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仙罪(下)
「罷了,事已至此,本后即便做錯了什麼,也難以挽回……」
檀后深深嘆出一口氣,輕輕揉了揉眉心:「若是軒帝沒有其他什麼要緊的事,那本后就先行回去歇息了……」
在她的心裡,始終是把仙族擺在首位,她貴為仙族之主,確實擔得起這幾個字。
「那檀后好走……」
軒帝沒有挽留,伸手朝著萬丈雲海中一揮,一頭神采奕奕的仙鶴破雲而出。
「鶴來!」
「其實本后心底還是有著一個疑問……」
臨走之前,檀后頓了一瞬,似是隨口說道:「卜頁子大哥一千年前意外化道身隕,可憑藉他的手段,卜盡天下無事不知,擬化萬道無法不曉,他的死,未免太過蹊蹺了一些……軒帝可知究竟為何?」
檀后深深看了軒帝一眼,沒有選擇騎上白鶴,而是踏著一抹紫霞,消失在天盡頭。
而此時,背著三人的軒帝的雙眼中,不知為何已經充滿了冷漠的寒光。
「既然如此,那老頭子我也先走一步了……」
隨著檀后的離去,灰袍老者淡淡搖了搖頭,離開了此地。
「軒帝,不必在意檀后所言,凡成大事者,無不雙手沾滿鮮血,凡世間都有『一將功成萬骨枯』之說,更何況軒帝此舉是為了我仙族,如此豐功偉績,必可青史留名,功垂萬古,乃是我仙族之幸事。」
耀生見軒帝臉色似是有些難看的模樣,不由得開口說道。
「哈哈,耀帝所言極是,為我仙族打下又一片疆土,本帝即使背負萬古罵名,也在所不惜!」
軒帝悵然一笑,似是在嘆息什麼。
「軒帝如此胸襟,耀生佩服。既然如此,那本帝也不做多留了。還有那夜冥月,想來軒帝會有著穩妥的處置方法的……」
耀生話一說完,便化作一道極光,消失在原地。
「奕帝你也走吧,讓本帝在此好好清靜一會兒……」
軒帝活音剛落,在藏奕的身旁便出現了六顆如棋子般大小的星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通往虛空的六芒星域門,奕帝一腳邁入其中,起身離去。
星空域門在軒帝眼中逐漸縮小,最終化作了一點銀光消失。只見軒帝低頭輕吟一聲,轉身沒入被雲煙遮掩的竹林之中。
碧玉天空竹,生於雲端之上,沐浴天際之霞氣,汲取日月之靈曦,最是通靈澄凈,此竹百年生一寸,千年長一節,望著此地蒼翠欲滴,拔地數十丈的竹林,已經可以料想到其年歲之久了。
那碧玉天竹釀,也正是產於此地。
竹林叢間,泉水叮咚,寒潭如鏡,濺水流珠。
軒帝緩緩踱步在一汪寒潭周邊,似是在思考著什麼,最終腳步停在離寒潭不過十步之遙的一口井邊。
此井口徑不過寸許,斑斕潮濕的苔蘚攀附在井壁上,井壁的石頭也有少許脫落,使得此井看上去有些年頭,在井口上,蓋著一塊平滑如玉的青石板。
軒帝抬手一揮,石板移開,兩眼朝著井中望去。
井中無水,看上去並無太深,這像是一口枯井。
只見軒帝一指指向寒潭,一股水流凝聚,隨著他手指劃出的軌跡,落在枯井中。
當水面離井沿還有一寸高的時候,水流停止了灌入,隨著最後一滴水的落下,水面陡然劇烈地抖動起來,在三息之後,重歸於平靜。此時的水面里,出現了一張蒼老的面龐。
「明軒……你終究還是不顧我的勸告,貿然發起了仙魔大戰……」
白髮白須的老者開口便是一聲輕嘆。
軒帝冷冷俯視著井中的這張面龐,沒有答話。
「仙魔兩族,相制相衡,這是一種平衡,是維持天道運轉所需的平衡。若平衡被破,天機則亂,那後果,將是仙魔兩族都無法挽回的災難!」
「那是你危言聳聽!」
軒帝在此刻冷厲出聲,「什麼狗屁的平衡,哪來的什麼狗屁平衡?本帝只知道,天無二日,一山不藏二虎,勝者生,敗者亡,這,才是天理!」
「仙魔,只得存一!如今仙盛魔衰,天機應如是。不論是否有你所說的什麼因此而導致的劫難,本帝認為,我仙族,巔峰不止於此,不會有什麼衰落的那一天!」
「若當真如你所認為那樣,十萬年前,我仙族便有了與魔族一較高下的底蘊與實力,為何還要拖到現在?那時的軒主,可是你的父親!」
井中人臉慢悠悠地質問道,「莫非你忘記了當時你父親留下的話了嗎?」
軒主一脈,源自仙族初祖,是五百萬年前仙族剛剛崛起之時的巔峰一族之一,流傳至今已有五百萬載,三百萬年前的歲軒老祖,亦是源於此脈。而到如今,軒主便是他,軒帝明軒。
而上一代的仙帝,則是明軒的父親,炎軒。
「父親的話,本帝自然沒有忘記,只是如今歲月不同,天機已變,仙魔死戰,大勢所趨,結果已然明了,毋須多言。」
軒帝的神情泰然,而後長嘆一聲:「你們,都老了……」
「執意如此……」
老者沒有選擇繼續勸說下去,多說無益。
「我那徒兒,如今可還好?」
沉默了半晌后,老者突然開口。
「奕帝在此次仙魔決戰中盡心儘力,算是本帝的得力臂膀,更是將來我仙朝盛世的奠基人之一!你教導出的子弟,怎麼可能會差!」
「好,好……」
老者低沉一笑,只是在笑容里卻帶上了幾分冷意,一絲惆悵。
隨著軒帝抬手,青石板重新蓋在井口,一切又重歸寧靜,只是老者最後的那幾聲笑聲似乎還未完全散去,在清幽竹林的映襯下,讓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幽幽星空十萬里,迢迢銀河落九天,這裡,落有一座行宮。
青檀殿宇,芊萋玉瓦,其上星光垂暈,如泫露盈盈,碧落石階,拾級而上,四方匾,纖字如畫,靈動雋永,謂之「幽蘭宮」,宮內清幽曠遠,遍地幽蘭,花開氤芬芳,有女子,姽嫿於幽靜。
幽蘭宮,幽后所在之地!
一襲青衣,蘭香飄然;長發裊裊,幽光垂瀑;腮凝新荔,鼻膩鵝脂;眉如黛,唇似櫻,齒若瓠犀;冰肌瑩徹,眸光空靈。
有詩云:「皎皎兮似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迴風之流雪。」
與檀后相比,幽后便如那出水之芙蓉,似亭亭之幽蘭,生得一身冰肌玉骨,冷艷超凡,清麗絕俗。
窗戶旁,幽后一語不發,望向窗外,寂靜的星空,卻未能讓她的心緒寧靜下來,美目中有著一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
驀然,幽後轉頭,眼中流露出一抹寒意,開口便是一聲冷喝:「耀生,你若是再這般不請自來,無聲無息地潛入我幽蘭宮,休怪本后不客氣!」
只見門前,幾道光芒閃爍,隨後出現了一道人影,正是那耀帝。
「哈哈,幽后何必發那麼大的脾氣,你若是不喜,那本帝今後再是前來,先打聲招呼便是……」
耀生哈哈一笑,不以為意。
「哼,本后可不希望你來!」
幽后冷哼,對於耀生,她心裡可沒有那麼多的好感。
「幽后這話什麼意思……」
耀生啞然,皺了皺眉頭,但臉上還是掛有一抹笑意。
「算了,本帝今日不請自來,其實是為了和幽后說明一下如今仙魔之戰的戰況的……」
耀生轉移了話題。
幽后黛眉微蹙,讓她心思一直不寧的,正是有關於此。
見幽后臉上的冷意漸消,耀生嘴角微微揚了揚,徑直走到桌旁,坐了下來。
「如今魔族已敗,魔域亦將為我仙族所佔……從今往後,魔族將成為歷史。」
耀生簡短開口。
即便早已預料到這般結果,可幽后的內心還是急劇波動了一下。
「這場仙魔之戰,軒帝有些操之過急了……」
當平復了心緒,幽后冷言說道。對於這場戰爭,其實她內心很是抗拒的,她不贊成軒帝提前宣戰的舉動,可奈何她一人,根本難以起到什麼決定性的作用。
「幽后何出此言?」
耀帝反問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魔族歷經數百萬年強勢,后而衰;仙族韜光養晦,厚積薄發,今而盛……天道輪迴而已!」
「仙魔兩族固有戰亂不假,可軒帝一意孤行,執意滅族之事,魔界二十域,如今所存幾多?如此殺伐,根本難以理解!」幽后忿忿說道。
「哼,殺伐過重?魔族本性嗜血好戰,若此番是我仙族敗亡,在魔族手下,我仙族又能存活幾人?幽后此乃婦人之仁,於本帝眼中,魔族本就不該存於世,魔族之人,罪不可恕,死不足惜!」
耀帝冷哼一聲,隨手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玉盞,倒了一杯清茶。
「幽后你身為仙界之主,百般為魔族辯護,這是何意?你所負責的三大魔域,死傷最少,卻鮮有建功,讓數千萬魔族餘孽龜縮於內……軒帝本就有所微詞,今日空竹山小聚,你又拒絕軒帝相邀,更是讓軒帝心生不悅,若非是我在明軒面前為你說情,以明軒的性子,怕是會處處為難幽后你……」
耀生說到最後,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憤懣之意。
「幽容箬,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本帝苦苦追求你近萬年,你卻一直冷言相待,若僅是如此,本帝倒也認了,可本帝,本帝最不能理解的便是你堂堂仙族之主,竟然對那魔主心有好感……」
「幽后,別人不知道,可我卻知曉地一清二楚,夜冥月當初闖入仙界,便是從你負責的第十六魔域打開的缺口,而你,也是默許了此事。那三大魔域損傷最小,也是為夜冥月今後離開仙界做打算……」
「夠了,耀生,本后如何做事,不需要你來妄加揣測。還有本后與魔主之間的什麼情愫,更是子虛烏有!」
幽后臉色鐵青,聲音冰冷到了極點。
「哼,我子虛烏有……呵呵……」
耀生氣極而笑,誰也不會容忍自己愛慕的人與敵人有著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而他尊為仙帝,更是如此。
「不過也是多虧了幽后讓夜冥月闖入仙界,而後自投羅網,如今成為階下之囚……以明軒的手段,那夜冥月,怎麼可能有善終?本帝看來,即使剝骨剜心也難解心頭之恨!」
「耀生,你給我閉嘴!」
一腔怒火的幽后終於是忍不住爆發,一聲呵斥下,耀生剛欲碰到嘴唇的杯子便蓬然一聲爆碎,杯中茶水四濺。
「幽容箬,你……」
耀生勃然而怒,他怎的也料想不到幽后竟然會對他動手。
「好,好……沒想到幽后你竟然會為了一個魔主而對我動手……」
耀生壓抑著怒火,咬著牙開口。
「想我堂堂仙帝,在你眼裡竟然比不上一個魔主……也好,不假時日夜冥月便會在在明軒手中魂飛魄散,我看那時幽后你是否還會情執於此,念念不斷……」
幽后逐漸平復暴躁的情緒,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在那平靜之下掩蓋的極度冰冷,讓這空氣都凝固了起來。
「耀生,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幽后平淡地說著,話中的殺意卻並沒有掩飾,一聲落下,耀生只覺得四周的溫度頓時降到了冰點,虛空被鎖定,屋外的遍地幽蘭花都將花瓣調轉過頭,冰冷的鋒芒將其對準。
「幽后,你竟然是想要殺了本帝嗎?」
耀生倒是並沒有慌亂,有的只是被點燃的滿腔怒火。
「幽后,本帝一萬年來,對你如何?對你可曾有過什麼非分之舉?你應該明白,本帝傾心於你,堂堂一代仙帝,難道一個女人都找不到嗎?你看明軒,軒煌宮內,婢女近千,佳麗數百;奕星殿里,萬朵芳華,春色滿園……你可曾見我耀光殿里有過這番景象?的確,本帝心高氣傲,不屑於凡脂俗粉,即便是九天玄女,絕代妖姬,本帝看不上,也絕不會萌生異心分毫……因為本帝看上的是你,是你幽容箬!為了追求你,我放下身為仙帝的架子,如尋常人一樣;你對我冷眼以對,我明白,這種事情急不得,而我也一直在努力讓自己能夠讓你不再如往常一樣對我冷漠異常……一萬年,這將近一萬年!幽容箬,你讓我等了一萬年,若非此次魔主之事,我怕是還要繼續等下去,宛如一個智障般地等待一個飄渺的結果……」
耀生自嘲一笑,繼而臉上又轉化為極度的猙獰:「憑什麼?憑什麼我努力了近萬載想要贏得你的心,卻不敵那夜冥月與你的一見面?幽容箬,我告訴你,夜冥月試圖接近你,根本就是為的要將仙界打開一個缺口,你是被他騙了,你被當做了一枚棋子,夜冥月是在欺騙你,欺騙你的感情!」
耀生聲嘶力竭,宛若痴狂。
耀生的一席話,讓幽后漸漸地冷靜下來,收斂起了身邊的殺意,尤其是耀生的最後一句話,更是讓她心裡刺痛了一下,閃過了一抹驚慌。
「耀帝,我知道你對我的一番好意,也不想與你鬧出多大的仇恨。只是我與夜冥月,與魔主,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幽后壓抑住聲音里的顫抖,緩聲說道。
「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呵,呵呵,這答案,還是在你自己的心中……」
耀生凄涼一笑:「夜冥月,好一個夜冥月……你若不死,我耀生如何能生……」
聽聞此言,幽后深深嘆了一口氣:「耀帝,你這樣,道心如何能穩……」
「道心如何能穩……」
「哈哈,本帝的道基早已有損,還談什麼穩?哪裡還有什麼穩?」
耀生此時笑得更加大聲,在其中卻是有著更加濃郁的傷懷。
幽后臉色微微一變:「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我來告訴你為何會這樣……」
「一萬年前你仙渡三生未歸,迷失於輪迴海中,遭遇渡厄心魔,道心渙散,危在旦夕。當時連梵羅都束手無策,回天無力,這是必死之劫。可當你蘇醒過來,發現非但道心已穩,更是完成了仙人渡……你可知為何?那是本帝,是本帝用我的道基彌補了你道基的缺損,是本帝用日後修為再無寸進的代價,換回了你的無暇道基!」
耀生說完這番話,聲音都是在顫抖,一絲哭腔硬是被他生生憋在喉嚨里。驕傲如他,選擇用自己的未來前途換取了一個卑微可笑的結局,他的心裡,又是有著怎樣的不甘與屈辱?
幽后如遭雷擊,腦中轟鳴,佇在那裡,宛如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