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

由於雙數層電梯壞了一台，碩果僅存的電梯廂翻倍擁擠。

濕漉漉的黎珂最後一個好歹擠進電梯，覺得自己像極了玩俄羅斯方塊快要死掉的時候拚命往頂上加塞的一根長條。

她一回到宿舍，立刻被室友們團團圍住。

王紫用干發巾幫她擦頭髮，蝸蝸頭的鞋子在門口的走廊上擺了一長溜，一壺熱水燒在她的書桌上。齊裕把大二時用於應付回南天買了卻一直沒用的烘乾機從箱底取出來組裝好，接過黎珂脫下來的濕衣服一件件掛進去烘乾。

「學生宿舍白天沒熱水，你用宋陳燒的水將就將就吧。」宋陳就是蝸蝸頭的真名，名字的由來很簡單，她爸爸姓宋，媽媽姓陳。

這對夫妻如果認識黎珂的父母，大概能相互引為知音。黎珂自我介紹時總喜歡說「我叫黎珂，黎曼的黎」，因為黎珂的名字也是這麼來的——父親姓黎，母親姓柯。但到公安局登記時舅媽覺得女孩子叫黎柯好像太剛毅了些，故換此「柯」為彼「珂」，增添幾分光華似玉之美。

黎珂在浴室里擦洗，齊裕背靠浴室門跟她聊天：「電子版上交之前你留檔了沒？」

「留了。」畢竟是發給那位班長的東西，她不得不防。

「那就好。」齊裕鬆了口氣，「我剛跟我媽聊起這個，她讓我提醒你上交的資料一定得在自己手上存個證據。」

黎珂隔著門用指甲颳了刮浴室的門板，弄得她的耳朵痒痒的。齊裕挺起腰來摳摳耳朵，就聽見黎珂在裡面說：「現在我能相信的人就只有你們和李師兄了。一想到資料不知道得經過幾個陌生人之手，總是沒法放心。」

齊裕臉頰微微發熱，隨口應了一聲，「那你……申請那什麼的證明材料怎麼辦？能解決嗎？」

「……」

浴室里稍稍安靜了一會，才傳出黎珂飄忽的聲音：「嗯。」

貧困生助學金申請是瞞著黎媽媽悄悄進行的。有一些材料黎珂只能拜託舅媽設法得到，實在拿不到的只能保持預設狀態了，大一時她問過母親是否要提交助學金申請，結果受到堅決反對。黎媽媽被她高二那次全社會大吃人血饅頭的事件影響得太深，始終不能釋懷。

「珂珂，還是把名額讓給那些更需要助學金的同學吧。」

黎珂：「媽，我們……你和我爸也很需要啊。」

「媽媽賺的錢夠花了，」黎媽媽的語氣十分溫柔，卻透出十足十的倔強，「一定有人比我們更需要的。」

三年間，黎珂的口才並未和她的學術水平那樣突飛猛進，她知道自己肯定還是說服不了認死理的黎媽媽。爭執不過還要惹黎媽媽平白窩火，乾脆先把她蒙在鼓裡，等助學金批下來再告訴她好了。

所以她在電話里對舅媽說：「我知道了舅媽，我這裡正好有一筆助學金可以申請，很快獎學金也會到賬的。請你一定對我媽保密。」

「……謝謝你呀，舅媽。」

不讓黎媽媽知道她又一次套上「貧困生」的外衣，是黎珂最後的底線。

推免事關未來前途，自然也非常重要。不過一開始，黎珂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會如此一發不可收拾。

9月19日，離推免名單正式公布僅剩兩天，數院大三學年綜測排名及獎學金名單公布尚餘三天。

亦是綜測打分表和獲獎證明提交后的第二天。

齊裕衝進宿舍，帶回來一個爆炸性消息：「黎珂！從學委那裡流出的不完整推免和綜測排名！你的名次在劉明坤後面！」

蝸蝸頭立刻起身圍過來，剛爬上床的王紫幾乎是滾著落到地上的。

齊裕是從班裡另一個跟她關係比較好的男生那裡得到的這份名單，黎珂的名字不僅在劉明坤之下，甚至被一個聞所未聞的名字凌空超過，委委屈屈落在了推免和獎學金的分數線外。

蝸蝸頭難以置信：「怎麼可能？這個排在我們珂珂前面的何霜又是誰啊？根本沒聽說過！成績好的那一批人我們肯定眼熟啊！」

黎珂眼睫顫抖，嘴唇緊抿。

——或許是她還心存一絲僥倖，或許是她把人心想得太單純太美好。

王紫眉頭緊鎖：「我看過這門大課成績的分布圖，交了作業和期末報告的人都在八十分以上。有一次珂珂不還舉手發言，老師給你加了額外的平時分嗎？總分怎麼可能這麼低？」

這門課的大作業和期末報告都是以學生自行上傳到班級公用郵箱的方式來提交的。

齊裕用平板進入郵箱，越翻臉色越差。

黎珂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到發生了什麼：「被人刪除了？」

齊裕深吸一口氣：「兩份都被刪除了。記錄清理得一乾二淨，不可能是誤刪。是有人針對你而故意這麼做的。」

——不被逼到絕地的話，人總是會一路退讓，趨利避害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亦是劣根。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浙江省某地級市人民醫院病房。

電話那頭的男聲是那種一聽能刺得人手臂起一小片雞皮疙瘩的近似公鴨嗓：「您好，黎珂同學的母親嗎？我是y大扶貧工作小組的成員小劉。我們能理解黎珂同學迫切要錢的心情，但上交的材料不完整沒法批啊，我們就是想把錢喂到她嘴裡都難。您這裡要是有正規的收入證明……」

室友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這份異常的排名，黎珂撥開她們，獨自掩上房門來到無人的安靜角落。

「媽？咋啦……」

「……」

宿舍里不知何時變得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聲。齊裕把門打開一條縫，黎珂因激憤而略略拔高的聲音拐著彎飄了進來：「那你也瞞我了！家裡有個生病的老人是很正常，我知道外婆身體一直不太好，我們拿錢給她再應該不過了。但事實根本就不是這樣！是我們家居然要一個生病的老人拿養老保險接濟！」

要不是舅媽打電話來告訴她，她還會一直蒙在鼓裡。

「別再說什麼有人比我們更需要了！媽，我們誠實一點好不好？我們也是需要助學金的家庭了呀！」

外婆生病的事她一直知道，黎媽媽也說家裡時常要勻出一些錢給外婆看病。可事實恰恰相反，如今是那個卧病的外婆在用養老金接濟這個拮据到了極點的家庭。

「……我也不想和你在外婆的病房外面吵架！」

齊裕從來不知道黎珂也有這樣狂風驟雨般的語言。待她的狂風驟雨落下后，整個空間只剩走廊外不斷落下的雨滴，和吹口哨一樣巨大的風聲。

黎珂柔聲說：「學校里的事我自己會處理好，我現在的室友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也有很照顧我的師兄。我是成年人了，周圍的人也都是，不會像高二……」

「黎珂。」黎媽媽打斷了她。

「嗯？」

「你是我的女兒，俗話說人窮志短，媽媽不想要你被缺錢局限了未來的人生。你知不知道你被外面的流言中傷的時候，就跟刀子在媽媽心裡戳一樣？」

黎媽媽頓了一會兒，「你難受，媽媽也疼啊。」

有些事，要是一輩子都不讓女兒知道就好了。

黎珂抽抽鼻子，忍不住彎起嘴角，眼圈兒濕了。

「媽，你怎麼知道我偷偷申請助學金的事的？」

黎媽媽估計自己也覺得太過煽情，強行一秒轉變風格，故作輕鬆地罵道：「還不是你們學校扶貧小組的那個小劉？跟公鴨嘎嘎嘎似的叫個不停，吵都吵死了，一點禮貌也不講，說話沒大沒小！」

黎珂：「……」

扶貧小組是什麼鬼？y大有這種機構嗎？

……公鴨嗓的小劉？

啊，原來如此。

那種血液在體內倒流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咕嘟，咕嘟。

酸澀的眼眶稍稍凝結出濕意，頃刻間被大風吹趕到眼角。

黎珂抬頭望一望天，天鐵青著，無數道銀白色的水箭射向地面。

已經無路可退了。倒不如——

絕地反擊。

*

身高一米八出頭，西裝革履的公司精英胳肢窩下夾著一摞厚厚的東西貼著垃圾桶邊左顧右盼，確認大廳此刻並沒有人才迅速閃身進了辦公樓電梯間。

喲西！安全到達！

他做了個勝利的揮拳。

「陳秘書，早上好。」

陳秘書嚇得向後橫跳一點七米，結結巴巴地向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同事打招呼：「早……上好，陸秘書。」

眼前一身筆挺職業裝的辦公室女郎正是總被傅百城吐槽像機器人的兩個女秘書之一，據說畢業於某歐洲名校。回國后，她不知怎麼的想不開拒絕了許多國企的入職邀請，進入了傅家旗下的某間子公司上班。沒過幾年，她凌空得到大老闆賞識，升職到總公司做了傅百城的直屬秘書。

不論是升職之路還是最終攀上的終點，都堪稱業內傳奇。

電梯上行，陳秘書將胳肢窩裡夾著的東西牢牢貼近西裝外套。要是被人發現他帶這種東西來上班，一定會社會性死亡！

就在此時，只聽陸秘書用惡魔低語般的聲音問：「陳秘書，你夾著十六本兒童畫報幹什麼？」

陳秘書：「……」怕什麼來什麼。

他總不能如實回答說「傅總要看」吧？

如果他膽敢這麼說，用不了半個小時傅百城就會用地震一樣的鈴聲把他call到辦公室，面無表情地把人事調動通知砸在他臉上：「你可以從這裡出去了。給老子爬！」

然後他就會被傅總封殺流落街頭，哪間公司都得給傅總面子不肯收留他，最後他只能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又餓又凍，在廣州街頭最後閉上了雙眼……

社會性死亡，和死亡，選哪個簡直顯而易見。

明明廣州下著未歇的大雨，涼意沁人，明明辦公樓里的冷氣開得很足，室內比外面還低，陳秘書仍舊滿頭大汗：「陸小姐，請你發誓你不會告訴任何人。」

每一個字，他都吐得異常艱難：「我喜歡兒童畫報，兒童畫報多好啊，啊哈哈，我最愛看了，每、期、必、買。」

……

許久，久到電梯停了下來，陸秘書常年如機器人般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些微變化。

她的辦公室在陳秘書和傅百城樓下，踩著高跟鞋先一步走出電梯后，回眸微微揚了揚嘴角，似笑卻非笑：「陳秘書，你真是我見過最與眾不同的男人。」

電梯門緩緩合上，留下一臉獃滯的陳秘書。

啊？什麼意思？

……

陳秘書去總裁辦公室給傅百城送兒童畫報的時候，腳步在飄。

他帶來的兒童畫報是傅百城指定要看的東西——當然不是指兒童連環畫，只要翻開封面，就能看到編好號的一至十六冊「黎珂個人及家庭信息報告」。

近一個月前，傅百城命他調查有關黎珂的所有資料。他本想把這些東西處理掉，想不到這些資料上的內容竟變成了傅百城時不時就要問起的知識點大合集。為了應付發散性思維過強的老闆，心靈手巧的陳秘書把黎珂的資料做成了剪報形式，粘在兒童畫報上時常翻閱複習。

——其兢兢業業的打工人之魂，真是聞者落淚。

陳秘書畢恭畢敬將兒童畫報呈上，傅百城瞬間露出了看見髒東西時的表情：「這是什麼？」

「傅總，這是您昨天向我要的東西。」

陳秘書翻開一頁替他做示範：「為了方便您查閱，我還連夜做了彩色的目錄和頁簽，一些您可能會感興趣的條目還貼上了照片，比如這裡。」

他翻開其中一頁，只見黎珂從幼兒園到大學時期的社交媒體照片，一應俱全。

傅百城：「……」

下午，陳秘書拿列印好的文件去總裁辦公室時，無意中看見傅百城丟下滑鼠，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緊接著，他用兩根手指拎起一本兒童畫報，一臉又是嫌棄又是想看的表情讀了起來。

高大英俊的總裁和花花綠綠的兒童畫報，這個組合反差實在太大，但配上傅百城那張凌人的臉，竟然可愛至極。

陳秘書隔著玻璃門偷偷拍了張照，發給了微信上最新添加的某位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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