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祈少爺的算盤（２）

祈少爺的熙昱閣的院兒里種了大量的西府海棠，還有盆栽的芍藥。Www.wenXuemi.Com小盆芍藥擺在游廊兩端做裝點，冬日太陽出來了還得擺到太陽底下見見光。蘇禾剛一過來，就看見前頭幾個婆子丫鬟簇擁著一個穿金戴銀的女人直直地走了進去，繞過假山，徑直入了熙昱閣的主屋，步子快得連蘇禾都沒能看清楚。那女人剛一進去，就有兩個眼神警覺的丫頭把門給閂上了。

這一大早的，熙昱閣怎麼還有女人呢？八成是哪位奶奶過來看祈少爺的。蘇禾手邊兒事兒雜，也就沒有多想，只顧著去端小盆芍藥去了。

沿著游廊一路走，把該端到下頭去的盆栽給端了，該澆的水給澆了，用竹片兒細細地將游廊檯子上的泥土給清理乾淨，小心不要刮壞了朱漆。就這麼一路往前挪著，經過屋門口，蘇禾聽見屋裡有人說話。蘇禾蹲了下來，用嘴輕輕將台上的浮灰吹走。

先是一個婦人的聲音，壓抑著隱隱的威嚴與怒意：「逆子，竟然背著我寫信去了香港！」

「媽，兒子給您跪下了。」是一個少年的聲音，稚氣未脫，語氣卻沉穩平和，「沒有事先跟媽說明，是怕媽告訴爺爺，爺爺年紀大了，只怕不同意，萬一有個什麼閃失……」

「你也知道擔心你爺爺！」那婦人喝道，「玩小孩子把戲玩得過了火，這會子那什麼『留洋』什麼『事務所』的還當真給你來了通告了，你就真要巴巴地去洋人那鳥不拉屎的地界兒不成？」

「媽！」少年的聲音里夾雜著由衷的無奈，「那不是洋人的荒蕪之地，那是美國，是開通的地方。」

「管它什麼『美國』『丑國』，你這麼漂洋過海過去了，要我如何找到你？你這一去萬一沒個音信要我這婦道人家該怎麼辦？什麼留洋預習班，我在京城裡問過了，沒有哪家大戶人家要去的，去的都是南蠻子的窮苦人家，家裡飯都吃不上才鑽這個空擋糊口飯吃的。難道你連飯都吃不飽么？還是嫌程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媽，您這是說的什麼呢。這留洋事宜是總督曾國藩大人上書當今萬歲爺定下的，哪裡會成了兒戲呢？這回去美國，咱們就是中國青少年的代表，洋人看在朝廷的面子上也不會虧待了咱們。再說了，去了外頭才能開眼界，才能學到真的東西。私塾里老先生的戒尺又能教會咱們什麼呢……」話說至此，少年原本有些激昂的聲音忽地一變，「媽，您手裡拿的那是什麼？」

婦人冷哼一聲，不予回答。

少年深吸一口氣，聲音里有些埋怨道：「我明白了……這是我的信，是眷誠寫給我的信！難怪這麼久眷誠都杳無音信，原來是你把他的信給截下了！」

「你這個逆子，背著我讓冷玉跟德順他們悄悄替你寄信給那什麼姓詹的窮娃子，倒頭來居然還敢責怪我。倘若我不截了你的信，萬一這信去了老太爺手裡，可就不是我今兒來數落你幾句這麼簡單了。」話說至此，婦人的語氣倒是緩和下來，有些語重心長的意味了，「佑祈，你這一出去，就是十年八年的，到時候我這些年苦心替你張羅的這一切，可就拱手讓人了。」

蘇禾確定這是太太與程佑祈母子的對話了。而方才那位由婆子丫鬟簇擁的貴婦人，也就是程家的當家太太楊氏。

程佑祈沉默良久，徐徐道：「孩兒不敢責怪娘親。只是……就算是十年八年，孩兒也定是能回來的。到時候孩兒從國外得了滿腹學識，定然能受到爺爺的賞識，那時候再如了您的願，也不遲啊。」

「你年紀尚小，有很多事情還不明白。」太太不以為然道，「五房那位爺，老太爺是不會指望他了，他這一輩子，也就是你爹給白養著，白吃白喝，這個你我都知道。你弟弟佑禮嘛，說小也不過比你小五歲，但這人吶，說長大他眼兒一眨就長大了。可佑禮的性子生來古怪，依我看他還指不定是個禍害呢。大奶奶佔了個虛名兒，整日里吃齋念佛，也是個不管事兒的人，她的兒子能撿著便宜么？所以說只要你乖乖按著我的安排過，奉德晟的里裡外外，總有一天是你的。可現在呢，剛是能說話有些分量的年紀，你卻要跟著那什麼『留洋』的一幫古怪人兒去什麼美國，你這不是成心跟你親媽我過不去么？到時候老太爺若是把產業傳給了二房的那個『祺』的手裡，你這個『祈』再回來，不就成了外人了么？」

「媽想得周到，可是您別忘了，佑祺清高，二叔只想著讓他讀書考科舉，眼光在仕途上呢，擺明了不想沾商人的邊兒么。我這出去一趟就回來，這些年有您在，我還怕個什麼呢？」程佑祈不慌不忙道。

「他就死了這條心吧！」楊氏不無嘲諷道，「別以為他抓周抓了根掉了毛的毛筆他就真是個讀書的料了！不是說程家出不了舉人，就算有一天咱程家出了舉人，那也是你，不是他！」

程佑祈苦笑道：「媽，您可又在胡說了。您自我出生就沒打算讓我考科舉呢。科考上的八股文，我寫不來。」

楊氏冷笑道：「我也就是打個比方，你不差乎他一絲一毫，你可記住了。這會子什麼美國不美國的，我就當不知道，你也莫要再提。我知道你性子有些固執，但以前的事情可以讓你鬧鬧，這會子我跟你可都是說真的，甭再跟我軟硬兼施地耗下去了，沒用。你起來吧，跪在地上這麼久凍壞了膝蓋骨可不好。我今兒還有很多事情，一大早就跑你這兒來了，耽擱了這麼久，總算把話說清亮了。一來我們程家在京城可是有頭有臉兒的，你不準再跟那詹眷誠有任何往來；二來你也趁早死了那條心，趕緊把心收回來，如若再犯，我直接告你爺爺去，讓他拿家法伺候；這第三個，我這做娘的也該考慮考慮給你說門兒正經親事了。」

「媽！您……」

「天不早了，」楊氏打斷程佑祈的話，「你還不快換套衣裳給老太爺、你父親、還有你那位吃齋的『母親』請安去？」

程佑祈嘆氣道：「媽，您又來了，您才是我親媽，我可明白了，以後可別再這樣說我了，我給您磕頭了……」

蘇禾聽到這，連忙從石階跳下去，繞過漆柱子躲到側屋後面去了。隔著樹枝遠遠望著，只見一橘色衣衫的婦人盈盈地從屋裡出來，髮髻高綰，風韻猶存，扶了扶頭上的瓔珞，領著幾個婆子丫鬟，手裡的粉色帕子前後微微搖著，便從正門兒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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