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看過的一部戲;又名,洋蔥刀
我曾經看過的一部戲;又名,洋蔥刀
有一次,我在一個已經不復存在的城市裡看過一部戲。那是我出生的城市,在戰爭中完全毀了。單單一枚炸彈就炸毀了每一幢房屋的每一塊磚瓦,那裡現在還有爆炸留下的大坑。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有個觀看的平台,一條湊合的木板道。你坐火車去一個旅館小鎮——木板道的起點坐落著一些旅館。然後,你沿著這個木板碼頭往前走,就能走到大坑上面。木板道一直通往中心地帶,有點遠——或許要走六七個小時,所以大部分人會騎自行車。在最中心的地方有個賣飲料和三明治的小商店。你可以坐在那兒俯瞰大坑。其實根本沒什麼好看的,城市顯然已經蕩然無存了。實際上,我去的時候,感覺和看大峽谷時的感受相似。那時我想,哎呀,世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那裡遭到的破壞實在是太冷酷無情了,以至於讓人覺得那彷彿是人類的一件大工程。怎麼不是呢,一千三百萬人死在了那顆炸彈下。
無論如何,我曾在那座城市裡生活過,在經過法院的其中一條老街上,有一座劇院,叫作「夜壺」。我經常去那裡看戲。那時我還年輕,實際上,就跟你差不多大。我很喜歡看戲,我覺得戲劇中蘊含著能改變世界的力量。在這樣的心情下,我和一個年輕男人去看了《洋蔥刀》,一部新戲。
劇院很小,有三排座位——或許可以坐二十個人。有個小小的舞台,大概客廳大小。演員們在劇院前門收錢——有個小窗口,然後給你一張寫著一個字的紙。每張紙上的字都和他們裡面的某張紙上的字匹配——而且只用一次就作廢,這樣你就沒法耍花招了,把你紙上的字寫在其他紙上,好讓更多人進場。再說,你也不會想這麼做,因為票價很便宜,幾乎等於不花錢。
我們買了一些白蘭地裝在一個金屬小水壺裡,在第一排的最邊上坐了下來。我那時有一件皮草大衣,為此感覺非常自豪。我常常都不願意把它脫下來,會在不可思議的環境里穿著它,只是為了被人看到。我在一家商店裡以非常便宜的價格買到了這件大衣,因為裡面有個洞,穿著它的人挨了槍子兒。這家舊貨店顯然會從警察局那裡拿衣服——那些沒用了的證物。沒錯,有人穿著我的皮草大衣挨了槍子兒,但我還是穿著它。我以前就是這樣的女孩兒。
燈光暗了下來。一個男人走到擋著舞台的屏風前,他穿著襯衫、背心和羊毛長褲。他舉起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塞西兒」。然後他非常慎重地將屏風移開,讓觀眾看到了一個小廚房和一張小餐桌。一個年輕女人坐在餐桌邊。她拿著一張紙板,上面寫著「莉莉」。一個蜂鳴器響了起來,兩張紙板都掉在了地上。
塞西爾
等你丈夫回來,我發誓我要……
莉莉
他不會回來的。
她舉起一封信。
他說他在佩魯齊納找到了新生活,他要永遠待在那裡。
莉莉和塞西爾在房間里快樂地跳起了舞,有人在台下拉小提琴。
塞西爾
那我應該娶你,我們會永遠幸福地在一起。
莉莉
可是……
塞西爾
可是什麼。
莉莉
可是,還有洋蔥刀的問題。
兩人分開,距離彼此幾厘米遠站著。
塞西爾
哦,這該死的洋蔥刀,洋蔥刀。你為什麼總是不肯放過這個話題?我給你的東西還不夠多嗎?我為你做的事還不夠多嗎?但你卻只想著那把——洋蔥刀,洋蔥刀。你就像精神病院里流著口水的瘋子,在三月的早晨坐在冰冷的窗玻璃邊,臉頰貼著玻璃,嘟囔著洋蔥刀,洋蔥刀,洋蔥刀。
莉莉
你弄丟了洋蔥刀。我告訴過你,永遠別碰洋蔥刀,但你不僅碰了,還弄丟了。
塞西爾
我帶著它去上班了。那天你給我帶了午飯:一小塊乳酪,一塊不新鮮的麵包,還有一小個洋蔥。我看到午餐里有個洋蔥,於是就隨身帶了洋蔥刀。
莉莉
然後你沒有帶回來。
燈光。
沒有出場過的第三個人帶著一張紙登場,紙上寫著:
第二天
莉莉從劇院的前門進來。她走到擋著布景的屏風前,拿出一張紙,用一枚長釘將紙釘在屏風上。她又往前走了點,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剛才的動作。觀眾看不到紙上寫著什麼。她走到屏風後面。
五分鐘過去了。
劇院的前門打開,塞西爾入場。他走到舞台上,沿著屏風走,停下。他驚恐地盯著那張紙。他一把扯下紙,他向前跑著扯下所有的紙。他轉向觀眾,臉上掛著淚水。他平靜下來,小心地移開屏風,廚房再度出現在觀眾面前。莉莉坐在餐桌邊,快樂地閱讀著。
塞西爾
莉莉?你瘋了嗎?
塞西爾跑向她,揮著手中的紙。
莉莉
沒你瘋。
塞西爾
(幾乎是在啜泣,讀著紙上的字)
莉莉·考德溫丟了她的洋蔥刀。
刀柄上嵌著一個襯線體的「G」。
刀已經舊了,但仍異常鋒利。
請將刀歸還到韋爾頓路3號換取回報。
回報是:莉莉·考德溫會和你一起睡。
莉莉
我想洋蔥刀很快就會出現的,你覺得呢?
塞西爾
莉莉,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不會那麼做的,對不對?
莉莉
把刀找回來。
塞西爾
我愛你,莉莉。你不能這麼做。我弄丟了刀,但那把刀不應該那麼地……
莉莉
找回來。
沒有出場過的第三個人帶著一張紙登場,紙上寫著:
第二天
塞西爾不想去上班,但他必須得去。
莉莉一個人在家。
劇院的前門上響起了一記敲門聲,然後又是一記,又一記。
莉莉
(從屏風後面)
誰能開下門嗎?
一位觀眾站起來開了門。門外是個老男人,可能有五十歲,有點胖。他走進來,看著觀眾,有點像在賠不是。他清楚地看到觀眾,向他們鞠躬。他拿著一把洋蔥刀,高高舉起,彷彿是在解釋。他走上舞台,敲了敲屏風。
莉莉
請進。
男人將屏風移開,廚房的布景出現在觀眾面前。餐桌被推到了一邊,地上放著張床墊。觀眾坐在舞台正前方,所以床墊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莉莉躺在床墊上。她站起來。
你有洋蔥刀嗎?
男人給她看洋蔥刀。她快樂地跳起來,來來回回地四處奔跑,十分高興。她突然環抱住男人,然後又跑開,將洋蔥刀放到掛在牆上的木刀架里,在那兒欣賞著刀。
男人
那麼關於……
莉莉
哦,是的。
她來到舞台前方,替男人脫下外套,然後放到桌上。她替他脫下背心、襯衫。他在床墊上坐下。她脫下他左腳的鞋,右腳的鞋。她脫去他的襪子和褲子。她把所有衣物放在桌子上,然後她來到舞台前方。
莉莉
(帶著巨大的喜悅)
洋蔥刀!
她慢慢地解開連衣裙的扣子,脫下了裙子,放到腳邊。她脫下身上的純白色內衣,也同樣放到腳邊。她赤裸著身體,著了魔般的快樂。
洋蔥刀!
她從觀眾轉向男人,和他在床墊上一起躺下,兌現了她的諾言。觀眾有的留下觀看有的離開,隨他們自己的意。戲到此結束。
——我認識那個女孩子,埃瑪說。當然,我後來和她談起了這齣戲。那個老男人其實是她的愛人——在真實的生活里。他也是這部戲的導演,女孩既是劇本作者,也是女主角。戲里的丈夫只是一個他們找來的演員。他們當眾做愛的做法,現在聽起來可能很震撼,但在當時,其革命性要勝過色情感。那是對身體的重新找回。
她們在靜默中坐了一分鐘。
——我總是覺得,埃瑪說,人們對結果有所誤解。任何事情都確實可以成為其他事情的結果。那是我們人類的天賦。所以,有人掉了一把削皮刀,嗯,會發生什麼又該由誰說了算呢?
希爾達笑了起來,埃瑪也笑了。她們一起大笑著。
——當時,埃瑪說,我覺得那很滑稽,但我同時也覺得嚴肅。而現在,我僅僅覺得滑稽。好了,我關於結果的故事就說到這兒了。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現在我要給你一個選擇,親愛的。
老女人走到廳里,她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個小皮箱。
她坐了下來。
——希爾達,她說,有很多話說,時間卻太少。馬丁·魯格有了新的名字,他現在叫亨利,亨利·考爾。他是名學者,那是他現在的身份。他住在B73區,我們正在前往的那一區。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你認識他后他又經歷了一次霧化。他失去了生活的基本能力。你接受過我們的培訓,所以你該知道婚姻任務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你該知道一名優秀的檢查員,假扮一個角色,可能會這樣參與到一種生活里,充當一個精神有點恍惚的人的監護人。你知道我們已經安排了你來見亨利,與他重逢,如果一切順利,你們倆就會共同生活。你將成為亨利永恆的監護人,因為我很快就要走了。
——亨利愛你,他是真的愛你。我也相信你,嗯,我已經說過我的看法了。對你來說,就你的意向而言,做他的監護人:你顯然是可以勝任這項任務的,而且能夠做得很好。但你能過得開心嗎?之前你認識他的時候,你們兩個是平等的。你可以說話,他可以回話。或許他有點迷糊——但他所具備的信息也不是很全。現在,嗯,正如你將會看到的,他有了改變。
——其中一個選擇,你可以做的選擇,是現在到達這座小鎮,你還是你。你的名字是南希,你要假裝不記得你曾經是希爾達,你要假裝你不知道你曾經遇到過馬丁·魯格,當然,你會將亨利·考爾當作一個全新的人來對待——一個你會表現出愛意的人。你會獲得他的好感,成為他的監護人。火車正在駛向鎮子。這就是你即將過上的生活,其中有些虛假的成分。
——不過,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如果你真的曾經愛過他,真的對他有過什麼,那麼或許這種感覺仍然存在。或許你想再次獲得一個機會,一個新的機會。我給你的選擇是:如果你同意,我會為你注射。
老女人打開皮箱,裡面有一支注射器,一枚注射針和一小瓶清澈的液體。
——你醒來的時候就只是南希,不是檢查員,也不是希爾達,不是別的什麼人,就只是南希。我會帶你進入小鎮,你會在一幢獨立的房子里恢復。當你做好了準備,就會被帶到我們家。你會和亨利重聚,你們兩個會一起過上新的生活,無憂無慮的生活。
年輕女人盯著注射針,好像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她摸到盒子,蓋上了它。眼淚滾下她的臉頰。
——不,她說。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她將頭埋進手裡,啜泣著。
老檢查員站起來,走向門口,盒子夾在腋下。她拉開門,走進了過道。
——哦,等等,等等,回來,年輕女人哭喊道。請回來。我想我,我想……
她嗓子冒煙,恐慌極了,她的眼睛在簡陋的火車隔間里無助地四處遊走。她退縮了,但然後又抬頭看著站定在門口的老女人。火車就快進站了,她們馬上就要到達終點。
——我想,我……
老女人的神情鬆弛下來,她站直了一點,用一種陌生的嗓音開口說道:
——希爾達,她說,親愛的,你病得非常重,差點兒就死了。
希爾達嗚咽著。
——希爾達,看著我。
她抬起希爾達的下巴。
——你曾在死亡的邊緣,但你得救了。你得救了。
老女人搖搖頭,悲傷地笑了笑。火車停了下來,她們之前還在空無一人的荒野,而現在,而現在……
火車外,人聲鼎沸,大家互相呼喚著。一個充滿了聲音的村子,男人的、女人的,像是在用人類的語言叫喊。
但另一個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說著,你如何選擇。快點吧,快點,你如何選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