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來聊聊天吧,」崔苗苗又說,「你跟我說了那麼多,我也多跟你說說我在想什麼,禮尚往來。」
「嗯。」項楓看著她,點了點頭。
「其實我這個人,一直挺沒追求的。」她往堆得高高的枕頭上壓了壓,慢慢悠悠地說了起來,「我小時候就只想跟著崔叔,就算只能幫他洗盤子我都特別開心。
「後來運氣好考進一中,崔叔特別高興,我就想,這樣也可以呀,崔叔喜歡看我學習好,那就好好學習吧。
「再後來一路往上念,什麼都不懂地選了理科,也是因為咱們高一的生物老師對我挺好的。又遇見小黃老師,他人也很好,選理科果然沒錯呀。
「我那個時候就想呀,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能回一中教書就好了。大學不念不行,一中招老師起碼得研究生呢。
「到時候等我念出頭了,白天在一中上班,辦公室望出去就能瞧見崔叔的店,平常飯就在那兒吃,閑了還能給崔叔幫幫忙。
「我也要跟咱生物老師,還有小黃老師一樣,當個好老師,對每個學生都好。我還要背著校領導跟我學生說,學校後門出去有家麵館,乾淨又好吃,老闆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我能想到的最好最好的生活,也就是那樣了。」
她說到這裡,眼圈終於漸漸紅了。
「後來我就想,是不是我要求實在太低了,老天怎麼會把你這輩子最想要的東西全都給你呢?哪有這麼好的事呀。所以就算你想要的只有那麼一點點,他也會說,不行,然後過來抓一把走。可是我只有那麼一把,被這麼一抓就不剩什麼了。」
她這麼說的時候,低頭看向了自己的手,那雙手很瘦,手指很細,手心很粗糙,要抓什麼也只能抓住很少的一把。
這個病房裡並不是只有她一個病人,但隔壁的那張床空著,另一個病人睡在房間的另一頭,病床都嚴嚴實實拉著帘子。她的身旁是在夜色里泛著暗藍色的垂簾,項楓在她床邊,身後是緊閉的窗戶,寒風被隔絕在窗外,冷意卻連暖氣片也無法阻擋,一點點滲進了這個小小的空間里。
項楓在她又輕又柔的說話聲中,幾乎能聽見背後細雪落在窗台上的聲響。
然後她發出了一聲,甚至不如雪落聲清晰的嘆息。
「自從那年以後,我的眼前就一直是灰的。」崔苗苗好像把她那點淚意嘆掉了一樣,聲音變得平和而淡然,「一點顏色都沒有,一點奔頭都沒有。我跑得再遠,爬得再高,還有誰會看我呢?我又能看誰呢?
「我就一直這麼想著然後往前走,其實是很沒有意思的。
「不過,我也沒想過什麼不好的選擇,我還是挺努力想認真生活的,因為我聽說那些不努力的人,不惜命的人以後是要受罰的。雖然咱們都是大學生了,應該是唯物主義者了,但這件事上我還是挺迷信的,萬一呢,萬一罰我死了以後見不著崔叔怎麼辦。
「所以呀,你真的不用再管我什麼,我覺得這個病,這陣風挺好的,就好像老天總算聽見我想要什麼了,他跟我說,行吧,給你個機會,提前去見你崔叔吧。」
項楓看著她,一言不發。崔苗苗偏過頭對他笑了笑,說:「明白了嗎?還賣不賣你自己了呀?」
項楓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我知道了。」
「不過呢,事到如今,說一點遺憾也沒有,那還是太虛偽了。我也會反省自己,怎麼就變成這樣了,都沒個像樣點的人生目標,好像挺頹的。」崔苗苗又擰回臉去盯著天花板,聲音輕快了不少,「我反省又反省,從我失敗的人生中總結了一點經驗教訓。」
然後她愉快地嘆了一口氣,含笑說:「我的問題就是我太無私了。」
項楓沒法跟著她笑出來,也不想順著她的話問她這是什麼意思,於是沉默著等她自己解釋。
「這個無私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沒有自己的意思。我喜歡崔叔,以為喜歡崔叔就夠了,以為定個讓我和崔叔好好生活的目標就夠了,其實是不夠的呀。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真正喜歡什麼,也沒有好好去喜歡自己,其實這樣是很不對的。」她再一次扭過臉,直直地盯著項楓,眼睛在夜燈的光下顯得烏亮清明,「我發現,你現在也不喜歡你自己,這樣很危險呀。」
項楓也看著她,卻什麼都沒說。
「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識到,其實你和我特別像,項楓,我們在好多地方都是一樣的。包括你媽媽的事情,你也和我一樣,」崔苗苗堅定地看著他,「只是運氣不好。」
「你是怎麼能……」項楓終於聲音沙啞地開了口,「事到如今了還顧得上別人呢?」
「因為我是個無私的好人。」崔苗苗笑著說,「不過雖然你和我很像,但還是有地方不一樣,你比我多了一些東西,而且你還有很多很多機會去喜歡自己,我不想看著你就這樣沉下去,否則多可惜呀,你身體明明這麼好。」
「知道你多了什麼嗎?」崔苗苗又問。
「如果不是成揚,那這個對話就不太健康了。」項楓扯起嘴角笑了笑。
崔苗苗樂了半天,點了點頭說:「是啊,是成揚。」
「你這紅娘當得未免太敬業了。」項楓垂眼說,「我以為我已經說清楚了,為什麼不能是成揚。」
「可是我還沒說呢,為什麼我覺得可以是成揚。」崔苗苗說,「你想啊,你們那麼早就認識了,一直到今天,雖說中間吵了架,好像分開過,可你最好的時候他都在你身邊。
「你以為你現在已經毀了,爛了,連你自己都開始恨你自己了,可是在成揚那裡,你還是當初的你,他會一直守著記著,就算你現在碎了一地變成灰,他也能照原樣把你拼回去。」崔苗苗想起什麼,又笑了一聲,「成揚可是,連我做的菜都能吃下去那麼多的人呀,他那麼厲害,肯定可以陪你賭一把的,你要相信他呀。」
「我不相信我自己。」項楓輕輕地說,「為了我讓他那麼辛苦,有什麼意義。就算他可以把我拼起來,那要花多少時間,付出多少代價,會讓他多麼累。你不想讓我為難,我也和你一樣,不想讓他那麼為難。」
崔苗苗皺眉看著他,又想了一會兒,才翻了個身,手肘靠在枕頭上,支著頭望向他。
「那我再跟你分享一個我總結的經驗教訓。」崔苗苗說,「人這一生,總會遇上和喜歡的人分開的時候,但這種分開其實有兩種。」
她認真地比出了一個二,於是項楓帶著微笑點了點頭。
「有的人,你心裡明白遲早要和那人分開,等真離開的時候,可能很難受,很委屈,但這些情緒都會過去,因為一開始就知道那是留不住的人。」崔苗苗一邊說著,一邊慢慢把手指扳回拳頭,「可是另一些人,你從來沒想過沒有他人生會是什麼樣,或者沒那麼早就想,你以為他會陪你很久很久,你對未來的所有打算都有他一份,這樣的人,如果突然走了,是不可能釋懷,不可能過去的。」
她把手收了回去,坐了起來,一瞬不瞬地盯著項楓,問:「你明白嗎?」
「我明白。」項楓說。
他確實覺得自己聽明白了,而且對這些話感同身受。
他知道,第二種失去的痛苦永遠不會痊癒。
突然失去那個原以為能陪在身邊很多年的人,以為能讓她看到和參與自己的未來,還有很多很多東西想給卻沒來得及給她的人,會讓失去她之後的每一天都被遺憾和悲哀纏裹,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為過去傾注在那個人身上的感情付出代價。
可是崔苗苗卻說:「你真的明白嗎,項楓?」
項楓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說:「你覺得,你對成揚來說,算是哪種人?」
這個問題讓項楓一下子變得非常難受,愣在椅子上半天都沒有說話。而崔苗苗卻像沒有留意,或者是正中下懷地看穿了他的動搖和苦澀,仍然步步緊逼。
「送一個早就知道留不住的人走,和突然失去某個人,這兩種感覺是不一樣的。」崔苗苗盯著他說,「你把成揚當成第一種人送走了,難道就沒有想過,他把你當成了哪種人?難道他能想到,他會這樣失去你?」
項楓沉默了很久,才說:「成揚這說客請得太稱職了,他怎麼不來你病床前跪著伺候你。」
崔苗苗聽得笑出了聲,想了想又說:「雖然我沒告訴他我是什麼病,可我跟他講我住院了的時候,他說可以幫忙可以出錢,說的話和你一模一樣,你倆大款簡直天生一對兒呀,項楓。」
「可是他不知道你連掙扎都不打算掙扎一下了。」項楓看著她說,「然後呢?等著讓他突然聽說你不在了?」
這句話總算讓崔苗苗有點心虛,躺回枕頭上看回了天花板。
「這麼不好開口的事,」崔苗苗說,「我決定改天再想怎麼說。」
「剛才那麼多話都比這個好開口嗎?」項楓問,「連我問你崔叔會怎麼想,你看著都挺不在乎的。」
「我顧不上在乎他怎麼想了,」崔苗苗說,「他那麼早就走,我還想去罵他一頓呢。」
她又盯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愣,才忽然說:「我真的特別特別想他。」
然後她的眼淚就跟著這句話撲簌簌掉了下來,哭腔也幾乎一瞬間淹沒了她的聲音,她說:「他還,沒聽我喊過他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