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懿安皇后並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著一面容清麗的少女,背挺得直直的,似竭力想擺出一副倨傲的神態來,卻又有股抹不去的寥落之色罩在其身,使得她看上去不僅半點也不「傲視群芳」,反有種說不出的惹人憐惜感。
衛斐便猜測,這應是八位新晉秀女里自己最後見著的那個了。
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宋家便又送了個女兒進來。
太后雖顯而易見地不怎麼待見自己大兒媳,懿安皇后的規矩卻是極好,半步不停地走到太後座前,一板一眼行禮罷,毫不拖泥帶水地主動道明來意:「琪弄路生,摸迷了到兒臣殿里,兒臣便親送她過來。」
太后微微頷首,沒挑剔這顯而易見的託詞,卻也同樣沒順著懿安皇后搭的台階下,只視她身後的宋琪弄為無物,神色寡淡地回了句:「臉色不大行,是昨夜沒歇好?難為你還親自跑這一趟了。」
懿安皇后臉色憔悴,神情懨懨,確實是一夜未眠之相,她也無意隱瞞,如實坦白道:「昨晚起了風,舸兒哭鬧一夜,今早才哄著歇下了。」
——裴舸是先靖宗皇帝的遺腹子,甫一落地就體弱多病,許是娘胎里就沒養好,長到十個月大,大病不停小病不斷,旁人家開始學著走兩步的年紀,他卻硬是才剛剛能被宮人支應著坐起來。
可叫懿安皇后操碎了心,也足令太后略一念起就心痛得不得了。
縱兒媳再不喜歡,但孫子總是親的,太后一聽,頓時揪心地坐直了身子,難受地擺擺手:「舸兒是個能折騰人的……罷了,你也不必擱哀家這兒再坐了,快回去歇著吧。」
懿安皇后許是當真睏乏,太后一發話,她當即便起身告退,半點也不留戀地走人了。
衛斐從頭瞧到尾,心頭有些確定了,有些卻更為生疑。
許是被懿安皇後過來這短短的兩三句勾起了不好的情緒,太后已然沒了與眾女說笑的興緻,只招了招手,眉心微蹙道:「什麼時辰了,皇帝怎麼還沒到?過去催一催。」
這句話后,底下眾女頓時不動聲色地端坐起來,面上笑容晏晏,底下卻是一時碰碰這裡、一時摸摸那裡,有意無意地修飾起自己來。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片刻后,宮人低聲來稟:「陛下正與左中丞商議朝事,道還有諸多政務未解,讓太後娘娘先安置了各位主子,不必等他。」
太后的臉霎時黑了下來,動了動嘴唇,像是想呵斥句什麼,又顧忌眾女在前,不好發作的模樣。
「妹妹們一路車馬折騰,怕是早累得坐不住了,」付嬪見狀,忙主動接過話茬,「眼看著天色也不早了,不妨就先宣旨,也讓妹妹們能回去歇歇。」
「不然又能如何,」太后惱火地擺了擺手,賭氣道,「誰還能跟我們陛下逆著來不成?宣了吧。」
「貴人沈氏,世德鍾祥……賜住永和宮東側殿。」
「貴人衛氏,輯柔爾顏……賜住承乾宮東側殿。」
「美人宋氏,……」
……
……
「淑女衛氏,性秉溫庄……賜住廣陽宮西偏殿。」
衛斐默默算了下承乾宮到廣陽宮的距離,眉心不由微微皺起。
此番新晉秀女一溜煙全給賜住在東六宮,而東六宮由北至南排開,承乾宮在次南,廣陽宮在次北。
這不僅是沒能分到一宮,中間甚至還夾了倆。
衛斐暗暗嘆了句運道不濟。
大庄宮制,正五品貴人有四太監四宮女服侍,另得掃灑宮廷、燒煤守夜的末等宮人若干。衛斐到得承乾宮東側殿,大致熟悉了地方后便將四宮女四太監依次傳來熟悉一二,簡單叮囑兩三句,各賞賜兩對金裸子,內務府負責檢押各宮主子陪嫁物什的便到了。
衛斐與人寒暄一二,簡單打點過後,便指揮著宮人正式開始幹活了。
雖不用捋袖子親自上手搬挪,但衛斐小心謹慎慣了,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更是習慣性地要先把一切可以掌控的都盡皆握在自己手中。故而,她親自指揮,跟前跟後,盯上盯下,半點不輕鬆。
好在那四宮女四太監也不是吃乾飯的,許是念著要在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現,一個個幹得熱火朝天,用得極為順手。
當衛斐這邊的東側殿忙而不亂、井然有序時,西側殿隔得雖遠,但吵鬧起來的聲音一大,慢慢也就滲過來了。
衛斐本不想管,但漸漸的,那邊似乎有女子哭聲若隱若現地傳了過來,且那哭聲越來越近……這再裝作沒聽著就顯得假了,衛斐無奈皺眉,走出東側殿,迎面撞著了個手足無措的雲初姒,緩了緩聲氣,主動道:「這是怎麼了?」
雲初姒正跟在一個大哭不止的宮女後面,一臉想勸又不敢勸的模樣,乍見衛斐,連忙福身行禮,怯怯地解釋道:「香雪不小心踩著了浩歌的裙子,浩歌不高興念叨兩句,香雪反過來罵浩歌只貪閑不做事,浩歌又罵回去……」
衛斐撫了撫額,一時也壓根不想問眼前這啼哭不止的是「香雪」還是「浩歌」。
雲初姒得封九品更衣,而大庄宮制,七品及七品以下的妃嬪就只有兩名宮女伺候著了,而能分到雲初姒身邊的……衛斐低低地嘆了口氣,也無意再計較那宮女一味只顧著哭、自己和雲初姒兩個主子站到跟前都不行禮的規矩了。
「安順,」衛斐隨手招來一個還算機靈的小太監,溫聲囑咐道,「大物什不好搬,雲更衣身邊又全是些嬌嬌弱弱的女兒家,你過去幫把手吧。」
到底是同住一宮的情分,衛斐也不想顯得太冷漠了。
雲初姒受寵若驚地謝過,衛斐搖了搖頭,也不想越俎代庖地替人教訓宮人,轉身回了自己的東側殿,略一思索,看當下忙到了尾聲,便點了眼看著最為聰敏的一宮女一太監,吩咐他們去廣陽宮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把手的。
這一日從早到晚,就沒有半個能放下心神的時候,等看到被自己親手布置的耳目一新的東側殿,衛斐累得洗漱罷倒頭就睡。
翌日還要去給太后請安,一大早爬起來,出殿門便見著了雲初姒。
雲初姒羞怯地對衛斐笑笑,福身行禮罷,鼓起勇氣主動開口,雀躍不已道:「衛姐姐,我們一起吧。」
二人同住一宮,這便本就是應有之義,衛斐自然不會拒絕。
半路遇著了同樣相攜而來的付嬪和沈韶沅,四人正好順道結伴。
難得的是,這一路上,往常一貫活躍的付嬪話沒說幾句,氣倒是連嘆了好幾口。
衛斐神色微妙,瞧了雲初姒一眼,雲初姒一臉懵懂。
再去看沈韶沅,沈韶沅又是一貫的清冷漠然。
衛斐嘆了口氣,琢磨了一下,只得自己試探著開口道:「還不知陛下昨夜可昭幸了宮中的哪一位姐妹?」
付嬪聞言,長長地唉了一聲,一臉泄氣。
衛斐立時明白自己猜對了,昨日當是無人應詔。
——想來也是,太后親自主持廣選天下秀女,前後浩浩蕩蕩挑了有半年多,時至今日,作為已入了宮且封位不低的一員,衛斐卻仍還不曾見到當今皇帝真容……那皇帝昨夜會召幸後宮的可能,想來也就約等於零。
也是為此,衛斐才敢毫不在意地提前歇了。
「原是如此,」衛斐心下毫不意外,面上卻仍作出驚訝歉然的模樣,斟酌道,「不過來日方長,陛下昨夜想是辛勞政事,說不得今日……」
付嬪神色微妙,一臉的欲言又止。
衛斐心神微動,意識到可能有什麼超出自己預料的事情發生了。
「但願吧,」付嬪看出衛斐已有所察覺,不過事情她不好直說,最後也只搖了搖頭,惜字如金地應道,「畢竟來日方長。」
到了慈寧宮,四人竟來的不是最早的,懿安皇后的堂妹宋琪弄、昨日宮門前見過的梅如馨均已早早到了,正壓低了聲音悄悄攀談著。
到了慈寧宮的地界,眾女受那肅然氛圍的無形影響,不自覺便都止了話頭。
再略等一等,剩下幾個也都來了,又齊刷刷站了小半個時辰,慈寧宮總算有人出來了。
傳得卻不是好訊,只道:太後娘娘身子乏,今日就不見了,各位娘娘且散了吧。
衛斐面上還撐得住如常顏色,衛漪卻霎時震驚得瞪大了雙眼。
怕她懵懂失言,衛斐直接拉了人過來,第一個主動告辭。
回到自己宮內,衛斐當即變了臉色,遣散宮人、緊閉門窗,只留下四太監里隱隱領頭那個,沉聲詢問道:「可是陛下怎麼了?」
——能讓昨日還待她們親切親熱的太後娘娘今天卻干晾著連見都懶得見一面的癥結,除了出在皇帝身上,不作他想。
那太監名喚張福平,與明德殿大太監張祿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衛斐這一問,還真是問對人了。
張福平只略作猶豫,便直接稟道:「陛下昨日在明德殿與左中丞商議朝政到酉時末,之後直接帶人連夜南下,而今怕是已不在洛陽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