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開
火車在開
火車在開,軌道像一條穿越荒地的黑線。火車哐啷哐啷地,費力地行駛在軌道上,輪子不時地發出嘶鳴,彷彿受到了鞭打。大半列火車都空著。
檢查員2387每走過一個隔間就透過窗戶望去。她走過一節又一節車廂。一個又一個空隔間,車上幾乎沒有人。但是,她接到的指示說……
她拿著個小巧秀氣的亮黃色皮包,頭髮用一條圍巾綁著。手上戴著副沙漠色的薄手套。鞋子搭配得當,長襪是淺藍色。她就像是闖進黑白電影中的一抹彩色。
一個隔間,又一個隔間,再一個。又一節車廂,又一個隔間,再一個。一名行李搬運工站著看著她。他上下打量著她,微微地笑著。她沒有笑,只是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
他向狹窄的通道一指——繼續往前。她走進他指給她的那扇門,回頭望了望。他點點頭。她隔著玻璃看進去,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有人驚叫了一下。
隔間門轉開的時候,話才說出了口。
年紀大點的那個女人是怎麼說的?她說:
——哎呀,希爾達,希爾達。見到你真高興。
或者:
——哎呀,希爾達,希望你一切都好。
火車這麼哐啷哐啷的,很難聽清她說了什麼。
年輕點的女人回答道:
——沒錯,埃瑪,沒錯。我……
檢查員2387在年紀大點的檢查員對面坐下,她忘了她的編號。
——我,他們對我說你指名要我,我想謝謝你。
——我會叫你希爾達,檢查員說。你可以叫我埃瑪·莫蘭,就像過去那樣。下一個鎮子里用的名字會不一樣,不過那個回頭再說。
她們坐著,互相看著彼此,年輕的那個耐心地等著年長的那個繼續往下說,年長的那個好奇地看著年輕的那個,彷彿想弄明白是誰坐在那兒,剛好在那兒,在她對面的座位。
——希爾達,她說。幫我個忙。請告訴我你走的那個晚上,你們在房子外面的對話。
希爾達閉上了一會兒眼睛。她挺直了肩膀,將頭微微地轉向一側。
——馬丁!我看上去很不一樣,是不是?我能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來。你以為你要見的人就跟希爾達一樣,你認識的那個希爾達。然後現在是另外一個人站在街上看著你。她大晚上的溜出家門偷偷來見你,你卻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你連這人是誰都不知道了,但你忍不住不看她。
希爾達搖搖頭:
——不,不對,那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的時候。對不起,搞混了。
她想了一會兒。
埃瑪微笑著看著她。
——好了,好了,我想起來了。
——他們帶走了我,他們帶走了我,親愛的。哦。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你沒來,然後我就回家了,馬丁在家裡,他很生氣——他生氣極了……
她換了個聲音。
——然後他說:
她的音色變得有點低沉,有點像申請人的聲音。
——帶走了你?誰?
——我醒過來的時候好像是在什麼貨車的後車廂里。他們把我連床一起搬走了。我躺在床上,車子不知道為什麼停了下來。我跳下後車廂藏了起來,貨車開走了,但我不在車裡。
——然後他問我是怎麼找到路的,於是我說:
——那兒什麼都沒有,只有路而已,只有一條路。所以我就沿著貨車開過來的方向走。走到鎮子附近的時候,荒地漸漸消失,綠地漸漸出現。然後是樹和草,然後就看到了鎮子。我可以帶你去看,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有時間。
年長的檢查員大笑著拍起手來。
——非常好,非常好。你在42395D這個案子里的表現真是太精彩了,堪稱完美。我非常感動,我可以告訴你,完全以假亂真。你知道我是從哪兒過來的嗎?我剛從局裡回來,我在那兒向他們彙報了這個案子。你對希爾達這個角色的流暢演繹,嗯,就像我剛才說的,非常精彩。局裡有人對你的精彩爆發有另外的解讀。他們認為那是一種天賦的迸發。你可能還記得,你一開始是作為申請人來到我們這兒的,然後有一天,你被選為了檢查員。現在,成功演繹了這個角色后,你可以繼續前進了。祝賀你。不過,我還沒有告訴專家小組,我真實的想法。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屬於你的,只說給你一個人聽的。
火車哐啷哐啷地,晃悠著開過了在好幾條小溪上支撐著軌道的地樁。他們正駛入一片類似沼澤的地方。隔間里鴉雀無聲,窗外則是火車時高時低的喧嘩、蟲鳴以及風聲。一隻鳥在長得歪歪扭扭的蕨類植物上鳴囀,鳥鳴聲深深地打動了希爾達,她在座位上動了動。
——埃瑪,你指什麼?
年長的檢查員聽上去像是睡了很長的一覺后剛剛醒來。
——我們都在那兒,我和你一起,我們兩個檢查員,和一個處境超級艱難的男人打著交道。我覺得你可能是在演戲,可能是個演員,在這個案子里,那個叫馬丁·魯格的男人對你來說可能什麼都不是。有可能是這樣,當然是可能的。實際上,那,那是你唯一的職責。但我認為並不是那麼回事。
她的手指劃過窗戶的木質窗框。
——有些人已經忘了,你知道嗎——他們忘了年輕是怎麼回事,忘了強烈而深刻的感受是怎麼回事。對於生活,你是不是也忘了這麼多,嗯,我並不知道。
她轉向那個年輕女人,拉起她的手。她似乎在權衡著什麼。一分鐘過去了,然後又一分鐘。走廊里傳來人的動靜,越來越近,然後又遠了,經過後,又越來越遠。
——你認為是怎麼回事?
——我認為,希爾達,你能這麼投入這個角色是因為你是真的愛他。我認為你是真的想幫他逃跑,不顧你的工作,不顧你在他的案子里身為檢查員的角色,不顧一切。你心裡有些什麼,希爾達,想要爆發出來摧毀這個世界。你是那種人,我想,那種往杯子里倒水的時候會把水灌得溢出杯子、會把罐子里的水全部灌到桌上的人,如果沒有人有所察覺,對你說,夠了,夠了,希爾達,如果沒有人說話,像你這樣的人就會把水罐倒空。這是我的感覺。
她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我不是在批評你,她繼續說道。完全不是。其實,在某些方面,我也是這樣的。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這確實讓我們面臨著一個怪有趣的狀況。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指名要調你過來,讓你重新回到這個案子,馬丁·魯格的案子。我剛把他轉移到了另一個鎮子,他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他現在叫亨利·考爾。他正在安頓下來,終於安頓了下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徹底安定下來了。我想知道,檢查員2387,你完美地偽裝成了希爾達,我想知道——你願意和他一起嗎?
年輕女人挑了挑眉毛。
檢查員咳嗽了一下。
——我想我那樣問有點狡猾。當然,你被授予了這項任務,你有你收到的指示。你現在就在這列開往村子的火車上,你當然會那麼做。但是,至於怎麼做,卻有兩種方式。那是我給你的提議的關鍵。兩種方式。
——我可以告訴你,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的感受,然後。
——什麼都不要說,年長的女人說道。聽到你的選擇我就會知道。耐心點,世界並不是那個別人讓我們去生活的地方,世界與之迥然不同。我們實際擁有的選擇比我們應該擁有的選擇可能更多,也可能更少。我會給你講個故事,是關於我以前看過的一部戲劇,或許那能闡明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