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
天氣預報沒說平安夜這天會下雪。
雪是午後開始下的,不大,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晚飯時間天空中已經看不見雪花了,坐在窗邊的方思抬手擦了擦水霧迷濛的玻璃,皎潔的月光勝過了昏黃的路燈,給地上薄薄的積雪渡上了一層清冷的輝光。
他看著月色,覺得明天會是一個晴天。
方思在今天凌晨的時候獨自一人搭乘航班從千里之外的津口來到寸土寸金的越江,17歲的少年本該對一切新穎的事物都抱有高度好奇心,但他不一樣,他蒙著頭睡過了整趟航程,來新學校的路上也沒睜過眼,直到班主任帶他找好了座位領好了教材,他才在母親殷殷關切聲中抬頭看了眼自己的母親和母親身邊的男人——他未來的繼父。
西裝革履的男人五官深邃,年過四十身材依然維持的很好,與校長交談的時候一言一行都帶著鐵血軍人般的剛毅氣質,方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喜歡這個人。
他與自己那個木訥老實,一年到頭就領著三千塊固定工資的教書匠生父確實有著天壤之別。
男人名叫薛紹,方思剛下飛機時候母親就試圖讓他叫一聲「薛叔叔」,可方思沒把他當叔叔,更沒把他當繼父,在越江市呼風喚雨的薛總成了方思眼裡的透明人,而這個穿著白外套的纖瘦少年拉開凳子坐下去,冷漠地問自己母親:「還有事嗎?」
何慧是想讓方思在薛家過完元旦再來學校的,但她這個要求還沒說出口,方思就已經告訴她來了越江就要住校,不然不來。
薛紹得知這個要求的時候正在處理文件,頭也沒抬安慰何慧:「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叛逆些,多給他些時間適應。」
於是半年沒見到兒子的何慧只來得及將兒子的行李送到宿舍,連床都沒能幫他鋪,就被方思客客氣氣、冰冰冷冷的送上了車。
方思的故鄉津口市是個十八線開外的小城市,用的教材和越江不同,他轉學來的突然,學校只來得及準備幾套理化課本,語文和英語還得再等幾天。
沒有教材,方思也不是個會主動跟同學搭話的性格,好在越江實驗一中並不像津口中學那樣晚自習上到十一點,這裡的教學理念更多是引導式教學,旨在培養學生的自主學習能力和課外知識擴展,而非填鴨式題海戰術,方思才聽了一天課,就明白了這兩種教學方式間的巨大差異。
實驗一中的晚自習從六點到七點四十,中途還休息十分鐘,最讓方思驚訝的是這裡的老師不會佔用晚自習時間上課,學生自己想學什麼就學什麼,若遇到不會的自己上講台問老師就行。
方思初來乍到,沒有練習冊,他花了半個小時寫完了數理化的卷子,題目難度對於曾經每天早上五點半上課、晚上十一點放學,一周休息半天的津口中學的學生來說簡直跟玩一樣。
剩餘的時間都被用來探索這座百年名校,方思趴在桌上巡視了一圈,這裡教學條件很好,一個班只有四十多個人,黑板是智能的,帶彩色電子屏,講台邊還有一架小鋼琴,這裡的高中生居然還能上音樂課,老師講課有擴音器,不像津口中學每個老師保溫杯里都泡著胖大海。
他往後看,貼著牆角的是一台大空調和飲水機,儲物格里有籃球和羽毛球拍,放在以前,不肖想什麼體育課,光是課間從八十人的擁擠教室里擠出去上個廁所都算運動了。
其實話說的沒錯,十七歲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的年紀。
方思轉回身,餘光看見斜前方女同學的抽屜里塞著一把玫瑰,那女生正低著頭摺紙盒子,桌上擺著一顆很紅很漂亮的蘋果,方思以前見過,叫蛇果。
十七歲也該是個充滿青□□意的年紀。
就算在津口中學那個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的封閉式學校中,方思的抽屜里也總是會多出兩封粉色的情書。
他不記得情書上寫了什麼,但卻忽然想起了語文老師在示範課上曾經朗讀過的一首詩。
月亮、象牙、儀器,
玫瑰、檯燈、丟勒筆下的線條,
一到九,還有那變幻莫測的零,
我得假裝相信,真有這些東西。
我得假裝相信,
從前天下皆為波斯波利斯和羅馬。
只消一粒細沙,
就能改變一場戰爭的命運,枉費幾世紀的廝殺。
有時候,方思覺得自己是被沙子摧毀的鐵器,而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粒沙。
下課鈴是一首鋼琴曲,方思沒聽過,但覺得舒緩,他輕輕揉了下眼睛,順手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塞進嘴裡。
實驗一中的學生分走讀和住宿兩種,宿舍床位有限,今早在校長辦公室的時候就聽那滿頭白髮的老校長給生活老師打電話,對方明確說過就剩最後一個鋪,在頂樓,隔壁就是公用廁所,冬冷夏熱,遇上天氣不好還反味,蚊蟲也多,薛紹本來要拒絕,但方思想也沒想就定下了。
越江的冬天比津口冷,方思背著書包朝手心呵了口氣,下了課的學生陸陸續續從他身邊走過,都是朝著校門外去的。
也是,他們這一代大多獨生子女,但凡能回家,又有幾個做父母的捨得讓孩子在高中這麼關鍵的時期住校。
方思跟他們背道而行。
實驗一中佔地面積很大,大部分土地都用來種植花花草草,有些耐寒的花冬天也開,一開始方思還覺得漂亮,忍不住低頭聞了聞,但當他第三次繞回這片花園的時候,就沒那個心情欣賞美景了。
他迷路了。
大爺的……
方思捏了捏口袋裡的宿舍鑰匙,有點後悔怎麼白天沒跟著一起去宿舍看看,好歹認個路,也不至於現在像只無頭蒼蠅滿學校亂轉。
校園裡的學生快走完了,燈火通明的幾座教學樓全部熄了燈,方思立在雪地中凍的腳趾發麻,最終寒冷壓倒了性格,他搓了搓臉,朝迎面而來的同學露出一個淺笑。
「同學,請……」
比他高出一個多頭的男同學可能根本沒看見他,像陣黑旋風似的從他身邊跑了過去,方思被那人跑動帶來的寒風撲了一臉,準備回頭送上一記眼刀的時候人已經跑沒了影。
沒人領回家的小孩只能自己找回家的路,方思裹緊了衣領慢吞吞往校門口走,在來越江之前他怎麼想不到一個高中還能擁有國際標準體育場、游泳館、田徑中心,甚至還有幾條柏油馬路縱橫在校園裡,他沒心情感慨校方的雄厚財力,只想快點走到校門口去尋求保安幫助。
在這個只有風聲回蕩的校園裡,手機振動聲都格外明顯。
是何慧打來的。
「思思。」
何慧的聲音很輕柔,像一杯蜂蜜水,甜的恰到好處,又不至於膩人。
「今天上課感覺怎麼樣?進度跟得上嗎?要是感覺吃力媽媽給你請個家教好不好?」
方思短促的笑了一聲,真是身份變了,以前都是父親出去做家教賺外快補貼家用,從來沒有閑錢能給他請家教。
「不用了,我跟得上。」
他本來想問問何慧從教學樓到宿舍怎麼走,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站在風口,腳尖碾著地上的雪,碾碎一點,就被風吹走一點。
「媽。」
自從方思六歲那年何慧離家來到越江工作,就不怎麼能聽見方思這樣喊她,電話里的聲音明顯怔了一下,很快帶著笑意問他:「媽媽在呢,怎麼了?」
方思吐出一口白氣,路燈從他頭頂上照下來,偌大的校園,陪伴他的只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影子。
「你……你在薛家過的好嗎?」
問完他就後悔了,初戀情人重燃愛的火花,哪有不好的道理。
果不其然聽何慧說:「媽媽過的很好,思思是不是想媽媽了?」
「沒有。」方思迅速收起了不小心流露出的零星感情,冷硬回答:「我到寢室了,掛了。」
何慧沒來得及說完的話被掐斷在夜色中,方思在原地站了一會,又繼續往校門走,此時已經過了八點半,他模模糊糊想起班主任跟他說過八點之後教學區不留人的規定,白天沒聽進去,晚上風一吹反而清醒了。
沒想到那陣黑旋風又颳了回來,他聽見腳步聲偏頭一看,只來得及看見那人高挑的側身,方才過去的時候手裡還沒東西,現在多了個紙袋,正一邊打電話一邊跑,從方思身邊跑過去的時候踩了腳泡了水的冰坨子,污水頃刻濺了方思半身。
日!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方思沖著那人的背影豎了個中指,從兜里掏出紙巾彎腰擦褲子,罵道:「跑那麼快趕命啊!」
趕命的人不知是不是聽見了這句話,衝出去五十米的身體硬生生剎住了,回頭打量了方思片刻,忽然長腿一抬,朝方思走過來。
不好,要打架。
方思看似在擦褲子,實際腦子裡已經飛速過了一百種有關「二十厘米身高差互毆勝負結果」的推算,並且在那人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算出了最終結果。
他完敗。
在津口那個魚龍混雜的小地方的地方待久了,方思自認為也不是什麼乖學生,秉承著「看不慣就打,打不贏就跑」的苟命口訣,他在第一時間抓緊了書包帶子,渾身緊繃準備腳底抹油。
「你要去哪?」
或許是風聲太大,方思覺得自己沒太聽懂,仰起頭愣愣去看。
穿著黑色羽絨服的高大男生站在他面前,手裡握著的手機屏幕還沒熄,光從側臉照過來,能看見他流暢的下頜骨和清冽俊俏的眉眼。
男生等了他一會,又問:「你要去哪?」
「啊?」方思以為對方問他想去哪單挑,默默在心裡嘆了口氣,裝傻道:「什麼去哪?」
男生把手機揣進兜,向他走近一步,方思下意識想後退,卻看見對方微微朝他俯身,說:「我看你在這晃半天了,迷路?去哪我帶你。」
聲音平靜清冷,仔細咂摸還帶著一分溫柔。
方思眼角一跳。
這事情發展節奏好像不太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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