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暴室故人
暴室本是本朝織作染練之所,共分織、染、浣、晾四室,分掌織布、染色、浣洗、晾曬四職,後來逐漸的宮中婦女有病及女眷有罪,都幽禁於此勞作。
四室中最苦最累的是染室,許是在雲姝身上颳了些許油水,典獄嬤嬤尚且顧惜,將她分到了稍輕鬆些的浣室。
浣室里服役的人對於新來一個人毫無反應,麻木地做著自己手頭的工作,幾個典獄嬤嬤腰裡別著鞭子,叉著腰站在牆邊監工,時不時小聲聊幾句天。
受刑的人頭也不敢抬一下,一旦典獄嬤嬤認為誰在偷懶磨洋工,自然就少不得挨上幾鞭子,在此受刑已經夠苦,誰也不願意往自己身上再挨上幾鞭子。
雲姝溫順地遵從安排,在浣紗池邊搓洗染好的布匹。
環顧四周,只見院牆高聳,四處都有人看管,暗嘆此處看守的嚴密,即便是只蚊子也難以飛出去。
正如此想著,背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鞭子,雲姝嚇了一跳,背上疼得火辣,典獄嬤嬤厲聲吼道:「看什麼看,眼睛再亂瞟,信不信老娘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雲姝疼得一身冷汗,死死咬住了牙關不吭聲,繼續著手上的浣洗工作。
兩個時辰后,天已經黑了,雲姝的一雙手泡的浮腫發白,連知覺也沒了,旁邊的一個女人面色發白,身體有些搖晃。
雲姝見典獄嬤嬤看著別處,才敢小聲問:「你沒事吧?」
那人嘴唇毫無血色,腦袋晃晃悠悠的,「我……」她不受控制地連連翻起白眼,口中流出白沫,身子朝後仰去,重重砸在了青石板地上,發出「嘭」的一聲響。
雲姝有些無措,旁人更是大驚失色地退開幾丈遠。
典獄嬤嬤卻是司空見慣了的,上來踢了幾腳發現沒反應,探過鼻息又毫無動靜,便擦了擦手說:「拉去亂葬崗扔了。」這樣的處事,比起處理一條死貓死狗麻煩不了多少。
雲姝皺著眉,這顯然是過度勞累累死的。
典獄嬤嬤瞥一眼雲姝,冷哼一聲,「巧了,也省得收拾屋子,這不給你騰出地兒來了嗎,你晚上就睡到她那屋吧。」
眾人掩唇驚詫,只瞪大了眼睛覷著雲姝,暗嘆這新來的倒了霉,頭一天就要住到死人屋裡去。
雲姝並不在乎這些,收工之後便回到了分配給她的房間休息,另一個同住的人還沒有回來,放在逼仄的房間里的只有乾飯青菜,但不吃連命也沒有,雲姝只好強行下咽。
門口一個影子漸漸接近,攀上了雲姝的面龐,雲姝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
那人邁步跨進門檻,手裡堆著衣服的木盆重重擱在地上,譏誚道:「徐貴嬪身邊兒的大紅人,咱們又見面了。」
雲姝起身上前,昏黃的光線下仔細辨別,眼前的人,竟是個故人!
雲姝驚呼,「文蕊?」
當時除夕夜,文蕊被皇帝一朝臨幸后拋諸腦後,在元宵私出宮禁被丟到了暴室,沒想到當初在灼華殿二人是同居一室的室友,如今到了暴室,還是住在一個屋檐下。
文蕊瘦了不少,將衣服掛到屋內的晾衣繩上,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揶揄道:「雲姝啊雲姝,你忠貞不二地天天伺候徐貴嬪,竟也有到暴室這種腌臢地方受苦的時候?」
雲姝並不在意文蕊的挖苦,自也沒有放在心上,只隨意敷衍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宮裡,一瞬天堂一瞬地獄,都是尋常。」
文蕊笑得有些狡黠,「你倒看得開,那你說說你怎麼進來了?」
「犯了事兒被罰了。」雲姝不欲多言自身之事,便隨口敷衍著。
文蕊牽了牽嘴角,不知是在譏諷雲姝還是嘲笑自己,「不管因為什麼事兒、被誰罰進來的,進了暴室就別想再出去,當然也不是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她看雲姝疑惑,咧嘴笑,「你也看到了吧,只有死了才能出去了。」
雲姝並不灰心,對文蕊所言亦無動於衷,但她並不希望在暴室的日子連在睡覺的時候都要與人針鋒相對,便應和道:「既如此,你又何必對我說話夾槍帶棒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咱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也算共患難的緣分,互相攻擊挖苦,日子不是更難過嗎?」
文蕊坐到床上,看著自己在浣房勞作數月而粗糙皸裂的手,愣了一會兒神,抬眸又看雲姝,想起當時在灼華殿,她確實不曾做過什麼有損自己利益之事,便收斂了几絲鋒芒。可心中壓抑了三個多月的苦澀逐漸掩蓋不住,兩行淚熱在這個故人面前滾了下來。
雲姝冷眼看著,「你怎麼了?」
「我就是想不通,一樣的人安排,一樣的方式引起的陛下的注意,為什麼平兒能被封為美人,而我卻被陛下棄如敝履?」文蕊羞惱不已,「我到底哪裡不如平美人?」
「一回是新鮮,兩回就是心機了。」雲姝淡淡地說,「陛下手掌天下大權這麼些年,當初又是浴血奪得的皇位,會看不穿奴才之間的小伎倆么?」
文蕊昂起頭,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雲姝,「但不論你信不信,我做這件事情,一點兒也不後悔。見過了宮裡主子的奢華富貴,誰還能甘心回歸於平庸的生活,假如要我一輩子當個奴才或者汲汲營營的平頭百姓,倒不如豁出去搏上一搏。」
雲姝微愕於文蕊的志氣,「不富貴,毋寧死?」
她是見過國破家傾的人,當然也享受過榮華富貴,只是富貴如浮雲,家國不回首。可能是因為文蕊從未得到過,才會如此渴望富貴,雲姝有些同情她,但很快又被她背主爬上龍床之事的不屑所取代。
文蕊關注著雲姝的神情,定定地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雲姝不語,文蕊兀自說了下去,「你不止看不起我,整個灼華殿,甚至是整個皇宮,好像都沒有什麼能入你的眼。」
雲姝哂笑,「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