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含苞

第三章 含苞

1

欣鑫從小學習成績都不錯,不因聰明超群,而因勤奮過人。

在暗自拼爹的年代,無爹可拼的她,成績成了她唯一的資本。

至少,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高中天下名。

那一年,王欣鑫以全鎮最高分的成績考入大學。

更重要的是,鎮上的狀元是個女娃子,王欣鑫同學也成了她們整個華金村那年唯一的一名「女」大學生。

這幾天的糧場子上格外熱鬧,大家茶餘飯後議論的話題,大多也是高考。

金榜題名的家長們,往往是「盧俊義上梁山——不請自來」。對於溢美之詞,他們既照單全收,又故作謙虛,有的還不忘回個「口禮」,對人家的孩子也隨口稱讚上兩句、祝福上兩句。

而名落孫山的家長們,這幾日大都不出門,憋在家裡數落孩子。

糧場子里也不乏年紀稍小些孩子的家長們,摻和進來「取取經」,要是能順便要上那麼兩本「狀元」的複習資料,哪怕拿回去擺在家裡供著,也都吉利得很。

2

王小巧這幾日總也睡不著覺。

天剛蒙蒙亮,她便哼著小曲兒,拎上兩本「鎮狀元」的課本,獨自到糧場子上遛彎。

一去就是一天。

一年出了幾個大學生,村長也是高興壞了,專門在自家院里擺了慶功宴,給村裡的大學生們一塊「賀賀」。

村長家的院子里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大紅色的燈籠,大紅色的帷幔,大紅色的窗花,大紅色的對聯兒,還有同學們胸前大紅色的大紅花,紅得逼人眼。好像打了半輩子的光棍村長,今天結婚似的。

人群早早就聚在了一起,村長居中,在主陪位置就做,王小巧和王欣鑫被安排到了主賓位。

幾句泛泛的祝賀詞,團敬了幾杯酒,鄉里鄉親的便相互寒暄起來。

大伙兒正大快朵頤之時,村長端著酒杯,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懂點事兒的幾個小青年,趕緊囫圇咽下酒菜,高擎酒杯,張羅人群,示意村長要發表重要講話了。

「今年,嫦娥一號就要奔月了,咱們村裡也飛出了個金鳳凰……」,村長拍著王欣鑫同學的肩膀,對著滿座的賓客,毫不掩飾的自豪。

喝著說著,村長竟也哭訴起來,「她們母女倆,這麼多年了,不容易啊……小巧才十來歲就來了咱村……」

一向潑辣的王小巧,被一種久違的羞臊感搞得不知所措。突如其來的灼熱從臉頰直順著脖梗子往裡鑽。她趕緊拉住身旁的村長,硬生生把他拉坐回座位上。

「喝多了,說多了,大傢伙都高興啊……」,回過神來村長本能的打著官腔。

那天,王小巧百感交集。自打欣鑫出生,這十幾年來,她都是在人們的嘀咕聲中熬過來的,可今晚,她卻飽嘗讚美。

她已經不記得別人說了些什麼,她只知道,是苦盡甘來了。

從不飲酒的她,經不住勸,喝了幾杯啤酒,就暈暈乎乎的獨自回家睡覺了。好幾天前,讓欣鑫起草了個「獲獎感言」,她工工整整的在大紅紙上抄了五六遍,結果喝多了,也忘了念了。

其實她知道,也用不著念了。

深夜,熱鬧的人群散了,欣鑫獨自回來。她沒進門,坐在包漿的門檻上,透過井口大的院子,仰望著近在咫尺的星空。

王小巧醉夢初醒,輕步來在欣鑫身旁坐下。順手接過了欣鑫手裡隨意把玩著的圓規。

金色溜光戒指與亮銀色的圓規,一金一銀,交相輝映,她日漸粗糙的手上一閃一閃的,像夜空中的星星,一閃一閃的……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3

欣鑫志願填報了一所本省大學,以她的成績可以到更西邊的城市,就讀一所更好一點的大學,選擇一個好就業的專業,但這所學校地處本省的省會,那是她從小就魂牽夢繞的城市。起碼,以她當時的眼界,她堅信那必將是改變她命運的城市。

一身黃綠相間方格素布連衣裙,背著一隻半人高的軍綠色行軍包,兩手各拎著一隻方形大蛇皮袋子。袋子的帶子上又縫了兩條帶子,袋子的底部還縫了一塊白色的編製布襯底,針腳很密實……懷揣著陌生與憧憬的小悸動,連拖帶拽,輾轉倒車,雙腳終於踏在了這座城市的街角。

早在幾個月前,王小巧就閑不住了,每天天兒一亮,就到村裡糧場子上,拽著城裡打工回來的人拉個不停,東拉西扯的盤問。

「鎮上有的啥啥啥,城裡有沒有?」

「那城裡有啥?」

「啥叫啥啥啥?」

……

家裡的電視機、收音機都定格在省台新聞頻道,欣鑫認真的監聽著來自省會的情報。她關心糧食,關心蔬菜,關心這座城市裡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她學著他們上揚的口音,學著他們吃飯看報的樣子,學著他們好似能看開一切的「大大咧咧」和「滿不在乎」。

如今,她置身城中,看到周遭貌似見過的哪座高樓、哪條馬路,卻又想不起些什麼,也不知該做些什麼。

從電視上、地圖上背誦的滾瓜爛熟的街景,此時卻有了四分的陌生,五分的壓抑,以及一分的畏懼。她感覺自己即使背著再重的行李,腳上總也輕飄飄的,踩不踏實。

「姑娘,住宿不?」這是這座老城用其獨有的口音,歡迎和鑒別她的方式。

「住宿?」欣鑫一愣,回過神來,「哦,我不住店,我是來報道的,我到……」

「啊,那個學校啊,18倒115」

「18?哦……您說公交車啊……在哪坐車呀……」欣鑫清甜白嫩的臉龐上,一雙清亮的大眸子,是少女渴求的期待。

「哎,哥們,地圖要不要,一塊一張,最新版的城市地圖……」這座個城市裡第一個主動與欣鑫說話的男人,此刻卻不再理她了,自顧自的到一旁招攬著顧客。

女學生固有的純與雅,含苞待放的嬌與羞,卻怎麼也打動不了城市裡疲憊的趕路人。

4

欣鑫選擇的是傳媒專業,她覺得自己從華金村長大,沒見過什麼世面,學點傳媒、新聞什麼的,見多識廣。而且身邊的同學們也很好,多數都是城裡孩子,見多識廣。

然而,像許多進城讀大學的孩子一樣,她所不知道的是,大學遠不止課堂。

住宿有600元的八人間,800元的六人間和1200元四人間,她只能選前者。

家裡帶的煎餅很快吃完了,食堂從一元的「補貼菜」到十幾、二十幾元的小炒兒,她只能選擇前者。

班長收班費,每人50元。偏偏有的同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兒,明目張胆的捐出來二百,還拍著胸脯說,他替家庭困難的同學出了,點名說「欣鑫他們幾個不用交錢」。

班裡組織春遊,每人30。秋遊,每人40。還有夏遊、冬遊,四季游……

班裡同學「為了學習」,紛紛配了電腦、筆記本。大一時,手機幾乎就成了人均標配。拿諾基亞、三星的,上課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攤,拿金立、波導的就趕緊把手機收到褲兜子里……

學校教攝影、攝像,同學們有買有借的,幾乎人手一個小DV,好一點的自己買台PD190P,而欣鑫只能花6塊錢買盤同學們倒下來的二手DV磁帶,借老師的DV完成作業。

……

最終,欣鑫不得不以其「更加困難」的家庭條件,戰勝了「他們幾個」同學,千恩萬謝的從輔導員那裡贏得了個勤工儉學的名額。

5

大一第一學期,欣鑫依舊保持著高考的競技狀態。期末考試,用力過猛,總成績全系第一,學校獎了二百塊錢。

「學習還能掙錢?」欣鑫高興壞了,她原本只是想「爭口氣」,沒想到學習的收益率遠大於預期。她手捧著二百元錢,獨自坐在教室里,腦子像過電影一樣,回想起平時與舍友們的時光:

舍友們輪流請客,「我還得上自習」成了她的擋箭牌。

舍友三三兩兩的拼著買小炒吃,她總是五毛錢買個素包子,兩毛五配個饅頭,帶回宿舍,關起門來,咬口饅頭就口包子,偷著吃。

女生們晚飯基本不吃,賣水果,吃零食,還特地把水果切成丁,把餅乾掰成塊,用酸奶拌了,拿著勺子挖著吃……一個宿舍的,有時人家也禮讓她,她眼睛死死盯著書,不敢多看一眼。

「哦,你吃吧,我不餓,我不愛吃……」

多少次,饞涎都是偷偷地往肚子里咽,生怕出了洋相。

……

此刻,手捧獎學金的她,迫不及待的在食堂點好幾個小炒,約好宿舍的姐妹們搓一頓。

舍友們吃吃喝喝,有說有笑。

「用索愛手機聽音樂比MP3播放機效果還好……」

「新款達芙妮牛皮高筒靴出了一雙十分底兒的……」

「我男朋友送給我一個施華洛世奇的豌豆系列吊墜……」

「以純比美特斯邦威更適合我……」

然而,諸多在當時算作是「高端」的話題,欣鑫始終插不上嘴。

飯後,一幫姐妹們你挽著我,我挽著你,繼續著餐桌上的「高端」,說說笑笑的往宿舍走。同住600一年的屋檐下,欣鑫就像是不相干的人一樣,低著頭,無聊的跟在隊伍後面。

欣鑫漸漸明白,「學習」這個她從小就引以為傲的唯一資本,現在變得一文不值。

6

漸漸地,她開始無可奈何、無從下手、無所事事。

「逛街?玩手機?」欣鑫笑著搖搖頭,她心想,「或許,看書是我們這種人消磨時光的工具吧。」

除了學習,就是勤工儉學。

她每天會在食堂二樓樓梯口正對著的一個玻璃櫥窗里賣豆漿。承包食堂的老闆每天給她三塊錢飯票。

其實不給她錢,她也願意干,在這裡她可以透過櫥窗,窺視著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

她也不必擔心別人看見她。她把頭髮盤進白色的帽子里,一身的白色圍裙服遮住了她起球的紅色T恤衫,白色的衛生口罩遮住臉龐……她和食堂的其他工作人員並無兩樣,只有那一雙褐色的眼眸,昭示著她的與眾不同。

如豆漿般白皙滑嫩的手,一勺勺舀,一碗碗遞。隔窗與人對視,她總是不自覺的彎一下的眸子,好像透過口罩就能看見她甜美的笑容……

猶抱琵琶半遮面。女生遮遮掩掩、躲躲閃閃的嫵媚嬌羞,讓人慾罷不能。每到飯點兒,男生總會在她的櫥窗前排起長隊,指指點點的品評著什麼。

一向默默無聞的她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她也竭盡所能的表演著,享受著。

7

白色泛黃的襯衣扎在黑色褲子里,鐵條挽成的一字形腰帶扣提到了胸前,黑色塑料框眼鏡,腋窩下夾著厚厚的一沓書。一個瘦瘦小小,七八十年代「知識分子」打扮的男生,每天都會來欣鑫的櫥窗打一碗豆漿。

男生一人安靜排隊。

或因為衣著打扮有幾分村長的做派,又或因他來的次數多了,欣鑫總能在隊伍中一眼認出他。每次與欣鑫對視,他總是趕緊低下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輪到他打豆漿時,他總是捏著飯卡的一角,小心翼翼的遞過去。

欣鑫每次都給他打的滿滿的,端碗的時候都能溢出來,男生低著頭接過豆漿,牙縫裡擠出一聲「謝,謝謝……」,僵直的擎著豆漿回到餐桌上坐下,小心翼翼的用嘴唇抿一口快溢出的豆漿,身子這才逐漸鬆軟下來。

欣鑫每次看他打豆漿,倒像是死裡逃生般,令人好笑。

8

「這就是你說的『豆漿西施』啊!」

一個身材高大,一身黃藍相間籃球服的男生,將胳膊肘子擔在櫥窗沿上,拿手比劃了一下欣鑫,回著頭向不遠處坐在餐桌上的一群男生喊問道。

欣鑫吃了一驚,順著高個子男生的目光,向餐桌方向望去。那個「知識分子」坐在一群男生中間,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欣鑫邊笑邊沖他擺手。顯然,「豆漿西施」這個稱號,欣鑫是喜歡的。

高個子男生轉過臉來對著欣鑫,順著小窗口甩進一張飯卡,「哎,給我舀上……」,他又回過頭數了一下,「給我舀6碗豆漿。要冰鎮的!」

欣鑫一碗碗遞出,高個子男生一碗碗接著。遞到最後一碗,這男生一把抓住了欣鑫遞出的手腕,從手腕一直滑到手背,順勢接走了碗。欣鑫「呀」的一聲,趕緊抽回手來,羞得低下了頭,感覺渾身熱辣辣、紅臊臊的。

高個子男生端著托盤,得意洋洋的回來,往餐桌上一放,一把攔住了「知識分子」的脖子,「四眼兒,眼光不錯呀,姑娘長得挺白,眼睛也大,就是可惜口罩擋著,看不著臉,哈哈哈」

「知識分子」像是被獅子按在懷裡隨意舔弄著的小獵物一般,「嗯嗯」的附和著。

「我教你啊,泡妞你得主動點,剛才人家姑娘都跟你打招呼了。」

「對呀,一天拉手,兩天么么,三天就……嘿嘿嘿……四眼兒,宿舍就不給你留門兒了啊,哈哈哈。」

「我去,這麼說,四眼兒眼看都脫單了?我也得抓緊了。」

「快拉倒吧,他有錢開房嗎?他連『藍精靈』長啥樣都不知道,到時候還得咱兄弟們幫忙。」

「哈哈哈哈……」

同桌的男生們一個個好似「情聖開掛」,向不經世事的「知識分子」傳授著「武林絕學」。

「嘿,兄弟們,四眼兒可艷福不淺啊」,高個子男生招呼其他男生圍攏過來,悄悄的說,「哎,我跟你們說,那個『豆漿西施』啊,哎呀,手可真是滑溜啊!」

「知識分子」猛地抬起頭,兩眼通紅盯著高個子男生,「你說啥?」

「咋啦?急了呢?不就摸摸手嘛,我又沒上她,你急個毛啊?」高個子男生如雄獅般嘶吼著,好像整個森林都聽得一清二楚,字字扎心。

「你再說一遍?」,「知識分子」猛地站起來。

……

一高一矮,兩個男生扭打在一起。在女人面前,特別是心愛的女人面前,男人的自尊甚至比生命還重要。從來沒打過架的「知識分子」,在那一刻爆發了,不管結局如何,他選擇了悲壯的奮力一搏……

褐色的雙眸目睹著一切。或許為滿臉是血的「知識分子」而心疼,或許是想起了從小備受欺凌的自己,欣鑫豆大的眼淚,打濕了口罩,原本藏在口罩後面的臉,也若隱若現的露了出來。

然而「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這張臉,此時確是副哭樣,難看的很。

從那以後,欣鑫再也沒見過「知識分子」。或許同樣是與這世界的格格不入,他和她成了彼此的牽挂。

欣鑫明白,被打的不僅是「知識分子」,更是像他們一樣的這類人。

尋不到對的人,傾訴衷腸的話又能說於誰聽呢?

可憐的是欣鑫,她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去找尋那個為她奮不顧身卻又傷了自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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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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