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若如初見
九曲菩提境的大河在金色沙漠中蜿蜒曲折,空闊天地間毫無人煙,唯有河神坐在河中的礁石上,銀白的長發瀑散而下,宛如水銀瀉地。
他凝視著混沌的遠方,一動也不動,彷彿河中一尊近乎透明的銀像。
良久,他捂住心口,語氣輕柔地自言自語:「八十一。也是時候結束了。」
他似乎低低笑道:「師兄啊……我等你來再殺我一次。」
若有人看見他,便會發現他指縫中滲出止也止不住的鮮血,臉上一片慘白,卻依舊面不改色,果真平靜得如同雕像。
夕陽餘暉中,大河一直延伸到光與影的盡頭。他的目光彷彿一直望進了虛空,抵達再無日升日落之地——大河流到那裡,名為忘川。
忘川之上徘徊著終年不散的濃霧,濃霧之中有一座青苔幽深的石板橋,橋面彎彎,彷彿老人佝僂的脊背。
奈何橋邊有個熱湯攤子,湯味道不咋地,慈眉善目的孟婆卻日常生意興隆——畢竟是強買強賣,凡人惹不起惹不起。
這一日,往常一向好脾氣的孟婆受了些氣,頗覺得天有些悶,靠在攤子邊扇風。
忘川河水潺潺而過,不知從哪裡隱約傳來了杜若的幽香。
孟婆扇幾下扇子,用扇聞法嗅了嗅,覺得悶熱的天里這樣的清香頗為提神醒腦,心情也好了許多。
橋邊遠方的濃霧中,漸漸幻化出一個細長的青衣身影。
走得近了才看出,這是個臉色蒼白的清瘦少女,不知前世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過往,眉間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杜若清香更濃了些,竟似乎是這少女身上帶來的。
孟婆揉了揉眼睛,兩隻蔫嗒嗒的眼睛中射出精準毒辣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這姑娘半天,「哦」的一聲恍然大悟——是個妖精呢。
嘖,不是凡人,這生意做不做的倒也罷了。
只是這小姑娘……為何這麼悲傷呢?
人老了,不免多了一副盼著小輩都能有個歡歡喜喜好姻緣的柔軟心腸。
孟婆待這姑娘走到跟前了,搖搖扇子和顏悅色道:「姑娘這就要投胎去了,以前什麼大不了的事,以後都是前塵往事啦。」
她盛了碗湯遞過去,語氣慈祥:「你既不是凡人,這湯喝不喝的倒也隨你,」又想了想,「對了,幾個時辰前剛有個狐妖過去了,你們身上似乎還有几絲相近的仙氣兒,他就沒喝湯。」
她咋舌道,「那小男孩兒長得還真俊,嘖嘖嘖,不愧是狐狸托生的,做了凡人想必也得是容色傾城的一方妖孽,我瞅了一眼,似乎還是個貴人命格。哎呀呀,這下人間可要熱鬧了。」
青衣少女似是想起了什麼,輕輕笑了一笑,可這笑轉瞬即逝,比忘川水上濺起的一朵小小浪花還要短命。
她伸出細白的雙手接過湯碗,輕聲道:「謝謝婆婆,我還是喝湯吧。」
湯水清澈,漣漪中映出她瘦削的面頰。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仰首喝了下去,輕聲道句謝,把碗還給了孟婆。
她自以為穎慧非常,可以勘破扭轉天道。誰知到了末了,原來她才是最蠢笨的一個,愚不可及,既害己,又害人。
流雲漫卷,前塵往事就這樣一幕幕在腦海中飛速飄過。
曾經的朗月清風,驕陽似火,小橋流水與巍峨宮殿,星移斗轉間均已化為塵土。
「留著記憶,我不能識人,亦不能救人,只不過被天道玩弄於股掌之間。」
一滴淚落在忘川水中,微小得連一朵水花都沒有,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隨著忘川流去了。
奈何橋頭的霧愈加濃了,少女的身影就這樣慢慢地上了橋,隱沒在濃霧深處:「罷了,最後這一世,聽天由命,終有定數。」
孟婆嘆了口氣,望著少女消失的背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尚且是個凡人,兒孫繞膝時的日子,忽然有些悵然。
「……如今還真是世風日下,妖怪比神仙還要遵守規矩了。」
她自言自語道,心頭忽然一陣火起。
想起之前的遭遇,矍鑠的老婆婆元氣十足地翻了個白眼。
「看看這倆小妖精,喝不喝湯的都有禮貌,小孩子不就該這樣嗎?哪像之前過去那倆凡人,二話不說就把湯給潑了,嘁!在我孟婆面前還擺臉色,簡直是活膩味了!」
她磨了磨牙。
簡直是倒了大霉,那第一個人一身黑衣,冷冷瞥了她一眼,眼中射出的寒意居然讓她也一個激靈,結果就沒攔住。
她這才發現,那麼沒禮貌的小子,居然這輩子命中注定有神命?!
她鬱悶了好半天,發現那一天的奈何橋格外冷清,大半天了一碗湯都沒送出去,正待長吁短嘆,又見到第二個人影,頓時精神抖擻地送了一碗湯過去:「喝了!」
那公子看起來倒是白白凈凈,一身纁裳玄衣還是頗為考究的婚服。
哎喲,大概是某位倒霉到極點的新郎官,居然在大婚之夜掛了。
孟婆冷眼打量著,心裡卻油然而生一點同情,開口想安慰他,奈何安慰過的人太多了,一開口又是例行公事的話:「喝了這碗湯,以前什麼大不了的事,以後都是前塵……」
誰知,還沒等她說完,那公子忽然看著碗中的湯笑了,然後——
直接把碗給扔橋下去了!
天殺的!她真是瞎了眼才會覺得這公子白白凈凈,是個和和氣氣的文明人!
然而,當她撲上去一攔,他身上忽然金光一閃,竟將她生生彈開了——這居然也是個命中注定此生要成神的主兒?!
如今神命都這麼爛大街了嗎?
奈何橋畔,孟婆地盤,妖魔鬼怪也要敬她三分,唯有神命之人她阻不住。
孟婆氣得跳腳,眼睜睜看著那人就這麼過橋去了!
結果,自己一肚子氣不說,還賠進個碗去!
簡直豈有此理!不過就是此生註定要成神,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個二個都這麼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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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似乎有纏綿的水流與氣泡聲,還有人在低語。
「唉,阿凝,這小姑娘也真是怪可憐……這倆孩子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卻落到如今這個局面。」
「是啊。」
「等等,岑英小心!有人跳下來了……是那個孩子?」
「哎,還真是!阿凝阿凝,我看他像是後悔了,瘋了一樣在水下到處找呢。眼下湘水也是夏天最猛的時候,我還真怕這小孩兒也出什麼事。他是個有慧根的,你去護著他點吧……唉,這倆孩子太苦了,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你等我一下,我給她恢復了記憶再送回去……」
「也好。不過岑英,這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無論如何也只是局外人,更何況神明本就不應插手人間事。答應我,把她送回去之後,我們靜觀其變,好嗎?」
「好吧……」
耳邊朦朧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可心底卻慢慢洋溢起奇異的感覺。
彷彿心裡失落了很久的、最柔軟的那一塊,慢慢地傾倒進了絲滑如綢緞一般的清茶。
那是山神雲容過去兩世為人的記憶。
絲絲縷縷的茶香,是那些星輝般雋永的瞬間。
而化不開的苦澀,則是幾世悲劇濃重的底色,慢慢地融進了黑夜。
永寂的黑夜,久遠得像是一輩子。
安樂,或者說雲容,彷彿做了很多噩夢,汗水與淚水耗盡了她的一切力氣。
可噩夢之中,總有那些星光般溫柔美麗的片刻,讓人禁不住沉淪。
很深很深的地方,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一絲聲響。
水流慢慢推著她上升,從冰涼無知的底部慢慢向上,那裡有柔和的微光閃閃爍爍,那是滿天星辰所在的方向。
黑暗尚未完全褪去時,鼻尖已為淡淡的草木青香所縈繞。
雲容終於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
眼前模糊一片,只依稀看見朦朦朧朧的晨曦幻化出淡金色的溫暖光暈,臉頰之側彷彿也有一絲熟悉的溫度,如同長久昏睡的幻覺。
耳畔傳來均勻而悠長的呼吸聲。
她費力地抬起眼,看見一張曾在千百個日夜入她夢來的臉。
趴在她床頭的男人或許多日未曾合眼,眼下是一片深深的疲憊陰影。
他側著頭安睡,哪怕一臉倦態,溫潤如玉的五官依然如同畫卷上的仙人,笑起來如彎彎月亮般的眼睛此時安詳地閉著,長長睫毛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他是嬴鈞。
他也是第一世的楚岺均,第二世的嬴鑠。
一場大夢,三世如風。
第一世的書生與妖精是他的愛別離,她的求不得。
第二世的公子與謀士是他的求不得,她的怨憎會。
如今,是她尚能見到他的最後一世。
第三世的質子與公主,他的怨憎會,她的愛別離。
愛與憎,善與惡,生與死,相守與永訣。
十八歲的安樂公主終於釋然又痛苦地明白,那個得到了他的恨卻又得到了他的心的女子,自始至終,都是她自己。
上一世,她對他冷言冷語,最後於大婚之禮上,用毒終結了他的性命。
這一世,她被他滅了國,被他逼得跳了江。
他以同樣的毒回敬她,對她說:「希望今晚過後,你依然沒有恨的人。」
她對他說:「嬴鈞,我的心上人是正直磊落的君子,絕不是你這樣陰險詭詐的小人。」
「你不是他。你永遠永遠,也趕不上他的一絲一毫。」
被他逼得跳下湘水后再次醒來,她終於記起了恍惚三世。
而他,卻只記得被她於大婚上下毒的前一世。
命運就是這樣殘忍。
他們終於回到最初,他們終於再也回不到最初。
她的眼裡很快盈了淚,手指尚動彈不得,目光便一寸一寸,近乎不忍地拂過他的臉頰。
她的心裡嘩啦啦涌過最燦爛奪目又最黯淡哀慟的天光,最後萬籟俱寂,只剩下心底最深處的一聲喟嘆。
這是,她的呆書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