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無人見淚痕
又過了半個月,丘原之事仍無定論。算來他已在獄中近兩個月了。
池鹿鳴打聽到,丘原行事清正明,所參之事十有八九不符,倒不足為慮,只有他在雙河與姜惠卿來往過密之事無從抹煞。男女之事本是捕風捉影,此時姜惠卿不知身在何處,丘原自己也並不分辨,是故無法證明清白。
池鹿鳴心下歉然,不知此事何時能了解。丘府也常著人來求見她探聽消息,使她壓力倍增。某日心生一計,乾脆引火上身。她尋了個日子,大張旗鼓到丘府探望丘老夫人,引得上京眾人側目,議論紛紛。她又無意中與魏謙言說當年曾在雙河有何見聞,全不顧旁邊還有他人在座。
上京很快流言蜚起,寶慶王趕回王府興師問罪。池鹿鳴一臉淡然,反問他:「當日我與他俱未婚嫁,有何不妥?」
寶慶王氣極反笑,恨道:「你固然不會愚蠢至此,所謂關心則亂,你不過是看時日久了,甘願捨身救他。」
池鹿鳴反駁道:「這不過是事實而已,況且也談不上捨身。」
寶慶王忽然大笑,笑她愚蠢而不自知,索性揭開蓋子:「此案久久未定,不過是要引蛇出洞而已,不是那位不保你的丘大人。他即算為著這江山,也要籠絡新人。
池鹿鳴聞言大驚失色,此事稍容細想便知,可她因為對丘原有著情感與誹言的雙重愧疚,果然莽撞了。
寶慶王渲泄過後,失望與疲倦至極,追問她:「你究竟為何如此性急?」
池鹿鳴方才發覺自己為救丘原,忽略了寶慶王當日提醒,置其聲譽不顧,自悔不已。然而她無從解釋,只有低頭不語。
寶慶王自此連日不回王府,兩人分府而居。全上京霎時都知道寶慶王夫妻不睦,兩人竟然連明面上的掩飾都放棄了。
至四月某日,門店送來一封書信,池鹿鳴打開一看,原來是丘原的告辭信,他回原籍安城任太守,早間已動身離京。池鹿鳴黯然失色,忙喚人備馬追趕,以期臨行一別。
待池鹿鳴拍馬趕出城外,五里亭已空空如也,行者與送行者都了無痕迹,連離人遠去的飛塵都未給她留下一絲,只有那棵柳樹掛著楊柳花兒,見證過一場送別。
跑得幾近虛脫的鹿鳴扶著柳樹才勉強站住,她徒勞地折下一枝柳條,一邊往手指上纏繞,一邊朝江邊走去。對著泛黃的江水,她霎時失去了聽覺、失去了靈魂、失去了一切,唯有視覺還在,江水對她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她疲憊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想傾進去,彷彿那就是一張溫床,可以包裹她所有的失落。
「王妃!」小滿驚叫著扶住鹿鳴不讓她再往前。頃刻間,鹿鳴抽離的靈魂又回來了,她看了看小滿,找回了意識。把手指從柳條環中放出來,把蜷縮的柳條撒到江水中,看著它隨江水展開又飄走。
一行人啟程返回王府,一路上無言。丘原回鄉任職,且官居四品,看來並未失去寵信。只是他們同年赴上京,如今僅留下她一人,她此刻心裡空落落的。
回府後池鹿鳴一直將自己關閉在小書房,書桌上攤著那張信函,最末一句是:畢生之憾,百年莫贖。她垂首默坐,直到華燈初上。
寶慶王知丘原離了上京,打馬回府。逝者如斯夫,假以時日,待世子出生,也是一種圓滿。
回到府中,寶慶王問過王妃在小書房,徑直推門而入。書房並未點燈,略為昏暗,池鹿鳴被推門聲驚醒過來,慌亂起身,迅速收起字條。
這一切已盡被寶慶王收入眼內,他上得前去,欲拉她,池鹿鳴滿面淚痕,已然無法掩飾,只得急退幾步,側身避過,不敢讓他靠近。
寶慶王一聲冷哼,喚人掌燈。半響,小滿從外持一燈送入,此燈果然如豆,似螢火僅有微光。即使只是微光,滿面淚痕的池鹿鳴也再無可避,只得別過臉去,始終不肯面呈寶慶王。
寶慶王更是狐疑,進步上前,欲要看個究竟。池鹿鳴退到書架處,無處可退,情急之下,伸出左手推掌以示阻攔,口中顫聲哀求:「王爺,求你!」
自寶慶王識得鹿鳴以來,她一直精神抖擻地與他相鬥,此刻竟是從未有過的示弱。寶慶王雖滿腹疑問,竟不忍再逼,身不由己地止住步伐,但猶自不甘,借著微光向鹿鳴臉上細細分辨。
兩人僵持數刻,最終寶慶王拂袖離去。池鹿鳴終於鬆了口氣,看過一眼手中的字條,怕他再回來,不敢貪戀,立即放在火上燒為灰燼;又心懷憂慮,也不知道他究竟看清了自己臉上的淚痕沒有。
寶慶王沒有再回來,他高聲喚人備馬出去。小滿跪求道:「王妃,您快留下王爺。」小滿都能感覺到,如果此刻不留下王爺,他們夫妻的關係將難以修復。
留住他,用什麼留?她自己已全然是個空心人,還能用什麼去留住他人。她的心已完全被掏空,世間千萬物品,卻尋不著一物可填塞;她的魂已遊離,天地如此之大,卻無一處可供安落。
丘原的離去,剝離了她的軀殼,抽出了她的筋脈。馬蹄已將她踏得支離破碎,任她再努力,她也拼不全自己了;春風再吹過,也吹不暖她如墜冰窟的寒心了。
她也知道自己應該收起眼淚,應該拉回自己,應該控制自己,把過去的一切遺忘。她應該立刻起身去挽回王爺,但她做不到,即便是此刻就要治她的死罪砍她的頭,她也救不了自己了。
她沒法再見寶慶王,如果不是他招惹了她,讓她率先背叛了她的感情,丘原就不會抱憾離京,從此山長水遠,不復相見了。是她該百身莫贖,而不是丘原。
自此夜起,寶慶王又恢復紙醉金迷的生活了。王府又變成了他的驛站,與此前不同的是,現在的驛站有鹿鳴司職,相較以前還是要舒適多了。皇后聞知,對鹿鳴不免失望;皇帝聞知,照例對兄長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