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水湯湯
華夏九州,江山如畫。
有大河九曲,傳聞有河神,銀髮魚尾,眼如琉璃,常與蜃樓相伴出沒。
世人行船偶有見之,常為其美貌所惑,茫茫然忘卻渡河之事,直待漂至岸邊,行人相問,乃驚覺恍恍然數日已過,只如彈指。
此時,河神慵懶地從水中探出半個身子,靠在岸邊,對低頭不語的青衣姑娘笑道:「喲,小姑娘怎麼天天愁眉苦臉,失戀了?」
雲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沉默地望著水中倒影。
河神的魚尾一擺,水面碎出了無數漣漪,影影綽綽映出燦金一片的沙漠與落日。
沒有她的影子。
她死在剛開始化凍的渭水中,無依無憑的靈魂順著渭水一路漂進大河,恍然間再次恢復意識,竟漂到了九曲菩提境,河神馮夷的地盤。
身下的沙灘帶著夕陽的餘溫,腳下河水清且漣漪,遠方卻有濁浪滾滾。
曲曲折折的河道在一望無際的金色沙漠中蜿蜒延伸,與胭脂色的落日融化在一處,天地如炬。
美得驚心動魄。
即使作為菩提境,九曲的時間流逝也似乎慢得出奇,太陽慢慢沉到地平線后隨即便又會悠悠然升起。
對於雲容來說,這裡是個躲在紅塵外避世的好地方。
——倘若菩提境主人沒那麼聒噪的話,就更完美了。
「我撿到你那幾天呢,正好去渭水散散心。冰剛化,就聽說景王沒了,太子殺了一串史官,據說還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沒見什麼別人敢吭聲,倒是看見一個妖精不知打哪兒來,背了筆墨竹簡,趕了去給那家幾乎被滅門的太史家收屍。」
「我聽那人被稱為『文先生』,在渭水邊和太史家唯一存下來的小子說話,似乎和那家老大是朋友,原本以為他們家都死絕了,巴巴地去接替他們寫史呢,幸好活下來了一個。嘖嘖嘖,我看那妖精印堂發黑,倒是個倒八輩子霉的主兒,不愧是個上趕著找死的傢伙。」
「後續倒是有趣,我見那妖精有點意思,跟了他幾程,才發現他來自一個叫什麼『緲雲閣』的妖精窩,老大是只狐狸,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地就跟景國王室鬧翻了,結果在景國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氣呼呼地撤走了。」
「不過說狐狸心眼兒多呢,表面上看起來是全都撤出去了,實際上還留了不少爿鋪子,只不過不掛原來的名頭了而已。嘖嘖嘖,跟狐狸打交道必定會吃虧,一定得留個心眼兒。」
「哦對了,景國王室大約是惹了什麼晦氣,幾個月下來接連死了好多人,各個連陵墓都沒修完。前段時間景王沒了,結果那太子還沒等三個月後即位,自己也一命嗚呼了,聽說是大冬天的不知發什麼神經跳進將將化凍的渭水,被救上來后就染了風寒,沒多久就走了。」
雲容的睫毛顫了顫,不知想起了什麼。
「其實景國這一家子的八卦一直蠻好看,我便留了個神,每隔幾年就去渭水聽個牆角。不過千算萬算,倒當真沒料到看著挺有出息的兩個公子都死了,最後便宜了那個乳臭未乾的幺兒,叫什麼嬴錯的,還真是個錯誤。」
河神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住了口。
好一會兒,他才道:「……和歷史比起來,也許也不算是個錯誤。那小孩兒雖沒什麼君王才幹,起碼兢兢業業,不搞什麼幺蛾子。一位平庸的君王,至少比居心叵測的小人上位來的好些。」
大約因為是冬天,大河沒什麼作妖的跡象,河神可能是要閑出屁了,整天東一耳朵西一耳朵的,聽來了一籮筐奇聞軼事。雲容偶爾開一次口,但常常只是沉默,他也不強求她與自己對話,日子久了,反倒形成了詭異的和諧。
「小小年紀,幹嘛這麼想不開。」
河神的銀白長發在陽光中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色澤,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也多了一絲人氣兒,「需知情愛這種東西之所以誘人,就是因為若即若離,不可捉摸,且往往陰差陽錯,不可善終。」
雲容苦笑一聲:「你倒是很有經驗。」
河神嗤道:「我談過的戀愛,恐怕比你見過的人都多。」
雲容:「哦。」
「知道你不信。嘖,難得大河最近不作妖,本神閑來無事,心情也不錯,不如給你講講我當年的故事。」
河神還是個凡人的日子,已經是將近三百年前的事了。
年輕時,他是昌國遊手好閒的公子馮夷,是昌君家的老二,上有完完全全為著儲君培養的完美大哥公子望,下有整日鬧得雞飛狗跳的老三公子卞。
公子夷皮相不錯,性格愛好卻異於常人,年輕時就可見一斑,不愛美人愛江山——字面意義上的。
他既非嫡長,平日也無意經營勢力,整日便愛遊山玩水,尤其愛游野泳,整日往那山野湖泊溪流里鑽,還立志要寫個華夏山水志。
公子夷的幸福生活在十六歲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昌國被南方的大國昭國打敗,為求自保,稱臣納貢,把他當做了表忠心的最佳選擇。
於是,公子夷別無選擇地去了昭國,開始了身為質子的血淚生涯。
不過,他自詡適應力極強,隨遇而安的能力更是一流。
在昭國的五年時間裡,他在昭國人的監視下,也優哉游哉游賞完了西南山水,還曾發出過一句著名的感嘆:「質於昭國五年,在寫『昌國山水志』之前,我倒能先寫一部『西南勝景圖鑑』了。先人說禍兮福所倚,誠不我欺。」
——一時成為胸無大志的紈絝子弟代表,多次作為「別人家的孩子」反面教材被中原諸國君王用於教育自家兒孫。
說,你們看看昌君家的公子夷,可千萬不能像他那樣沒出息。
馮夷二十一歲那年,昌君去世,長子公子望果然不負眾望地即了位。誰也沒想到,他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迴流亡在外五年之久的王弟馮夷。
正好西南山水已經玩膩了,馮夷得令,這便屁顛屁顛地回國去了。
然而危險總在最為麻痹大意的時候來臨——他在回國的路上遭遇了刺殺,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一直將他們逼到了泛濫的湘水之畔,忠心耿耿的護衛拼盡全力掩護他跳了河,隊伍隨後便全軍覆沒。
刺客看了看浪花滔天的湘水,滿意地走了。
這時,公子夷的狗屎運再一次展現出來。
水性過人的他,在洶湧巨浪里硬是隨波漂流,一直漂到下游的文庄村,精疲力盡時被一名浣衣女救了上來。
那浣衣女名叫岑英,見他一身傷痕、奄奄一息,善心大發地把他救回了家。
浣衣女一家都是好人,一直把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藏到他傷養得大好,岑英更是教了他不少上山下水打獵捕撈的實用技能。
沒想到這人第一次獨自進山,就再也沒有回來。
——沒錯,他很不厚道地偷偷跑了。
「哎,這不是因為昌國國內那傢伙剛即位,局勢還不穩么。我又當了那麼久質子,身份也敏感。再說了,都是凡人,誰能猜到後來會發生那麼操蛋的事兒。」河神講到這兒,鬱悶地爆了句粗。
昌國是小國,卻有十成十尾大不掉的毛病。饒是無所不能的昌厲公望,也用了三年時間才鬥倒權勢滔天的權臣,整頓好全局。
這時,回國三年,已成為衡夷君的公子夷終於抽出空來,風風光光地帶了一隊人馬回到昭國湘水畔文庄村,吹吹打打想要迎娶浣衣女岑英。
可惜千算萬算,人算不如天算。
等求娶車隊到達文庄村,村長一臉驚恐地上前賠罪——先前湘水水患,湘君要娶親哩!岑家的大女兒早在一年前,已經作為獻祭的處女,嫁給湘君了……
衡夷君鬱悶得簡直要吐血而亡。
沒辦法,老天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總有一萬種方法讓你不得圓滿。
冤家路窄,等他窩著一肚子火回到昌國,正遇上大河洪災。昌國的大巫祭祀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河神不滿意先前的供奉,要個新鮮的處女娶親哩!
呵,這還了得!
對剛被搶了媳婦兒的衡夷君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當然不是自己扮成新娘去嫁給河神——採用科學理性的辦法,挖渠引流,築壩遷居,沒日沒夜忙活了半年多,愣是把年年發大水的大河給摁住了。
洪水退去的那一天,大河沿岸人家張燈結綵。王兄昌君望請他進宮去,一路都有百姓夾道歡迎。
事實證明,衡夷君治水的成就不僅得到了人民的認可,還得到了上天的首肯。
只不過,大約是物極必反,他的狗屎運也到此結束了。
衡夷君進了宮,還沒跟王兄喝上二兩酒,忽然心口發悶,胸口絞痛,一頭倒在地上,就這麼死了。
同時,霞光萬丈、雷霆萬鈞,他飛升了。
……事後,河神馮夷經過反覆調查取證,終於不得不鬱悶地承認,並不是什麼酒里有毒這種俗套的設定,真的只是他之前半年治水廢寢忘食太過拚命,驟然放鬆下來,還喝了點小酒,結果就猝死了。
由此可見,年輕人一定要注意身體。過勞真的會死的!
飛升為河神后,他忽然想起了許多以前的事,猛然明白了許多前因後果。
他再沒有回過昌國,只是饒有興緻地把大河水系都摸了個遍,這才發現這條桀驁不馴的大河本領了得,因為之前從沒有人能壓得住它,所以從來沒有哪位水神敢掌管這條河。
嚯,他倒成了第一位治得住大河的河神。
這感情好,他還記著南邊那什麼勞什子湘君搶自己老婆的仇呢,立馬氣勢洶洶殺了過去。
馮夷原以為自己要扮的是湘君強搶民女、河神英雄救美的戲碼。
沒想到,真到了那兒,人家小兩口甜甜蜜蜜正在釣魚,你儂我儂好不快活。
岑英見了自己銀髮銀眼的模樣,認了半天才認出來,立馬高高興興給湘君介紹:「阿凝快來,這就是我曾經救過的那個小男孩兒!我還說呢,當初看這小孩兒就覺得將來會有出息,嘖嘖,果然成了河神!」
小……小男孩兒?
莫欺少年窮!何況,他當初做神的時候,這小夫妻連凡人都還沒做過呢!
死的早長得嫩是他的錯嗎?
……可就算馮夷再愚鈍,也知道自己必然是沒戲了。
神氣活現的新任河神成了霜打的茄子,狠狠地罵了好久缺德的老天爺,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我這樣風流倜儻的人兒,怎可能做拆散人家姻緣這麼缺德的事兒呢?強扭的瓜不甜,何況人家瓜都成並蒂的了。所以我就回來了,自己過也蠻好的,就是過久了,有點社交恐懼症的發展趨勢。」
雲容默了默,終究是沒憋住:「……你一點都不怕生好吧。」
我還但願你少說幾句。
她忽然皺了皺眉:「不對啊,史書上說,衡夷君治水有功,深得民眾愛戴,招致暴虐不仁的王兄昌厲公嫉恨,因此謀害了他。只是惡有惡報,昌厲公的暴行很快又被另一位王弟公子卞揭發出來,並以此為契機,最終推翻了這位暴君。只可惜公子卞自己上位后也不是什麼明君,驕奢淫逸、不恤民生,昌國很快就亡國了。」
雲容疑惑道:「你這段故事明明是歷史上的經典故事,昌厲公更是冷血弒弟的典型反面教材。原來是假的么?」
河神琉璃似的銀灰瞳仁一翻,冷哼一聲:「那是他活該。」
雲容識趣地不再追問。
只是她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又開了口:「這明明只有一個,還沒成。」
河神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雲容是在說自己剛才誇下海口「談過許多次戀愛」的事。他頓時被噎了一噎。
半晌,他臉色陰沉道:「我其實本就是神,不過是犯了錯,才遭了天譴去凡間歷劫。在此之前自然還有的。」
他馬上找補:「不過你看,神就是神,哪怕到凡間去罰一遭,我也能憑著治水再飛升一次,這不就成了河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雲容忽然想起一樁事來。
「話說,這飛升一般都還是有道理的吧?譬如說,用兵如神、開疆拓土的,是武神,像你這般治水有功飛升的,就是水神?」
河神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看她:「不然呢?難不成叫我去做火神?」
「可是,」雲容不知怎的,隱隱約約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我認識一個……朋友,他也曾做過一遭凡人,一生可算得上功績的也就是治水了,可是死後飛升,卻並非水神……」
「你說的是少司命做叢帝時的那攤事兒吧?」
河神十分自然地隨口接道,「他那是情況特殊。他自己不也覺出奇怪了嘛,所以這次遭天譴去了凡間歷劫,還專門找了個什麼信物提前備著,只要見到就會恢復投胎之前的記憶了。」
「遭天譴……所以去凡間歷劫?」雲容腦中忽然有一閃而逝的不安,卻沒有抓住。
河神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一下子笑起來:「小姑娘啊,你怕是得了少司命一諾,便為他所惑,把他當好人了。你是不知道他這人慣會作戲騙人,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條命呢。」
他見著雲容黯然垂下眼,語氣中倒沒有幾分真心實意的同情,反而更多是揶揄:「對了……你還信了他的鬼,是不是?他先前告訴你過奈何橋的時候要留下記憶,你就留下了記憶?那你可就上當了。」
「既然是去做一遭凡人,總該順其自然的好。無論如何,不過幾十年的事情。」
河神望向迤邐流向遠方的大河,銀灰的瞳仁中有什麼一閃,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要知道,歷史發展的進程是必然,天道是永遠拗不過的。」
兩人沉默了半晌,河神似乎是覺得這樣的教訓對這麼個小姑娘來說有些太殘忍了,開口安慰道:「不過天道好輪迴,他這種人必然沒有好下場。你看,一般神犯了錯呢,罰罰天雷疼一疼也就過去了。凡人太苦了,只有犯了特別大的錯,才會去做一遭凡人。」
他微微抬起頭,陽光落在眼眸中,閃爍起惡意的光:「而他嘛,不僅是做凡人,還是個不得好死的亡國君,一生多病多災受盡苦楚,最後還被活活燒死。俗話說惡貫滿盈,說的就是他了。」
雲容心中一跳,一下子抓住了她不安的那一點:「所以……他犯了什麼錯,天雷的懲罰都不夠?」
啟明燃落臨死時,她並不在他身邊。
只是當她衝出神殿火海時,她曾遠遠地瞥見一眼神壇之巔,白衣蜀王被綁在神樹烈火之中的身影。
被活活燒死……得有多疼呢?
「他啊,明明算到一個文武雙神之命在身的公子會因夭折而再入輪迴,卻故意在輪迴名冊中勾掉了他的名字,讓那公子死後無處可去,結果魂飛魄散了。讓無辜的凡人魂飛魄散已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何況這位公子還有神命在身。」
「不過最可恨的,當然還是他本有占卜未來之能,已經算到了一切,卻故意為之。但話說回來,少司命劣跡斑斑,這種缺德事兒乾的也不是第一回了,神仙里誰不知道他是個有名的『玉面郎君笑面虎』?」
河神笑眯眯地說著,眼裡卻是一片冷意:「依我看,活活燒死的死法只怕還太便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