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山有木兮
洛玄璜望向已有一絲稀薄天光的遠方,眼神飄得很遠很遠。
他的眼底有些迷茫,閃爍著來自很久以前的微光。
「我自幼就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是在跟其他乞丐打架,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的時候,被殿下所救。」
那一年,他六歲。
那一天的雪真冷啊,冷到極致,卻像是有一把火在燒。
直到他在一片朦朧光暈中抬起頭,看到一個英俊如畫中走出的小公子低頭看他,拍拍他的肩膀:「不能睡哦,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給了他食物和衣服,還給了他住的地方。
他帶他去了軍營,給他指明了一條路——一條可以不憑出身,僅憑天賦與努力,成為堂堂正正的人的機會。
他得知,他是景國的三殿下嬴錚。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將蹈鋒飲血、捨生忘死,為了自己的恩人,自己唯一的主君奉獻一切。
他很小就顯露出了異於常人的武學與兵法天賦,小小個子已能與軍中數十年沙場經驗的老將對戰,與千軍萬馬的陣列之中,挽弓如滿月,直取敵軍首級。
他拚命地練習,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成為殿下的副將,成為他最為倚重的左右手。
後來,他的恩人告訴他,他需要他去自己政敵的身邊,潛伏下來,成為數年之後一顆最為致命的釘子。
他說,他會為他留下一個副將的空缺。在他完成任務,正式回到他身邊之前,他的左副將一職,永遠都不會有人頂上。
於是,他去了靖陽君身邊,成為了靖陽衛的左將軍,這一去就是十年。
這十年裡,嬴錚恪守諾言,始終為他留著一個副將之位。
如今,這個空缺終於等來了它長久期盼的主人。
「我並不了解你的過往,但很早就聽過你的名聲。你想著報武安君的恩,但靖陽君可有虧待過你?……甘戟也是同你並肩戰鬥的戰友,你卻……」
洛玄璜像被針扎了一樣,霍然抬頭髮狠道:「甘戟自恃家世高貴,一向都瞧不起我的出身!我們在蜀國時,一同去暗中煽動奴隸叛亂,他那時還開玩笑說,我這樣的人和他們打交道,自然是最有經驗的!」
他狠狠地磨了磨牙:「他該死。」
雲容閉上眼,眼前浮現了那個粗枝大葉卻又豪爽豁達的漢子:「因為他嘲笑你的出身,所以那一夜,你親手殺了他……那靖陽君呢?難道他也看不起你?那他為何又會提拔你做他的副將?」
其實,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她明知道他絕不會做那樣的事。
可那又如何?已經有了結果卻要去追問起因,終究什麼都改變不了。
洛玄璜的臉色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靖陽君,靖陽君其實並沒有……」
他的眼中現出一抹厲色,「但我既然早就發誓忠於我的主君,就再也不會改變。說到底,如果靖陽君不和太子爭奪王位,那他自然還是可以好好活著……」
「爭奪王位?」雲容冷笑一聲。
「洛玄璜,是他自己調兵遣將,意欲逼宮篡位么?當初假意傳令,瞞著他勾結左相和中尉,最後又以『擁他為王』的借口逼他就範的人,難道不是你們么?可即使到最後那個時刻……他同意謀反了么?!」
她每次一想起此事,便覺心痛如絞。
倘若當時他真的答應了,以他的追隨者與禁軍、左相的力量,未必不能一戰。
無論如何,他至少不該死得那麼不明不白,不該死得這樣冤枉而卑微!
可她知道,他不會答應的。
因為他從來都是那樣一個人,皓皓君子,清白之身,豈能與污泥濁浪同流合污!
她知道,他們也知道,所以他們才敢設下這樣一個局,守株待兔。
她穩了穩心緒,輕聲道:「我知道,這些事情我們再爭也沒有任何意義,誰都說服不了誰。洛玄璜,我只想問問你,你知道念錦有多喜歡你么?」
洛玄璜抿緊了嘴唇。
「她是宮裡眾星捧月的公主,可她知道自己比玉璧還要脆弱,不知哪一天風一吹,也許就沒了。但她一直都很乖,從來不告訴別人,她其實很孤單也很害怕。」
「她遇到你的時候,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外邊世界的一抹亮光。我與她自小就是摯友,我知道她小小年紀外表乖巧,內里其實卻像明鏡一樣,每天都在計算自己的死期。可是,在遇到你后……她眼裡有了光。」
洛玄璜依然沒有說話,臉上的線條卻在顫抖。
「你在利用她扳倒她哥哥,害死她家人的時候,有想過她會怎麼樣么?」
「你有沒有想象過,她一個人站在武英閣頂,看著大雪之中空空蕩蕩的梨園,自己跳下來之前的那一刻,心裡是什麼感覺?」
洛玄璜的臉色已經有些猙獰,他從牙縫擠出一句話:「別再說了!」
雲容疲憊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輕聲道:「洛將軍,你想去見見她嗎?」
洛玄璜驚訝地抬起頭,看見她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塊精緻的玲瓏玉牌:「她之前給過我這塊玉牌。這塊玉牌象徵著公主的權威和君上的寵愛,可以出入王宮幾乎任何一個地方。」
「姑娘……」荷衣有一絲不安,輕輕扯了扯雲容的袖子。
雲容扯出一抹微笑:「別擔心,我們去宗祠看看。和洛將軍一起,怎麼會有事呢?」
他們在晨光熹微之時踏進了景國宗祠。
宗祠意味著綿延存續,是王宮中最神聖的地方。
然而,嬴鑠和嬴念錦都是夭折的王族,嬴鑠身上更是有著大逆不道的污點,永遠也進不了宗祠。
只是短短一月時間裡王宮中多人離世,加上諸事忙亂,兩人的棺槨便在宗祠一間窄小偏殿中暫停。
偏殿里沒有點燭,晨光也穿不透曲折低矮的窗戶,殿里陰冷而幽深,卻撲面而來一室幽香。
偏殿正中是一口小小的棺材,周圍堆滿了雪白的梅花。
洛玄璜屏住呼吸,輕輕走上前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幾乎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朵白梅的花瓣。或許是放久了,那花瓣脆弱得一碰即碎,翩翩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無論是精美的雕花還是潔白的花海,都向來客昭示著,小小棺材的主人喜歡熱鬧、喜歡鮮花,和其他小姑娘一般無二。
可她走在隆冬最深的時刻,哪怕貴為最得寵的公主,除了早早綻放的白梅,也再沒有別的鮮花能送她離開。
她那樣喜歡燦爛的彩色鮮花,走得該有多寂寞啊。
他忽然覺得無比疲倦,眼前的白梅幻化成一個身著白裙的少女,她眼中閃著慧黠的光,又笨拙地遮掩著眼底的羞澀:「小將軍,我的帕子飛到樹上下不來了,你幫我取下來好嗎?」
雲容站在他身後,低垂著眉眼,平靜地看眼前的黑衣少年靠在花海之中,無知無覺地睡去了。
……夕問冥的葯,一如既往的好用。
只要在這樣異香撲鼻的地方,哪怕是謹慎如洛玄璜這樣能毫無痕迹潛伏十年的人,也發現不了。
雲容深吸一口氣,走向了角落之中冷落的樸素棺材。
沒有雕花,也沒有鮮花,棺中沒有王室的貴人,只有一個無名無姓的罪人。
棺槨四周平整如刀削,一直繞到靠著牆的最裡面,忽然有銀光一閃。
那是一把劍。
大婚時嬴鑠並未帶著自己的劍,或許是不知名的某位旅賁士兵,懷著心中對靖陽君的一點崇敬,將這把劍帶給了它的主人。
她見過嬴鑠的劍,但從未這樣仔細地端詳過它。
寶劍的主人再也不能握起它,可寶劍依然閃著凜冽高貴的銀光,光滑如鏡的劍身上,「歲寒」兩字清晰可見。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斯人已去,劍如其人。
橙紅的晨曦落在劍身上時,不速之客已經離開了,唯有陽光下一滴透明的水珠折射出炫目的光,卻在無人注視的目光中消弭於無形。
朝陽升起時,雲容已經離開了琰陽。
她在地平線上縱馬賓士,太陽在右手升起,黑夜在左手落下,絢麗的朝霞彷彿驚心動魄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空。
不多時,成片的馬蹄聲在背後響起,越來越近,踏碎了晨曦,踏破了朝陽。
她沒有回頭。
視線的盡頭,前方的地平線延展出大片的冰面,昔日濁黃的渭水結了冰,但單薄的冰面已在早春的氣息中生長出成片裂縫。
當馬兒終於在冰面邊緣畏懼地停下時,身後的追兵也已經近在咫尺。
訓練有素的將士在後方排成了沉默肅殺的一線,只有黑衣颯颯的太子走上前來,眼中似有沉痛:「雲容,不要胡鬧。你難道當真愛上他了嗎?」
她沒有看他,只是翻身下馬,親昵地拍了拍跑得熱氣蒸騰的馬脖子,自己一步步走向河道中央。
遠方有黃沙漠漠,雁過蕪荒,瀚海闌干。
她站在冰層深處,四面八方的冰面反射著朝陽,紛亂的晨曦交織出無數令人目眩的光影,彷彿置身盛大的火焰中央。
「站住!」
嬴錚頓了頓,似乎有些懊惱失言,再開口時已和緩了許多:「雲容,冰已經快化了,河面上很危險。你回來,我不逼你。」
她的腳下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雲容緩緩轉過來,正看到那人一副如畫的眉眼,眼中滿是痛到極致的深情:「雲容,你曾為救我受傷……可如今,你卻要為他去死嗎?」
夢境和現實彷彿在一瞬間重疊。
就是這雙眼。
她近乎貪婪地在心中描摹這雙滿含星辰的眸子。
就這樣,彷彿過了一生一世。
她在心裡緩緩地笑了。
嬴錚長得那樣像楚岺均,最像的就是這雙眼睛。
可她怎麼才發現呢?明明……他即使長了這副皮囊、這雙眼睛,也一點都不像他。
這幅身軀之中,住著一個與他沒有半分相似的靈魂。
她翹起嘴角,冷冷地笑了。
「嬴錚,你永遠、永遠不要再用這雙眼睛這樣看我。不要玷污這雙眼睛。」
嬴錚眼中的溫柔繾綣在一瞬間消失了。
他眯了眯眼,取而代之的是陰沉的戾氣:「雲容,嬴鑠已經死了,」他殘忍地勾起嘴角,「你難道忘了嗎?他是你親手殺死的。」
雲容垂下眼,心中一片平靜——是啊,所以我來了這裡。
「我嬴錚想要做的,從沒有什麼做不到;想得到的,從沒有什麼得不到,」他冷冷地繼續,一字一頓,「雲容,你早該知道,我絕不會允許你嫁給另一個男人。嫁給我,你就會是景國的王后,將來的天下也有你的一半。你有什麼不滿意的么?」
她忽然抬眼看他,眼中甚至有一絲憐憫:「太子殿下大概是忘了,我可是做過蜀國王后的人。」
嬴錚不由得怔了一瞬。
青衣蕭瑟的女子慢慢向後退了一步,慘然微笑:「嬴錚,你真的愛我么?你有沒有想過,這不過是你的一個執念……或是你的佔有慾。」
她沒有再看他的眼睛,因為她閉上眼,看到了另一雙眼——它對於她曾意味著噩夢,可如今,因為那雙目光的主人變了,它便盛了漫天星辰的光。
「放過我吧。」
單薄的冰層在一瞬間崩裂,她話語的尾音便剎那間湮滅在鋪天蓋地的刺骨河水中。
人總是求生的,因此生命的盡頭,永遠都是這樣極致的痛苦。
她在刀割般的寒冷中墜落,恍惚之中,似乎有堅實的溫暖劃過她的指尖,又轉瞬即逝。
永無止境的墜落之中,耳邊出現了呼嘯的風聲。
這風聲忽然讓她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場一輩子一樣漫長的夢境中,她不是現在的模樣,卻也曾像這樣從高處跌落,最後跌落進一個溫暖的懷裡。
她艱難抬起頭,透過滿目鮮血和淚水,在他的雙眸中看見亘古不滅的星辰日月。
那一刻,心碾碎了千千萬萬遍,她痛不欲生,又喜極而泣。
因為她終於想起來了——
抱著她的人,就是這世上最愛她的那個人。
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