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緋紅之月(三)
天上月明如素。
或許是此地殺伐意味過重,連天上的月亮都蒙著一層淡淡血色,遙看過去,一片緋紅。
女子是高如月。
齊武夫的初戀情人。
她長身卓立,穿著風衣,風情款款,又帶著些柔弱意味。
「如月,你怎麼來了?」齊武夫眯起了眼睛。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處柔軟所在,而高如月,就是齊武夫心裡的那一處柔軟。
「武夫,你入魔了。」高如月嘆了口氣,「跟我走,我不想看著你死。」她悠悠地說。
「你走。」齊武夫冷聲說道。
高如月當初沒選擇他,就是他心裡永遠的痛。
一個男人,永遠不願意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展現出自己落魄的一面。
而齊武夫現在就很落魄。
「齊爺,放棄吧。」羅恆沉聲說道。
「事已至此,我已經回不了頭了。」齊武夫嘆了口氣,正色道:「羅恆,別的話就不說了,與我一戰。」
「必須如此么?」
「必須如此。」
「好。」羅恆點了點頭。
他走到齊武夫跟前,做了個請的姿勢。
此時此刻,齊武夫一心求死,除了殺死他,擺在羅恆面前,沒有第二條路。
或許高如月無法理解,但羅恆能夠理解。
男人嘛,無論出身,無論背景,無論年紀,終歸是有自己固執的一面,亦或是幼稚。
有的人,寧願轟轟烈烈的死,也不願苟且的活,僅此而已。
老爺子還在的時候,齊武夫的執念就是證明給老爺子看,他不比魏文長差,可惜的是,他未能做到。
老爺子死後,他的執念變成了證明給死去的老爺子看,他不比羅恆差,可惜的是,他依舊未能做到。
執念變成了魔障。
這種東西一旦被打破,他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這裡的景色是極美的。
有細泉淙響,有映月之湖,有風吹過的芭蕉,有雨打過的櫻桃。
齊武夫負手而立,淵停岳峙,宗師風範,顯露無疑。
羅恆動手,一出手就是全力。拳風如雷,勢若雷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齊武夫是一代宗師,他沒有留手的資格。
更何況齊武夫可還沒有死。
「來!」
齊武夫悶喝一聲,也遞出一拳,拳風呼嘯而來,交織成一片惘然,就像一場繁華殞落,散盡成煙,一切都不過是幻滅的布景。
羅恆崩緊了身體,只有身處在齊武夫拳勢之中,他才體會到方才許褚面臨的是怎樣的壓力。
明明只是一拳,壓過來的卻像是整座山。
含著睥睨天地的威嚴,羅恆虛度著步子,如搖曳在狂風中的一朵枯葉。
「喝!」
羅恆沒有躲,而是在齊武夫氣勢的最高點迎了上去。
啪地一聲悶響。
兩人硬撼一拳。
羅恆拳勢在一瞬間變幻了五次,不偏不倚擊打在齊武夫拳勢最脆弱的地方,全憑一股超然的直覺,以強對強,以簡化繁,以拙擊巧。
羅恆倒退三步,方才化去蓄滿齊武夫拳勢的一拳。
「大巧若拙,羅恆,你果然是心性堅毅之人,老爺子沒有看錯人。」
齊武夫面色不改,讚歎一聲。
羅恆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早已打磨得玲瓏剔透,毫無破綻的武者之心。
這是最難為可貴的地方,許多人終其一生,也進入不了這種自成一體的圓融狀態。
有這種心境的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極為容易成功。
齊武夫並沒有給羅恆多少喘息時間,倏地拳式一轉,身體站成弓步,飄忽不定,左右搖擺,又是一拳轟出。
這一式是太極拳中有數的殺招,叫進步搬攔捶。
取得就是那種捨身取義、一往無前的意境。
由齊武夫使出來,更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剛猛中帶著柔和之美,陰陽相濟。
羅恆踩著小碎步,再不敢硬抗。
齊武夫這一拳,看似緩慢,卻封掉了他所有能夠躲避的空間,看似漏洞百出,羅恆卻知道,只要他一擊不中,要面對的就是綿延不絕的后招。
浩浩蕩蕩的月光下,兩人一進一退,身形如鬼。
眼看避無可避,羅恆大喝一聲,也是一式進步搬攔捶使出。
拼招式精妙,對於武道的理解,他差了齊武夫不止一個檔次,唯有有樣學樣,用同樣的招式還擊過去。
這一下,兩人沒有硬碰。
而是在錯身之中,連彼此衣角都沒有沾染到。
就那麼擦肩而過。
因為方才羅恆採取的就是兩敗俱傷的招式。
齊武夫能打中自己,自己也能在同時打中他。
倒是誰傷得重不好說,羅恆年輕力壯,而齊武夫拳力更強。
但羅恆覺得齊武夫肯定不願意跟自己拼一個兩敗俱傷。
這是一代宗師的尊嚴,不可能跟他這個後輩用什麼以傷換傷的打法。
「以命換命,死里求活。你這份心智也當真了得!」
齊武夫猛的又是一聲長嘯,眉宇間滿是張揚睥睨,蕭瑟落寞。
他拳勢又是一轉,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似在嗚嗚作響的山風中擊打著節拍,低吟著、放歌著、舞蹈著……雖只是平平常常的幾個動作,可在羅恆眼中,卻看出了一種莊重。
先是左右摟膝拗步起步,接著是左右攬雀尾近身,再接上白鶴亮翅作為殺招。
太極基本的二十四式,在齊武夫手裡,信手拈來,天馬行空,生生打出了一種精緻的美感。
這種美,蘊含著抽繭剝絲般的細心,品竹調絲般的精緻,研墨揮毫般的瀟洒。那已不僅僅是拳法,而是一種將生命供奉於高堂殿宇般的虔誠!
道盡了一個宗師對於人生的理解,對於宿命的不忿,對於輪迴的洒脫。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獨往!
好男兒,為心中道義,當一路殺伐!
殺他個血流成河,伏屍百萬,水落石出,雲開雨霽!
齊武夫拳勢所向,天地間俱都裹上一層濃濃血色。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齊爺,且敬你一杯血性豪情。
敬你一杯曠古悲涼。
敬你一杯江湖夜雨。
敬你一杯宿命輪迴。
羅恆再無保留,全力迎上。
夜空下,兩人身形如魅,一觸即分。
齊武夫長嘆一口氣,面色變得有些白。
而羅恆面色酡紅,猛的噴出一口鮮血。
「竊鉤者誅,而竊國者為諸侯。羅恆,你要繼承老爺子的遺志,單單這點本事可不行!」
齊武夫徐徐吸了口氣,拳勢又是一轉,氣勢更是在瞬間拔到了最高點。
雲手。
一式最為樸實無華不過的雲手。
這一式沒有繁花破碎的唯美,沒有力拔山河的沉穩,沒有萬古凌霄的洒脫,有的只是一個宗師對於生命的敬畏,對於蒼生的悲憫!
平凡的一招,羅恆知道自己敗了。
這種對於武道的理解,他還遠遠沒有達到。
「原來這就是我跟武聖級別高手之間的差距,比我想象的大了許多。」
羅恆心裡念頭電光火石般閃動。
他似乎聞到了死亡了的氣息。
但要說後悔,心裡其實是沒有的。
朝聞道,夕死可矣,僅此而已。
一個身影撲了上去。
高如月悶哼一聲,三千青絲紛揚在迷離的月色中,彌散在有如嘆息的夏風裡,她的身體舒展在半空之中,飛揚著,滑落著,唯美的,像一隻飛不過滄海的蝴蝶。
齊武夫看著自己的拳頭,看著躺在地上的高如月,身體如石雕般凝固。
「為……為什麼?」齊武夫問。
「沒有為什麼。」高如月凄美一笑,「武夫,我不願意看到羅恆死,也不願意你再越陷越深,答應我,收手,好好活下去。」
啊——
齊武夫咆哮起來。
這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抬起手就往自己天靈蓋拍去。
啪地一聲,整個天靈蓋完全碎掉。
一代宗師,齊武夫,身死。
……
羅恆大驚,猛撲上前。感受著懷中女人柔軟的身體,他頭腦卻是一片空白。
這個劇情不是他想要的,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他絕對一槍把齊武夫崩了。
什麼朝聞道夕死可矣,在一條人命面前,都是****。
高如月雙眸明亮,她平靜的注視著羅恆,眼中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泉水般的寧謐。
「羅恆,我求你一件事。」她說。
說話間,她的嘴角滲出了一抹殷紅的東西,但血絲很快變成了血流,流淌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急,鮮血染紅了她蒼白的面頰。
急速湧出的鮮血哽咽在她的喉嚨里,明亮的眸子亦開始逐漸渙散。
「你說。」羅恆沉聲說道。
「我……我死後,將我跟武夫葬在一起。」
「瞎說,你不會死。」羅恆搖搖頭,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不要你死。」
「小傢伙,你是在吃醋么?」她唇角微微翹起,蒼白的臉在這一刻,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美。
「是的,我吃醋,我嫉妒。」羅恆點點頭。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下輩子,記得早點投胎來找我。」
高如月笑了笑,她的笑容很美,定格成一個羅恆永世不忘的畫面。
羅恆笨拙地將她抱住,她蒼白的臉安靜的靠在他的肩上,柔軟的頭髮擦的他臉痒痒的,他聞著女人熟悉的體香,聽著她的聲音徐徐傳來。
可是再也沒有聲音。
納蘭薔薇過來,嘆了口氣,將他抱住,「小混蛋,她已經死了。」
羅恆驚惶的抬起了頭,他抬頭望向的眾人,哀求的看著他們,過了許久,他終於回過神來,點點頭道:「是啊,她……她已經去了。」
羅恆小心翼翼地、像是怕驚醒了懷中熟睡的人兒一般,溫柔的將高如月放在了地上。
即使死亡也無法奪取她的容顏和美麗,她神情安詳,像是睡著了一般。
「薔薇,這裡交給你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沉聲說道。
納蘭薔薇點點頭。
羅恆坐在地上,摸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哆嗦了好一陣方才點燃,徐徐吐出一個煙圈,卻又被嗆住了。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順著臉頰滑進嘴裡,味道略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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