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崔苗苗酣暢淋漓地哭了一會兒,項楓沉默地給她一張接一張遞紙巾,最後她終於抽抽搭搭停下的時候,他又找來了垃圾桶。
「……謝…謝謝……」崔苗苗揉了揉哭腫的眼睛,又啞著嗓子說,「唉,突然有點綳不住,讓你見笑了。」
「別胡說。」項楓說。
「所以說,我真的沒事。」崔苗苗吸了吸鼻子,「我要去有他在的地方了。」
項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不過她又緩了一會兒,也不指望他搭腔,抬頭對他笑了一下,然後說:「來抱一下吧,項楓。」
也不知道是因為她想要被人抱著,還是她看出了他現在非常需要一個擁抱。
於是項楓彎腰輕輕抱住了她,也被她摟入懷中。
那種嬌小柔弱的感覺讓他有點鼻子發酸,他閉上眼睛,恍惚間彷彿回到了過去,回到項曉玲臨死前的那段時候,她躺在病床上,沒有昏睡不醒,而是起身擁抱了他。
他聽見崔苗苗在他耳邊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沒事的,啊,沒事,項楓。你以後要好好的,要幸福呀。」
就像想要補上項曉玲從未說出口的那些話語。
他收緊了手臂,低聲說:「謝謝你。」
在這一次長談之後,項楓終於接受了崔苗苗的想法和決定,順著她的意思讓她能盡量平靜安穩地度過最後的時光,保有她想要的那一點尊嚴。
他拿著成揚給的那片鑰匙,雖然並不打算過去,但還是要抽空放回那房子的門墊下面。不過他覺得成揚藏鑰匙的地方過於好猜,不太安全,希望能提醒他一下,卻又想不出有什麼機會可以提醒。
過年期間仍然可以兼職,他給崔苗苗交了住院的費用,這一點她倒沒再推辭。醫生也很常處理這種選擇保守治療的晚期病患,會在她難受的時候給她很多鎮痛藥物。
於是崔苗苗每天都睡很長時間,醒著的時候有些蒼白,有些疲憊,卻如她所願沒有變得太難看,甚至看起來彷彿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能好轉。
項楓照舊出門兼職,剩下的空閑時間都在醫院陪著,帶著電腦處理實驗數據,翻譯一些商單。在崔苗苗能吃得下東西的時候給她買點她喜歡吃的,和她聊聊天,漸漸感覺醫院好像也變成了一個安寧的,能讓人感到平靜的地方。
這種帶著淡淡憂傷的平靜沖淡了他等待項曉玲死亡那段時候所感到的劇痛,讓他有些意外。原來時間是件這樣奇怪的事物,即便是兩種深淺不同的色彩,因為其遠近的差別,淺色也足夠覆蓋另一種更深更濃的顏色。
也或許是因為,它們同樣帶著死亡的沉重,是永別的顏色。
不過一直到手機日程表提醒他的時候,項楓才想起自己忘了取消和徐英英的會面。
徐英英在隔了幾個地鐵站的星級酒店住著,訂了酒店的年夜飯,她不是什麼傳統的人,在年初一那天約了他到酒店的咖啡廳見面。
項楓見到她的時候,她穿得像個非常正統的富婆,不知是不是沒了朱春麗讓她輕鬆很多,她臉上的法令紋都淺了,帶著過年吃出來的膘,居然看起來有了點慈祥的感覺。
「姑姑好,不好意思在您休息的時候約您見面。」項楓說著,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徐英英的眼神里倒是沒有染上什麼慈祥,還是冷漠地看著他,開門見山地說:「你好像有什麼忙需要我幫你?」
「本來是想借點錢,有個朋友生病了。」項楓平靜地說,「不過現在也不打算借了。」
「你那小男朋友啊?」徐英英冷笑了一聲,「逼得你都來找我借錢了。」
項楓皺了皺眉,說:「不是,我們已經分手了。」
「嗬。」徐英英說,「什麼病?」
雖然他已經不打算借錢,隨時可以走人,但項楓還是希望儘可能保持禮貌,被她這樣直接問了也只好回答:「卵巢癌。」
徐英英臉上頓時浮現出了非常複雜的表情,是種混著嫌惡的驚訝:「你談女朋友了?」
項楓看著她,說:「沒有。我喜歡男人,不會談女朋友的。」
這個回答讓她那種嫌惡退了,變成了純然的驚訝。她頓了頓,才冷哼了一聲:「那你還真是個大善人。」
項楓很適應她這種態度,對她這話甚至沒什麼感覺,依舊很淡然地說:「我並沒有幫上她什麼忙,她自己不願意再治了。」
不過項楓也不想再和她多聊,好在他二人都只點了一杯咖啡,很快就能喝完走人。咖啡有點燙,項楓垂眼攪著,思索要如何不動聲色地把它儘快喝完。
徐英英倒慢悠悠地加了糖,加了奶,還在慢吞吞撇著沫,就在項楓悄悄試了試溫度,打算一鼓作氣喝完自己那杯的時候,徐英英說話了。
她說:「看來上次我說的真沒錯,你確實不像我們家的人。」
項楓決定把這話當作恭維。
「我嫂子,走了有幾年了吧?」徐英英看了他一眼。
「嗯。」項楓說。
這是他絲毫不願跟她提起的話題。
徐英英輕笑了一聲,說:「可是,如果我不知道這個,看你的狀態,我會以為她昨天才死。」
項楓自認為是個沉穩的人,對這句話不該太在意,畢竟這就是徐英英說話的風格。
「是嗎,」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我覺得我狀態還好。」
徐英英也冷眼看著他,又問:「你為什麼會分手?」
「這是我的事情。」項楓說,「和姑姑沒有關係。」
「上回見面你看著也不怎麼樣,」徐英英也沒理會他生硬的語氣,繼續說,「但比現在好。」
項楓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這樣關心起他,他倒是完全不希望她關心他,所以他沒有回答這句話。
「如果是你提的分手,」徐英英說,「那你不該提。」
項楓覺得,成揚應該不至於神通廣大到能請動他姑姑來勸他。但他還是想不明白徐英英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在疑惑中保持著沉默。
「我不知道嫂子具體是怎麼死的,不過我聽說是意外。」徐英英又說,「我也覺得應該是意外。」
她眯了眯眼,按著桌子湊近了一些:「可是你這大善人,不會把意外也怪在自己頭上了吧?」
項楓還是沉默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麼。
咖啡已經夠涼了,他決定不再考慮什麼禮貌,一口喝完。
不過就在他握住杯柄的時候,徐英英伸手覆在了他杯子上,目光犀利地說:「先別急著跑,和姑姑聊聊天。」
「我和姑姑沒什麼可聊的。」項楓沉聲說。
「那就閉嘴聽我說。」徐英英說,執著地蓋著他的杯子。
項楓只好把杯柄放開,於是徐英英也收回了手。
「我理解不了你們這種好人的腦迴路,估計你也理解不了我們這些人。」徐英英靠回椅背上,「我從小就這樣,誰都不在乎,誰都不值得我在乎,這樣最好,所以我過得很舒服。」
項楓一頭霧水地皺眉聽著她的自私宣言。
「也沒人在乎我。我媽只在乎我哥,我哥只在乎他自己。我比他們大概能好點兒,我知道我是個什麼人,他們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徐英英繼續冷冷地說,提起她的母親和哥哥讓她眼裡又帶上了那種項楓很熟悉,也一直很不喜歡的厭惡眼神,「他們就是這種人,只顧自己,完全不管他們把別人害成了什麼樣,比如你媽,把她騙得團團轉,雖然我也不喜歡我嫂子,一直覺得她又傻又倔,但她確實被他們害慘了。」
項楓沒想到現在還能聽見有人批判他母親,皺了皺眉,手再次慢慢接近了自己的杯柄。
徐英英看著他的手,很響地嘖了一聲:「但你不一樣,你是個好人。為了我媽那種人假扮我哥這麼噁心自己的事都能幹。為了一個治不好的朋友寧願來找我借錢。為了我那個死了幾年的嫂子把你自己弄成這樣。」
項楓真心覺得她對自己有什麼誤解,忍不住說:「我現在很好,謝謝姑姑關心。」
「是嗎?」徐英英冷笑了一聲,「這屁話你自己信不信?」
項楓握住了杯柄,抬眼看著她。
「你這麼煩我,還耐著性子聽我說到現在。」徐英英勾著嘴角,「難道你現在坐在這兒感覺很好嗎?」
項楓很想把自己的計劃立刻落實,又覺得一口氣喝完然後走人好像應了她那句煩她的話,只好有些窩火地坐著不動了。
「定力還可以。」徐英英笑著說,「我知道我沒什麼資格勸你,但我感覺我們今後不會再見面了,所以我姑且還是跟你說說。」
項楓沉默地看著她。
「雖然你大概瞧不上我這種人生態度,」徐英英說,「但它確實有好處,能讓人過得舒服些。」
她認真地看著他,眼神第一次變得有些誠懇和平和:「你和我媽我哥不一樣。他們落得什麼下場都是他們活該。可是你,有資格自私一些,有資格過得舒服一些,明白嗎?」
項楓挺意外地發現居然還會有人跟人推銷自私這玩意,不知道這究竟算無私還是另一種自私。
他雖然完全聽不明白,但還是被徐英英前所未有的真誠略有些打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徐英英露出了一個很正常的,真正的笑容。
「喝吧。」她說,「回去注意安全。」
「謝謝姑姑。」
項楓得了她這話,毫無心理負擔地把已經涼透的咖啡喝完了,跟她道完別就出了咖啡廳。
咖啡很冷,外面也很冷,寒風卷著大片的雪花撲在他身上,連行道樹上掛著的紅色小燈籠串看著都有點泛著冷意。
項楓盯著那些燈籠,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已經又過了一個年,而他什麼都忘了,忘了跟姑姑說聲新年快樂,也忘了今年的倒數和許願。
可他一直沒忘了思念成揚,哪怕這種思念已經不會再有結果,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大年初二這天,成家的三位都十分忐忑,懷著各自不同的心情期待著成璧回家。
除夕夜他們過得都很不痛快,吃了一些從翻倒的餐桌上搶救的殘骸,春晚也沒顧得上看,父母回了屋給成璧打電話,成臨把自己關在屋裡和怒火愁緒為伴。
成璧就算立刻登機也回不來這麼快,年初一他們都很沒滋沒味地過了,到年初二的早上父母終於決定去外面散散步散散心,躲避一下家裡沉悶到極點的氣氛。成臨獨守空房,等著成璧回家。
門鈴被摁響的時候,慌亂終於壓倒了其他情緒,他從沙發上跳起來去開門,看見成璧滿面寒霜地站在家門口,身後顧子荊抱著手臂靠在牆上,也一臉陰沉。
「吾弟,」成璧冷聲說,「我不在家,聽說你很囂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