聲招呼?」

皇甫規說:「知道你要得急,還不趕緊送了過來。」

白靜柔此時倒正常了,像貓睡醒了的樣子,眼珠子輪流在兩人身上滾來滾去。

見皇甫沫華視線落到蘇雅文身上,她殷勤介紹:「四少,這是我的同學,陪我一起來的,叫蘇雅文。」

皇甫沫華目光在蘇雅文身上一滑而過,只點了點頭。

蘇雅文怔了怔,和白靜柔一起,跟著他往外走,心裡忐忑不安,她總覺得他那雙目艮睛一掃,彷彿什麼都一目了然。

皇甫規倒有幾分意外,把白靜柔看了又看,心說這姑娘還真會看菜下碟,對四弟倒殷勤得很。

正在此時,周紳急匆匆地來到皇甫沫華身邊,低聲說:「出事了。」

眾人皆是一凜。

牢房裡,警察正在勘察現場,見有人抬著蓋了白布的屍體離開,皇甫沫華讓他們停下,揭開白色屍布看了兩眼。

擔架之上,老者雙目睜得老大,嘴張開,舌頭伸出,死狀恐怖非常。

白靜柔咽著唾沫後退了一步。

皇甫沫華看了她一眼,把屍布蓋上。

周紳一臉晦氣地介紹說:「今兒早上,老孫來查房,就發現他被人用皮帶勒死在了鐵欄上,法醫臨時檢驗,顧瞎子死在半夜一點至三點之間,而當時,只有他隔壁的白荃英有機會作案。」

兩間鐵籠子般的牢房緊緊相連,相隔的鐵欄之上,依舊掛著那根皮帶。

皇甫沫華看了他一眼,「重犯之旁,怎麼能安置其他人?」

周紳忙解釋,「最近幾日也不知道怎麼了,犯案的人多,其他的房間全都關滿了,只剩下了這間。聽守衛說,那犯人晚上十點多鐘才押來的,是個街頭賣唱的盲老頭,說是被酒樓的人捉住偷了客人的東西,才被投進來的,都那麼晚了,所以才臨時關在白荃英旁邊。」

老孫是個一臉愁苦的中年人,發生了這樣的事知道自己怎麼都逃脫不了責任,軟著腿上前認責,「四少,都是我的錯,可誰會想到兩人無瓜無葛的,白荃英就忽然發瘋殺人?」

軻強問:「顧瞎子半夜被人殺了,你都沒聽見?」

老孫搖頭,「巡捕房人手不夠,後面監牢只有我一個人看守,我半夜才睡的,睡覺之前,還檢查了一遍,他們正常得很,都在躺著睡覺,我也沒聽見什麼響動,第二天起來查房,這才發現顧瞎子死了。」

他眼神閃爍,垂下頭去。

軻強明白了,冷冷地問:「晚上是不是又喝多了?」

老孫驚慌地回答:「沒,沒有,就喝了兩口暖暖身子。」

周紳厭煩地揮手讓老孫滾,小心地端詳皇甫沫華的神色,生怕他將此事怪在自己頭上。

「看來這裡面發生了什麼,老孫恐怕也沒能聽見,但如果他確實是半夜還查過房,監房之中又只有老孫一個人有鑰匙,那麼,的確只有白荃英殺人嫌疑最大。」軻強邊分析邊提出疑問,「可為什麼啊?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白荃英也無故下毒手?」周紳也想不明白,「是啊!我們這邊也百思不得其解,還反覆查了那顧瞎子的身份,就怕他以前和白荃英是不是有什麼恩怨,但事實證明,他就是個普通的賣藝人,和白荃英一點兒瓜葛都沒有。」

軻強就贊道:「周探長,這不一會兒工夫,你就查出這麼多事來,真不錯。」

周紳悄悄打量皇甫沫華的神色,表功,「這是兄弟分內之事。」

皇甫沫華不置可否。

皇甫規插言,「難道他犯病了?」

白靜柔身子微微一顫,蘇雅文瞭然,輕輕上前攬住了她的肩膀。

皇甫沫華掃了她一眼,只問:「白荃英在哪?」

「關在隔壁的房間里,可他顯然也嚇得不輕,問他什麼都不答……」周紳一邊說著,一邊把幾人往隔壁房間領了去。

白荃英長得和白靜柔有幾分相似,也是面容清秀,眉目極好,眼睛卻沒有他妹妹大,身材當然高大了許多。

見白靜柔等走了進來,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想向前走,卻被巡捕按下。他臉上露出孩子般的慌張,銬著的雙手揮動,白凈的臉漲得通紅,「妹妹,妹妹,不是我做的,我沒殺人!我一醒來,他就變成那樣子了,我真沒殺人。」

周紳看了眼沉默的白靜柔,上前嘆氣,「白公子,也不是咱們想要為難你。你瞧,顧瞎子死的時候,就你躺在旁邊,牢房裡又沒別人,不是你殺的會是誰?」

白荃英嘴唇發白,只看著白靜柔,「妹子,妹子,你一定聽到了什麼,是他們冤枉我對不對?」

他祈求地看著她,簡直把他妹妹當成了神仙。

白靜柔卻是後退了一步,有些無措,「哥,我沒聽見什麼。」

白荃英緊張搖頭,「不,不會的,妹妹,你是不是不想救我?咱家只有咱們兩個人了,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你真不救你哥了?」

蘇雅文柳眉倒豎,白靜柔輕輕拉了拉她的手,茫然垂下了頭。

皇甫沫華卻視若不見,只拿了根煙出來,周紳忙殷勤地替他點上。

皇甫規搖了搖頭,想不到這兄妹倆完全不同,一個精明至此,一個卻是這樣的秉性。

軻強最見不得白靜柔受屈,上前打斷白荃英的話,「白荃英,在我們四少面前你胡說些什麼?想要洗清罪名,你先好好說話,回憶一下昨晚的情形,要不然誰也幫不到你。」

皇甫沫華大名,白荃英也聽過,眼神一縮,怯怯然垂頭,臉上孩子般的慌張

更甚。

周紳冷聲說:「軻探長問你話呢!你還不好好回答?你可想清楚了,你這身上剛背了兩條人命,又添上一條!趕快事無巨細,仔細說個清楚,昨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白靜柔輕聲說:「哥,你就好好兒說吧。」

白荃英茫然睜眼回憶起來,「那老頭進來的時候,我驚醒了,等守衛走了之後,他就跟我說他是被冤枉的,他不會偷人家的東西,嘮嘮叨叨的沒完,我讓他閉嘴,可他還是說個沒完,我怒了,伸手抓過他的衣領把他在鐵欄上撞了兩下,他這才住嘴。我們就各自睡了,第二天早上,哪知道他就死了呢?」

周紳問:「白荃英,你的皮帶到了顧瞎子的脖子上,這又做何解釋?」

白荃英說:「我怎麼知道?我沒殺就是沒殺!」

周紳說:「皮帶系在你的腰上,你就一點也沒感覺?」

白荃英拚命搖頭,「我不知道,晚上睡覺時還系得好好兒的,早上醒來就到了他脖子上,我怎麼知道?」他轉頭向白靜柔求救,「妹妹,你都知道,我從不說謊的。」白靜柔輕聲說:「哥,我知道。」

皇甫規說:「怎麼關押犯人的時候,巡捕房沒有沒收他的皮帶嗎?」

周紳忙賠笑,「咱們這裡是臨時監房,白荃英還沒定罪,算不上犯人,他們只是普通人,當然有某些權利。您是知道的啦,咱們這裡是租界,洋鬼子做主,他們講人權,我們也只是暫時羈押,不能等同犯人。而且這兒不比正式牢房,沒那麼多講究,他們身上衣服鞋襪以及配件都讓他們自己帶著。」

軻強見白靜柔很長時間沒說話,問她:「白小姐,你怎麼看?」

白靜柔就問:「周探長,那間監房的燈是不熄滅的嗎?」

她看著頭頂的燈泡不語,大眼睛染上了些金色。

周紳點頭,「不滅的,整晚都開著,這也是讓犯人好好反省的意思,咱們巡捕房可不比他們家裡,不能讓他們怎麼舒服怎麼來。」

白靜柔垂頭,「哥哥是最不喜歡開燈睡覺的,這些日子,他肯定睡得不好。」

周紳一怔,攤手,「那這沒辦法,這兒都是這規矩,如果定了罪名押入正式牢房,當然作息正常了,可白小姐肯定也不願意不是?」

白荃英掙著脖子叫:「對,對,我好多天沒睡好覺了!妹妹,你可一定讓孟大哥救我出去。」又向蘇雅文說,「雅文,雅文,你幫我勸勸妹妹,別和孟大哥鬧了,孟大哥如果生氣了,不會幫我的。」

看在白靜柔面子上,蘇雅文只好安慰他,「白大哥,你放心,咱們這不是在弄清楚真相嗎?我相信你不會殺人的。」

白荃英憔悴的臉顯出幾分紅潤來,他看向她,「雅文,還是你對我好。」

蘇雅文面色冷淡了下來,收回視線,只看白靜柔。

「哥,除了這些,晚上還發生過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白靜柔說。

白荃英受了蘇雅文一個冷臉,有些訕訕,認真回答道:「妹妹,晚上做夢算不算?我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

其他人倒沒什麼,皇甫規卻倏地抬頭,急問:「什麼夢?」

白靜柔和蘇雅文是知道白荃英有什麼病的,互相望了一眼,眼底有了絲隱憂。

白荃英臉上有一絲恐慌,說:「我有好幾天沒睡覺了,好不容易睡著了,可睡夢之中,聽見瞎子在唱歌,我驚醒了一次的,那瞎子睡得好好兒的,根本沒唱。我一睡著,那歌聲又起了,我知道一定是在做夢,像小時候一樣,小時候在夢裡我還追著妹妹跑呢!可把她嚇壞了,可那歌聲太凄慘了,聽得人汗毛都豎了起來。後來,後來我還做夢朝那瞎子大罵,讓他別唱了,可他一邊笑一邊唱……」

皇甫規急問:「在夢裡,你還做了什麼事?」

白荃英眼神閃躲,「我,我,我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讓他別唱了,他終於不唱了……」

皇甫規嘆息了一聲。

來到隔壁房間,皇甫規把手裡的箱子打開,拿出了箱子里的那瓶葯,看著白靜柔說:「白小姐,這瓶葯,你猜對了,這正是大華藥店的固本丸,可不是我吃的,是你哥吃的。當晚,你哥就是吃了這葯之後,才半夜出去,爬上了賽月季的小樓後窗。四弟把這葯寄給我,讓我檢查,我找了洋人的化驗機構,這不,剛出了結果,馬上趕了過來。」

白靜柔只垂了頭,看著腳尖不說話。

蘇雅文看了她一眼,艱難地問:「這葯我也聽說過,只有一些固本培元的作用,您說他吃了葯之後才爬上了賽月季的小樓後窗,是因為這葯的效用嗎?」

皇甫規說:「大華藥店賣的這東西,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藥效的,價錢便宜;一種卻是加強藥效的,價錢卻貴了許多。白荃英吃的這種,就是加強藥效的固本丸,對一般人來說,只會讓人感覺精神振奮,對於某些人卻不同了。」

周紳問:「對什麼人?」

皇甫規說:「一些原本身體就有病的人,這種葯就是一種發物,能引起舊病複發……」他忽然間沒辦法說下去,白靜柔抬起了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黑黝黝的眼眸反射出他的影子。

皇甫沫華坐在沙發上,身子後仰,點燃了一根煙,淡淡地說:「你自己來說,你哥有什麼舊患?」

白靜柔轉頭看他,眼眸之中瞬間蒙上層水光。

皇甫沫華哪會為之所動,只垂頭吸了一口煙,緩緩噴出煙圈。

白靜柔無法,只好說:「哥哥小時候確實得過病,經常無緣無故發怒打人,可後來爺爺送他到上海治病,治好了。」

她似回憶起了什麼,身子微微一顫。

皇甫沫華問:「你哥小時候做夢,夢見追著你跑,這是夢還是真實?」

白靜柔身子微微發抖,隔了好半晌才說:「是真的,哥哥和我玩,他說他要當將軍,我是土匪,他讓我逃,他拿著刀在後邊追,但他的病後來都好了,真的好了。」

眾人皆默然。

失明的小女孩在黑暗中奔跑,後面有人無止境地追趕,這是怎麼樣的恐懼和無助?

她如果有這麼一個哥哥,那可真是無處可逃,她後來能練出那麼一身聽風辨音的本領,是不是也和這有關?

蘇雅文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拔高,「白荃英的病早就好了,十多年都沒有發過病,和這次的事有什麼關係?」

連周紳和軻強都覺得,四少這麼直直地詢問,太過殘忍。

皇甫沫華卻只把香煙在煙灰缸里輕磕,朝皇甫規點頭。

皇甫規再同情,卻也不想違背皇甫沫華的意思,嘆了口氣說:「我找人檢驗過這種加強藥效的固本丸,裡面有不少使人精神振奮的藥物,對普通人沒什麼作用,但對有間歇性精神病的人,那就能引發舊患。我看令兄雙目發直,言語遲鈍,自我們進門之後,不時嘴角抽搐著痴笑,自己卻不覺,再加上其產生了妄想幻覺,依我診斷,他已經有複發跡象。」

周紳吃驚地問:「您是說白荃英是在精神病複發時殺人?」

皇甫規點了點頭,「很有可能,間歇性精神病平時舉止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但發起病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周紳臉上帶了絲喜氣,「這下就能解釋得通了,顧瞎子一個街頭賣藝的,會有什麼仇家?原來是飛來橫禍!好了,可終於能結案了,這兇殺案一單接著一單的……」感覺屋子氣氛詭異,幾人皆用不贊同的眼光看他,他又勉強說,「白小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其實也不想你哥是兇手的,可這查來查去的,嫌疑人只有你哥一個。」

軻強看著白靜柔垂頭一言不發,想及她為了這哥哥在巡捕房坐了那麼些日子,最後還是功虧一簣,同情得很,「白小姐,你也別擔心,你哥既然有那種病,可以從輕發落的……」

她抬起頭來,黑色眼眸幽幽發著暗光,直走到皇甫沫華身邊,「四少,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哥發病時什麼樣子我是知道的,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什麼人!」

皇甫沫華聲音冷酷而清涼,「你聽力非凡,能避開他,別人卻不能!」

白靜柔眼神一暗,堅持搖頭,「不是這樣的,如果真是他行兇,牆上為何會那麼整齊地印滿了手印?那把刀從何而來?還有這次的兇殺,一定有什麼我們忽視了。」

軻強說:「白小姐,如果你哥有那種病,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不,不會的,我哥不會傷害任何人!」白靜柔眼神黑得驚人,從軻強臉上滑至眾人身上,軻強不由自主避開。

「是不是冤枉,不是光說說就行的!」皇甫沫華聲音更冷。

「好,我一定能找出證據。」白靜柔直視於他。

皇甫沫華眯起了眼睛。

周紳一看清那表情,就覺不妙,忙上前打圓場說:「白小姐,你也不能偏幫著你哥,你哥既然有那種病,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大青精神病院不知你去看過沒有,那些病人的行為可奇怪了,有的甚至還能在牆上畫圖,畫得整整齊齊,在牆上印血手印算什麼?」

白靜柔搖頭,「不,不光如此,那顧瞎子之死,也有疑點。」

皇甫沫華收回了視線,修長的手指在煙上輕磕,煙灰落下,他往後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聲音清涼,「還是那句話,那要看你能不能找出證據證明。」

周紳等熟知他習性的人皆鬆了一口氣,知道他到底給白靜柔留了餘地。

白靜柔說:「四少,我想看一下犯罪現場。」

皇甫沫華點了點頭,向周紳示意。

周紳只好領了她往隔壁牢房而去。

蘇雅文左右看看,緊跟著說:「我也去。」

軻強躍躍欲試,看了皇甫沫華一眼,卻不敢動,皇甫沫華揮手,他趕緊問:「四少,我也跟去看看?」

皇甫沫華只扯了扯嘴角。

軻強緊追了出去。

皇甫規在他身邊坐下,「四弟,少見啊!對這個案子特別關心,不是看在白小姐的份兒上吧?」

皇甫沫華說:「你說呢?」

皇甫規失笑起來,「誰不知道咱們的四弟是心腸最硬的?」

皇甫沫華沒有接話,只把身子向後再靠一些,把煙在景德鎮煙灰缸里磕了磕。

「你啊,還記著當年那些事?這麼多年了,一天也沒回去過,也不給家裡傳個消息。」皇甫規停了停說,「爹嘴裡不說,但我知道,他心底始終惦記你的,你又何必和娘那麼計較?」

皇甫沫華拿嘴叼起煙,吸了一口,似笑非笑,「你說錯了,是大娘。」

皇甫規看了他一眼,當年的事,他知道得並不是很清楚,皇甫沫華出走之時,他還在學院讀書,等他回來,屋裡的人都避而不談,爹也只當沒了這個兒子,娘更不必說了,提起皇甫沫華就厭煩頭痛,他知道這是因為二娘的關係,也不好再問。

爹曽經那麼寵著二娘,一娶她回家,當場宣布二娘的地位和娘相同,娘當然不喜歡了。

可誰也沒想到,多年未見,皇甫沫華成了租界華人捕頭。

家裡邊這才漸漸有了聯繫。

娘聽說他還沒娶親,最近還張羅著讓他回去,給他定一門親事。

皇甫規試探著問:「你也老大不小了,老這麼獨自一人哪行?有人照顧還是好的,有心儀的人嗎?」

皇甫沫華垂了眼眸,「哪有空想這些?」

「再不想可就遲了,玉緋表妹一直記著你呢!知道我來見你,還向我打聽你的消息。」皇甫規說。

皇甫沫華將煙按熄,又重新拿了根出來點燃,「她還沒定親?」

「聽說家裡邊給安排了幾個人相親,她都不同意,咱們那地兒誰不知道她心裡只有你?」

皇甫沫華嘴角叼著煙笑了笑,「小時候的事,哪做得了數?」

皇甫規見他無動於衷,心裡失望得很,可爹娘交代的事,他不好不打探清楚,「什麼時候回去一趟?爹年紀大了,近幾年身體時常出毛病,幾個月前把胳膊折了,好長時間都沒好。家裡事兒又多,他剛剛接手督統之職,難免需要幫手,我又幫不上他,你在外邊既然做得這麼好,為什麼不回去?在自己的地方總比在外白手起家打拚強。」

「把手裡頭的事兒忙完再說。」皇甫沫華說。

皇甫規見他鬆口,鬆了口氣,笑了起來,「這才對嘛,一家人有什麼不能說開的?」

皇甫沫華眼眸垂下,不置可否。

很久沒有相見,皇甫規只覺這個四弟心思難捉摸得很,不知從何說起,沉默了下來,皇甫規又不抽煙,只能看著皇甫沫華吞雲吐霧,只好無話找話,問起白靜柔,「白家小姐和白荃英倒是全不相同,可她哥這案子想要脫身難了。」

皇甫沫華彈著煙灰笑了笑,說:「布局周密,但依舊有隙可尋。」

皇甫規愕然,「你是說,這案子另有兇手?可白荃英真有那種病,又有藥物引發,他殺人的可能性大得很!單就說巡捕房這案子,這還不是當場捉住,物證俱足?」

皇甫沫華把煙放在嘴角,任煙霧冉冉升起,眯起了眼,「表面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實,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對破案之事,皇甫規不熟,可他熟悉醫務,說:「白荃英有明顯的舊病複發跡象,他這病平常看不出來,可嚴重之時行為不可控制,尤其在他所謂的睡夢之中出現了殺人情形,是很明顯的意向倒錯,由此很可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而殺人,還會有什麼其他內情?」

皇甫沫華淡淡地說:「如果找不出來,那麼白荃英只能按兇手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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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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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巡捕房發生的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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