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身死
第九十五章身死
秦言進門之後,卻發現室內沒有人,又向前幾步,進了裡屋,桌案上的書還翻著,茶水尚未完全冷卻,顯然,前一刻,人還在的。
屏息凝神,聽得動靜,卻見蠟燭突滅,黑成一片。
然而,踏進來的一刻,秦言便已有了心理準備,甚至譏誚這燈黑得太晚。
怎麼,人老了,反應慢了么?
譏諷的對象是洛遠道。
然而,秦言並未出聲,她於靜默之中將長劍一挺,劍刃穿破木質的屏風,然後,劍柄在手中輕轉,撞了過去。
內里傳來一聲撞倒的聲音,似乎掙扎了一下,被屏風后的東西砸中,疲弱頹然,呈出敗式,然而,一支鹿角刀卻無聲無息直刺了過來。
秦言速退,心道老狐狸,倚老賣老讓我失去警惕。她焦尾回收,從那屏風窟窿中抽回,卻覺劍上力道頓增。她手上用力,僵持瞬時,這才拖了回來,而掙脫之際又聽得利器擦過的聲音。
原來那鹿角刀又名鴛鴦鉞,本就是雌雄一對的,左手持雄,右手拿雌,最是精巧玲瓏奇特别致,便於拿捏,常於水戰與暗戰。又是行八卦陣法,步行八方變化萬千,器物雖小運轉頗大,專克長器。
秦言少見洛遠道動武,卻也沒有純真到以為對方不會武,只是這幾招止下,她才驚覺,這隻老狐狸不但會武且武功比那三個保護他的人還高。
然而,管他武功高低,秦言才不會在意。今日,便是他手無寸鐵而無縛雞之力得死,便是武功高強天下無雙也得死。
不過是一個完勝,一個同歸於盡。
秦言劍走輕靈,向來便是一個快字,叫人防不勝防,所以才能夠輕輕鬆鬆一招斃命。而這鴛鴦鉞,行的卻是五行八卦之法,對於不懂機關術的秦言來說,倒也真是一大剋星。
秦言先傷。那鹿角刀劃破她的衣襟,貼著腰腹過去,險些開膛破肚。
那八卦陣行的刀法,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蛛網,蟄伏的狼蛛靜待獵物落網,然後黏住,等不再掙扎時,慢騰騰的過來一口一口的吃掉。
洛遠道便是狼蛛,秦言就是網中的飛蛾。
然而,飛蛾也是有毒的。
既已逃不開八卦陣的桎梏,秦言乾脆不逃,只是一招一式都更快更凌厲。
劍氣涌動,就像從劍上綻出的蓮花,清輝交映,白虹貫日。
便是這套劍法,唯快不破,卻又劍氣逼人不可直視。而殺父之仇的恨意,被拿捏和利用了整整十年的怨氣,為那劍鋒加持,更是把焦尾襯得越發兇悍。
秦言身上有傷,還不少,但縱使用了她不擅長的八卦陣,這羅網卻也留不住這飛蛾,更無法給予致命一擊。
而最終,她亦是憑藉最後一招「飛鳥投林」倒刺洛遠道咽喉,打掉兩支鹿角刀,這才勝了。
她一身的血,灰衣亦是破破爛爛,被割出一道道口子,偶爾躲閃不及的便是皮開肉綻,皮肉都翻卷開來,滲出血液,煞是唬人。
那鹿角刀上有毒,是加快傷口腐爛的毒藥。
被割上一刀,縱然不會立刻便死,卻也因為不能及時包紮而傷口潰爛流血,最終喋血過多,感染而亡。
相當歹毒的用心。
因洛遠道本人也知道,瓮山之行后,秦言身上總共已經中了不下三種毒藥了,以毒攻毒,尋常毒藥怕是難以起作用,倒不如換個一定有效的法子。
他早就算準了秦言的到來,甚至,興許他一早就猜到,秦言會於今夜前來。
之所以制服了卻還不殺,並非是想要閑話家常等著夜長夢多,等著橫生枝節,而是因為,那十七人中還有身份不明者,只有洛遠道才知曉。
所以,像之前很多次的質問一樣,秦言抬劍抵對方眉心,問:「還有一個,到底是誰?」
洛遠道卻不懼,反而笑:「我說了你就會信?」
攻心之計。
的確,洛遠道也是滿嘴謊言,之前便是故意丟出線索引秦言調查,然後一個個的清除當年那些人,卻不是為了公道,而是為了清除異己,掃除所有威脅。那麼現在,以他的本性,為了利益,再隨口說一個名字,也不是不可能。
「你的命在我手上,你沒有理由撒謊。」
若說洛遠道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掃除障礙然後稱霸武林,可作為秦言的頭號敵人,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他都逃不過一死。既然必是死路一條,他又沒有兒子繼承天殘派,那麼,還說一個假的目標來,就算有利於雄圖霸業,那又有誰來實現呢?
洛遠道卻哈哈大笑:「阿言,你自詡恩仇必報,可你便是這樣報恩的么?」
「呵,你對我的恩,全部都是假的,」秦言道,「你知道為什麼,也知道我在問什麼。所以現在,你以為拖延時間有用嗎?便是那些人真的進來了,你就當真以為我會受之脅迫,放了你,然後束手就擒么?」秦言厲聲道,「所以,洛遠道洛宗主,你最好老實告訴我,我便給你一個痛快。」
「痛快?」洛遠道抖了抖頭髮,道,「像你一劍殺了程綸那樣的痛快么?的確,很快,應該沒什麼痛苦吧。」
「我並不想與他為敵,是你把他推到我面前,讓我不得不舉劍。」
「那他有沒有同你說什麼?」
「什麼?」
「比如……他為什麼會幫我?又比如,那個叫陸離的小子是否真的值得你信任?」
「我不想知道,」秦言心裡隱隱不安,她知道這是洛遠道的緩兵之計,卻又不得不順著他的思維去想。他是在等外間的人進來勤王,還是發現方菲洛芷的蹤跡,或是正等著鹿角刀上的毒發作?秦言拿不準,卻知這番談話毫無意義,且是故意引她的。傷口出血,血流得越多,體溫便越冷,神智也越亂,只是她手上的劍依舊穩如磐石,叫人看不出破綻來。她咬緊牙關打斷道,「我沒有時間同你瞎耗,我再問一遍,那個人是誰?」
「唉,阿言啊,太過執著,是你最大的毛病了。」
洛遠道竟輕聲嘆息。
來之前,陸離千叮嚀萬囑咐了一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秦言覺得很是受用。
她本是想從洛遠道口中得知最後一人的名單,以全她報仇之心,也釋然她的懷疑。然而,洛遠道既然死都不說,那麼,便無需耗著。
天地之大,一件事情既然做下了,便總會留下線索。秦言便不信了,那第十七個人會人間蒸發了不成?
於是,秦言不再廢話,手腕輕動,劍尖便要透過洛遠道的眉心。
心動劍未動之時,卻聽西索聲破空而來,不同於之前遇到的所有兵器暗器,甚至也沒有太強的指力,就連殺氣也都因為主人的含蓄而略顯單薄。
甚至可以說是,這破空而來的東西才像是真正的風中輕煙,溪中雨絲。和諧得像是風雨雷電花鳥草木金風玉露,沒有半分凌厲,任誰都沒有防備。
所以,當那風化了實體而來,攪偏焦尾劍的時候,秦言都還沒有察覺到不妥。
武功修鍊到秦言這種地步的,一般都是靠五感來感知外界了,而那東西自后而來,秦言自是看不到。偏生又如五音般祥和,便是破空聲中都未察覺殺意,更何況要以殺氣斷定?
所以,秦言傻傻的吃了大虧。
吃虧就吃虧在她的經驗主義,她的知覺騙了她。
焦尾剛偏,洛遠道便非常恰到好處的甩出一把飛釘,然後用盡一生的武學修為向後退去。
焦尾窮追不捨,像是一條銀龍,勢要把這十惡不赦的罪人吞下。
可是,這一回秦言感覺到了來自身後的威脅。然而,在這威脅之前,秦言驀然感覺到福至心靈般的靈犀與熟絡。
是……血脈……
噗嗤一聲,秦言還沒來得及調轉劍鋒,便聽利器刺入骨肉,然後,突進,再然後,破出。
然而,便是這時她手間焦尾仍未收回,劍尖依舊對準那顆罪惡的頭顱。
直到……一條緋紅的線條從她胸前飄出,就像是新娘子嫁衣上的絲線,隨風搖動。
若無當年那事兒,門前香樟早已成材,興許早早的就做成了箱篋,裝滿絲綢綾羅,鑼鼓敲著,嗩吶吹著,鞭炮響著,歡歡喜喜抬了她入了別家的大門。然後,相夫教子舉案齊眉,一輩子便就在這嫁衣之下過完了。
不會有這煢煢孑立慘淡飄飛的紅絲線了……
心口像是生生被人剜了一塊,劇痛由之傳開,擴散到五臟六腑。
首先無力的是手指,焦尾猝然落地,長劍砸得啪的一聲。
然後,滴答滴答,鮮血從她心口滾出,竟也不暈在衣服上,就直接碎在了地板上。
緊接著,那緋紅的線,飄啊飄,躺在地上,本該無聲,秦言卻似乎聽到了聲響。
噗通,她終是站不住了,雙膝一彎,然後,整個身子都撲了下去。
眼皮沉重得厲害,終是爭氣的沒有閉上。
所以,她看見一雙繡鞋出現在她眼前,鞋面上綉著白芷。月白色的流仙裙裙角撒下來,靜立之時便堪堪遮住鞋面。
秦言張了張嘴,嘴巴里就有血旺冒出來,像極了年關時待宰的豬。
血沫混在她的聲音當中,模糊不清,無比生澀:「阿……芷……」
不錯,的確是阿芷。
洛芷從後走出,門口卻不知何時擺了一架鳳首箜篌,亦不知何時竟短了一根琴弦。
洛芷緩步走進,裊娜娉婷,步步生蓮,走至秦言面前時,鞋面已經沾上了秦言的血,白芷被染成紅花,妖嬈鬼魅。
洛遠道的存在感突然變得很低,無足輕重,甚至不如他剛剛撒下的、現在正釘在地面上的一排飛釘。
就像是整個舞台都空了,只為給這兩姐妹騰位置。
而這舞台上,卻不是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亦非叮叮噹噹的金戈鐵馬,而是姐妹之間的你死我活。
所有人都以為洛芷不會武功,可是,她的頭一次出手,便拿下了江湖上赫赫有名前無古人的焦尾劍主秦言。
一鳴驚人的戰績。
所有人都被她騙了,就連秦言也是。
像是所有人都故意忽略了一樣,洛芷的箜篌可是出自天音谷啊。那可是天音谷的鎮谷之寶啊。
明明還長了記性記得《執紼》,記得弦殺,卻未曾想過,這個手握天音谷鎮谷之寶的武林第一美人,是否也會這般秘術?且更極致更厲害?
的確不曾想。
因為她們是親姊妹啊,秦言始終不信洛芷會騙她會害她,更不信會殺她。
所以,她倒在了洛芷的琴弦之下。
像是有滅頂的痛苦和黑暗,要把整個身軀都搗碎揉皺,將那五臟六腑顛倒一轉,將周身血液全部抽離。活了二十四年,秦言從未有過這般感覺,離死亡如此之近,又或許,她本來就已經死了。
她痛苦的開口,卻因為不停的嘔血,連聲音都斷斷續續:「為……什麼?我是……你親姐姐啊……」
淑女了一輩子的洛芷怒氣沖沖的拂袖,拂開秦言緩緩伸出的手,叫道:「便因為你是我親姐姐,所以就可以殺了我愛的人了么?」她的聲音尖利惡毒,像是嗓子里藏著只惡鬼,「你殺了程綸哥哥,我就殺了你,一命換一命,你該死!」
「我……」我不想殺他,是他擋了我的路。可是這些話,秦言已經說不出了,她大口大口的嘔血,就像那些死在她劍下的人一樣,一點兒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
「因為你是我阿姊,我可以忍痛割愛,可以不爭不搶。可是,你殺了程綸哥哥,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行!」洛芷叫道,「既然你為了一個男人不顧我們姐妹之情,那麼我,也不必留手。」
都說女人的狠話一旦說出口,那便是天下最毒最狠的,是為誅心。
洛芷是這樣說的:「你姓秦,我姓洛,我們本來就不是姊妹,不是!你若僥倖活著,我們是一輩子的敵人。便是到了下面,也是生生世世的仇敵。」
「阿……芷……」秦言抬起指尖,艱難呼吸,「我們……是……親……姊妹……啊……」
「你去死吧,秦言。」洛芷低頭唾道,又陰邪古怪的笑道,「放心,我很快就會送你男人來陪你的。畢竟你為了他,背叛了全世界。看啊,我是多麼仁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