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絕處逢生,日月昭昭
從那唯一的、小小的天窗所映的光便知,此時已是夜色深濃。
自從被侍衛押到大牢,已經三四個時辰。水意濃呆若木雞,想著墨君睿倒下的那一刻,想著墨君狂被燒死的痛苦……
秋夜冷涼,陰冷的牢房尤其濕冷,寒氣鑽入肌膚,她抱緊自己,忍凍挨餓。一隻老鼠「吱吱」地叫著,從牆邊爬過,一股恐懼湧上心頭。
時光從指尖流逝,她終究禁不住睡意的侵襲,昏昏地睡過去。
卻不知睡了多久,一陣刺耳的鐵門聲驚醒了她。她看見,兩個侍衛站在牢房外,喝道:「起來!」
她掙扎著起身,覺得四面八方都有寒氣侵襲而來,便縮著身子出了牢房。
也許,今晚便是她的死期。
君狂,我來陪你,好不好?
出了大牢,夜黑如墨染,寒氣逼人,水意濃顫抖著前行,走向地府。
目的地竟然是墨君睿的睿思殿,她不由得猜測,他究竟死了沒有?
踏入幽暗的大殿,走向燈火昏黃的寢殿,她向天祈禱,墨君睿死了,墨君睿死了……
雖然冷月染臨死前告訴她,他對她的痴情,可是,他害死了墨君狂,不可饒恕,不可原諒。
她怎能任兇手逍遙?
若是以往,她知道他的心意、心思,會感動,會愧疚,但如今,她只有恨。
舉目望去,龍榻上有一人半躺著,徐太醫站在一邊,另一邊是近身侍候的公公。
她震驚,墨君睿沒死!
為什麼沒死?
「過來……」他語聲低緩,氣若遊絲。
水意濃走過去,體內再度燃起仇恨的火把。
在龍榻前三步站住,她看見,墨君睿俊臉煞白,黑眸微眯,好像很倦、很乏,隨時都有睡過去的可能。
「徐太醫施救及時,我沒死,讓你失望了。」墨君睿的嗓音又啞又緩,好似老了十歲。
「是,我很失望。」她怎麼就沒想到,徐太醫是解毒聖手,很少有他不會解的毒。
他示意公公和徐太醫退出去,寢殿只剩二人。
燈影暗迷,迷人的心。
他招招手,她上前兩步,冰冷地凝視他。他微牽唇角,似笑非笑,「意濃,我死不了,因為……我是真命天子。」
水意濃心想,如果再來一次,想必無法輕易得手,因為他已有戒備。
「我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才會留在我身邊?」墨君睿千般誠懇、萬般深情。
「做夢!」她冰冷道。
他痛楚地閉眼,面上漾滿如水的憂傷,「我給你最後一次就會,現在,你殺了我,為皇兄復仇。」
她笑如冰雪,「你不要後悔。」
他從枕邊摸出一柄匕首,遞給她,咳了兩聲,「時不再來。」
水意濃接過匕首,拔出來,銀白的寒光乍然流瀉,映白了她寒意蕭蕭的蛾眉,也染白了他視死如歸的眉宇。
墨君睿掌心輕捂胸口,「從這裡刺下去,我就一命嗚呼!」
她慢慢站起身,慢慢揚起匕首。此時此刻,仇恨滿胸,恨意橫眸,她恨不得立即刺下去,為墨君狂報仇。
他凝視她,那樣的眼神哀怨而無辜,那樣的目光深情而無悔……
四目相對,流年悠長。
一幕幕回憶湧上她的腦海,在密林相擁繾綣,在夜月下曬月光,在書房誘惑他,在右相府書房傷害他,在揚州照顧他,在聽風閣錯將他當作是墨君狂……他的洒脫不羈,他的溫柔霸道,他的痴心絕對,歷歷在目,仿在昨日……
他得不到她,越想得到,變成了痴念、執念,扭曲了他的心,令他性情大變,變得陰毒狠辣、冷酷無情。然而,他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她。
他再怎麼壞,也不會傷害她,甚至為了消除她的恨,心甘情願死在她手裡。
一時之間,水意濃刺不下去。
也許,下毒毒死他,只是那一刻的狠心。如今,她目睹他的痴情,再也狠心不起來了。
「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為皇兄復仇?」墨君睿低沉地問,拽住她的皓腕。
「放手!」她掙扎。
「殺了我!」他將她的手往下移,匕首的尖鋒就在他的心口上方,僅隔著薄薄的明黃真絲中單,他聲音微厲,「刺下去,就能為皇兄復仇!」
她呆愣地看他,是啊,只要閉眼、狠心地刺下去,就能為君狂復仇。
為什麼不刺下去?
為什麼不刺下去?
水意濃,你究竟在想什麼?你究竟在猶豫什麼?
水意濃,你是孬種!
水意濃,我鄙視你!
墨君睿奪去她手中的匕首,將她拉近前,深深凝視她的眸,「你不殺我,是因為不忍心、不捨得,因為,你心中有我。」
「不是!」水意濃厲聲否認,憤怒地推開他,站起身,「我不殺你,是因為,即便殺了你,君狂也活不過來。」
「是嗎?」他低笑,笑得曖昧。
她不想再看見他,不想再與他多待片刻,倉惶逃離。
卻總有一道聲音問她: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心軟?為什麼……
不是不想報仇,不是不想殺他,可是,他死了,墨國怎麼辦?孫太後過世,他尚能掌控大局,如果他也死了,大皇子墨子白能穩得住滿朝文武嗎?雖有容驚瀾一力匡扶,但他一人頂得住那麼多文武重臣嗎?假若魏國、秦國趁機出兵犯境,墨國便內憂外患,岌岌可危。
而之前下毒,她根本沒有想到這麼多,被仇恨蒙蔽了眼。
雖然君狂不在了,但他勤政多年、勵精圖治,必定不願看見墨國分崩離析、山河動蕩的那一幕,更不願看見外敵入侵、烽煙連闕。
秋風越來越冷,黑夜越來越長。
一場秋雨一場涼,一幕回憶一幕傷。
又落雨了,淅淅瀝瀝,纏纏綿綿。菊花被風雨打落在地,形容凋殘,滿地傷。碧湖中的荷葉片片連接,深碧上的水珠滾來滾去,亭亭玉立的荷花依然妝容高潔,在凄風苦雨中傲然獨立。
容驚瀾站在不遠處,撐著一把油紙傘,凝望涼亭。她站在亭邊,望著秋雨,一襲白衣仿若染了潮濕的霧氣。
在這樣凄冷、傷感的秋雨中,在雕樑畫棟、五彩斑斕的涼亭里,在碧青與枯黃的背景中,那襲白衣尤其醒目,卻給人一種深深的寂寥與孤獨。
他走向涼亭,水意濃看見了他,看他一眼,便又繼續賞雨。
「為什麼這麼做?」他與她並肩而站。
「天底下有你不知道、猜不透的事嗎?」她靜靜地反問。
「我不是神,只是凡夫俗子。」容驚瀾淡淡而語。
她記得他說過這樣的話,那時還不相信,只覺得他自謙,如今相信了,他的確不是神,做得到神機妙算,卻算不到人心。
他平心靜氣道:「你想為先皇復仇,下毒毒死陛下,陛下僥倖逃過一劫。事後,陛下逼你殺他,你為什麼不殺?」
水意濃反問:「大人以為呢?」
他目視潺潺的細雨,「你下不了手,因為,陛下死了,墨國必定生亂。不僅朝野震蕩、人心生變,魏國、秦國還會趁機出兵入侵,屆時,墨國內憂外患,無力應付外敵強兵,極有可能亡國。」
「容驚瀾不虧是大墨國第一智者。」她清然一笑。
「虛名罷了。」容驚瀾側首看她,目光溫柔如雨,「今後有何打算?」
「不如大人為我指一條明路。」
「陛下生辰是九月二十八,萬壽節許是良機。」
「還請大人代為打點。」
他們相視一笑,唇角漾著一抹溫暖。
她知道,這世間,總有一人為不予餘力地幫她、助她、護她,只要她開口,他絕不會拒絕。
這人便是容驚瀾。
秋雨落盡,滿地落紅,天光雲影卻明亮起來,仿若春光明媚。
秋雨終於停了,日光刺破雲層,普照大地。
青黃不接的草地濕漉漉的,一汪雨水染了血色,觸目得很。
一個大嬸挎著木籃子回家,不經意看見路邊的草地上似有一個男子。她走過去看看,是一個受傷的漢子,而且正發著高熱。
她叫了幾聲,推了幾下,他一動不動,卻還有鼻息。
怎麼辦?
她咬咬牙,以蠻力拽他起來,撐著他回家,將他放在柴房,讓他靠在灶台邊取暖、烘乾衣物,然後煎了退熱的湯藥喂他。
半個時辰后,他終於醒了,眯著眼看她,渾然不知身在何處的迷糊模樣。
「這位壯士,你受傷倒在路邊了,這是我家。」大嬸解釋道。
「你救了我……多謝救命之恩……」他語聲沙啞,一開口才知道咽喉灼痛得厲害。
「你為什麼受傷?」她見他面色蒼白、滿面病色,想必是重傷。
「勞煩大嬸幫我煎一碗醫治刀傷的湯藥……日後我定當重謝……」他祈求道。
「不必重謝,人哪有不方便的時候,我這就去給你買葯。」大嬸笑道,從灶台上端了一碗稀粥遞給他,「這碗稀粥是中午剩的,你吃點兒吧。」
「謝謝大嬸。」
他看著她離去,感嘆遇到了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此生此世,他從未想過,堂堂一國之君墨君狂,也會有受人施捨、苟延殘喘的時刻。
的確餓了,墨君狂咕嚕咕嚕地喝了一整碗稀粥。
然後,他解開衣袍,察看身上的傷勢……前胸,後背,雙腿,刀傷共有七處,有的傷口已呈為暗紅,有的鮮紅如新,刺人的眼……他從懷中掏出一小瓶傷葯,倒在最新的傷口上,咬牙忍住那剜心的刺痛……可是,傷葯沒有了,別的傷口只能聽天由命……
靠在灶台邊,他回想起這幾日的遭遇,不由得苦笑。
以往身在皇宮,怎麼也不會想到竟有今日的下場。
那日,他回澄心殿歇息,感覺睡了一個長長的覺,醒來時卻已不再澄心殿,而是在揚州,孑然一身。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也知道必定發生了大事,於是趕回金陵。
然而,還沒到城門,便有一些蒙面人現身。他與蒙面人打起來,令他不解的是,他們並不想殺他,只想制服。可是,他們打不過他,最後以陰招迷昏他,又將他送到揚州,將他五花大綁,關在一間黑屋。
這些蒙面人沒有虧待他,給他好吃好喝,只是絕不放他。他多次設計逃走,皆被他們捉回來。
想了又想,他還是想不明白,這些蒙面人是什麼人。
就這麼過了幾日,這些蒙面人走了,留給他一袋銀兩、一瓶傷葯。他到街上問墨國是否發生了大事,這才知道,陛下駕崩,晉王登基。
墨君狂終於知道,這一切都是墨君睿的陰謀。
揚州城流傳著先皇駕崩的幾種說法,有說是晉王落毒毒死先皇,有說是天子寢殿意外走水、先皇被燒死了,有說先皇染了急病暴斃……他聽了這些流言蜚語,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對天發誓:墨君睿,你做這麼多事,無非是覬覦意濃;朕不會讓你得償所願,朕一定會搶回朕的意濃與江山!
於是,他再次回金陵,卻在半途遭遇埋伏。
這十餘個蒙面人與上次的蒙面人不一樣,招招狠辣,不置他於死地不罷休。他拼了全力應戰,起初還綽綽有餘,慢慢的就力不從心了。這些蒙面人身手了得,他一人對付三五個倒是遊刃有餘,若是十餘個,那就寡不敵眾了。
他必須保住這條命,受傷之後唯有逃命。
他相信,這些蒙面人是墨君睿派來的。那麼,上一批蒙面人是誰派來的?容驚瀾?
蒙面人瘋狗一樣地追捕他,他躲躲藏藏,吃一頓沒下頓。這種逃亡的日子,驚險萬分,令人身心俱疲。
可是,他絕不能死!
這幾日,他與蒙面人交戰七八次,負傷累累,每次都從他們眼皮底下逃走。
意濃是他堅持下去的信念,墨君狂知道,她還在宮中等他回去、等他去救……她必定以為他死了,必定傷心悲痛……墨君睿是不是橫刀奪愛?是不是強迫她什麼?
一想到意濃,他的心就劇烈地痛,思念如潮水,在他體內翻湧。
意濃,等著我,我很快就回宮!
他的心,堅硬無比;他的眸,陰寒懾人,殺氣滾滾。
忽然,墨君狂聽見外面有異常的聲響,很熟悉,是蒙面人疾步行走的腳步聲。他勉力站起來,手持一柄從敵人手中搶過來的長劍,來到屋外。
蒙面人列陣歡迎,眉目凶厲。
片刻之間,激戰即起,秋風瑟瑟,落木蕭蕭。
他奮力迎擊,卻力不從心,身上傷痕纍纍,一施展手腳,傷口就裂開,劇痛噬心。
蒙面人全力圍攻,在他勉力支撐、暴露命門下,有人的劍鋒刺入他的右肩,有人用膝蓋重擊他的腿……
「啊……」
墨君狂悲聲怒吼,猶如猛虎哀鳴,令人心痛。
劇烈的痛令他的五官揪在一起,悲鳴響徹蒼穹。
右肩的劍傷流出鮮紅的熱血,順著刀鋒滴落。
冷風襲來,吹亂了他本已散亂的鬢髮。
一個蒙面人挺劍刺向他的心口,值此千鈞一髮之際,一支利箭急速飛來,正中蒙面人的胸膛,蒙面人立即倒地身亡。
其餘蒙面人震驚不已,四處尋找放冷箭的人。
然而,看不到四周有埋伏的人。
就在這時,利箭蝗蟲般地飛來,射中他們的要害,蒙面人接連倒地。
而墨君狂,見蒙面人都死了,呆愣了須臾,受不住劇痛的折磨,暈了過去。
一人從屋中緩緩走出,臉膛黝黑如墨,眉宇冷硬如石,似笑非笑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墨國皇帝。
拓跋泓。
黑色披風隨風揚起,好似飛鷹的羽翅,張揚飛翔。
他唇角微勾,望著金陵的方向:意濃,我等你。
御花園,涼亭。
黃昏時分,暮風冷涼,穿梭於奇花異卉之間、重重殿宇之間,落日餘暉被冷風一掃,失了熱度,只余血色。風動枝梢,葉子飄落,重回大地的懷抱,也許是一種溫暖。
亭中有兩個人,一人坐著,是墨君睿,一人站著,是容驚瀾。
墨君睿悠然飲茶,神色自若,「容驚瀾,你撫心自問,你對朕忠誠,還是對皇兄忠誠?」
容驚瀾心中微驚,卻從容道:「陛下為何這樣問?」
「朕想知道答案。」墨君睿語聲輕淡,卻不容抗拒。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歷經三朝,無不對陛下忠心耿耿,對大墨赤膽忠心,日月可鑒。」容驚瀾輕鬆道出答案,「如今陛下穩坐帝位,朝野清平,臣民歸心,臣自當竭盡全力輔助陛下,絕無貳心。」
「是嗎?」墨君睿的語氣頗為疏懶。
「陛下不信,臣無話可說。」
墨君睿斟了一杯熱茶,一飲而盡,乾脆利落,「不是朕不信,而是你所做的事讓朕很失望。」
容驚瀾面不改色,「還請陛下明示。」
墨君睿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雲淡風清地說道:「皇兄根本沒有死!」
「陛下何出此言?先皇沒有死嗎?」
「你的心思,朕豈會不知?」墨君睿唇角陰冷的微笑若有若無,「你秉性正直,既想完成父皇遺願,又不想皇兄死於非命,便暗中命人將皇兄帶出澄心殿,送他到揚州。天子寢殿那具焦屍是王統領,因為王統領與皇兄身形相似,由他冒充皇兄,不會惹人懷疑。而王統領對皇兄忠心不二,毅然代皇兄赴黃泉路。」
既然他猜到了,容驚瀾索性承認,「陛下聖明。」
墨君睿陡然怒喝:「難道你不知斬草除根這個道理嗎?皇兄絕非池中之物,很快就會捲土重來,你放他一條生路,便是置朕於死地!朕做的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容驚瀾好整以暇地反問:「莫非陛下沒有信心坐穩龍椅?」
「你——」墨君睿的眼中交織著怒火與戾氣。
「先皇在位十一年,勤勉政務,勵精圖治,頗有作為。再者,先皇與臣君臣多年,情誼非淺,臣助陛下一臂之力,卻也不能眼睜睜看他死於非命。」容驚瀾淡然道,「若不這麼做,臣會良心不安、徹夜無眠。」
「好你個容驚瀾!」墨君睿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怒指著他,「朕絕不會讓皇兄活著回金陵!」
「那便是陛下的事了。」
「看來你盡忠的還是皇兄。」
「臣不敢,無論大墨皇帝是哪一個,臣都會盡心儘力,匡扶社稷,對大墨絕無貳心。」容驚瀾沉沉道,朗朗乾坤,日月星辰,都可為他的赤膽忠心作證。
墨君睿冷笑,「容驚瀾才智無雙、溫潤如玉,是大墨國第一肱骨良臣,不懼權貴,傲骨錚錚。」
容驚瀾道:「陛下過譽。」
墨君睿眸色冷沉,「朕記得很清楚,去年,皇兄將意濃賞給你,你為了一己之私,納意濃為二夫人,誓不放手。朕還記得,你令意濃遷去溫泉別館,便於皇兄寵幸意濃。橫刀奪愛之恨,不僅僅是皇兄,還有你,容驚瀾!」
他怒指容驚瀾,眉宇緊擰,陰鷙可怕。
容驚瀾閑閑地站定,從容不迫地笑,承受著他的指控與怒火。一襲白衣皎潔如雲、不染世間塵埃,衣袂被風吹起,袍角輕拂,他自巋然不動,彷彿已經石化。
心中有一道聲音告訴他:今日便是這一生的大限。
墨君睿將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臉頰微紅,「容驚瀾,朕不會原諒你!」
容驚瀾微微地笑,面不改色,即使他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也沒有動彈一下。
一支冷箭出其不意地射來,卻在他意料之中。
冷箭穿越了這一生的光陰,穿越了人生的風風雨雨、起起落落,穿越了埋在心底的愛與痴念……他仍然在笑,箭鏃刺入血肉之軀,極大的衝力使得他後退兩步,穿心的劇痛令他全身僵硬……這一刻,他早已算到……
正在御花園散心的水意濃,正巧來到涼亭附近,看見了亭中二人,看見了墨君睿激動、憤怒的模樣,看見了他將茶杯摔在地上,看見了一支冷箭刺入容驚瀾的身軀……她全身僵硬,四肢冰寒,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
墨君睿殺了容驚瀾!
下一刻,她瘋了似地疾奔,沖入涼亭,扶抱著容驚瀾,看著他胸口插著一支利箭,無能為力……震驚,心痛,痛得說不出話……
怎麼會這樣?
「意濃……臨死之前還能見你最後一面……我心滿意足……」他低緩道,傷口流出熱血,染紅了潔白的衣袍,那麼紅,那麼紅,紅得刺目……
「容驚瀾……」水意濃嘶啞道,彷彿心口也插著一支利箭,心那麼疼、那麼疼。
「記得……你我在畫舫飲酒……我終生難忘……你曾為我二夫人……是我的榮幸……記得你在雜役處病了,我陪著你,只有你我二人……記得你跪在雨中求見我,我狠心不見你……其實,我心痛萬分,不願你受半分傷與苦……記得你在右相府書房對我表明心跡……你傷心、悲憤,你知道嗎?我很想……拋下一切,帶你遠走高飛,讓你開心快樂……可是,我不能……我是容家唯一的男丁,不能忘記祖訓,不能背棄列祖列宗,不能置家國於不顧,不能置右相府五十餘口的生死不顧……」他輕緩道,氣若遊絲,說得斷斷續續,卻情深義重、哀慟悲傷。
她握緊他的手,淚水滑落臉龐,「我知道……我明白……那時,我真的喜歡你……只可惜你不要我……」
容驚瀾清逸、溫柔地笑,「聽你那番表明心跡的話……此生此世,我已知足……」
墨君睿聞言,震驚地瞪眼:意濃竟然喜歡過容驚瀾!
「我不能在你身邊了……凡事三思而後行……不可魯莽……」容驚瀾叮囑道,聲音越來越低,「還記得我的生辰嗎?若記得……那便為我上一柱清香……」
「記得……我會的……」水意濃淚落如雨,明白他這句話的弦外之音:萬壽節。
「意濃,我想……抱抱你……」話音方落,他便嘔出一口鮮血。
她抱緊他,不願他死,他的身子還是溫暖的,他不會死……
容驚瀾深情地凝視他,拼盡最後一點記憶,記住她的容顏,將她鐫刻在心中……
如此眼神,痴情,哀痛,絕望……
然後,他抬起右臂,手緩緩移向她的臉腮,剛剛觸到她的腮,就氣絕了……
水意濃驚覺他的手臂往下滑,淚水洶湧,心痛如刀絞。
墨君睿看著這一幕,雖然被容驚瀾對她的情感動,卻很快就硬起心腸。
意濃竟然喜歡過容驚瀾!
看著她抱著容驚瀾失聲痛哭,他的右手慢慢握成拳頭。
墨君睿命人暗中射殺容驚瀾,卻在朝上宣告:有逆賊藏匿宮中,行刺他,容驚瀾為他擋了一箭,不治身亡。
個中內情只有少數幾人知道,容家人以為這便是事實,沒有人覺得蹊蹺,只當家門不幸。
所幸,容驚瀾與容夫人育有一子一女,容家的香火還可繼承下去。
事後,墨君睿對容家大肆封賞。
孫太后落葬之後,宮中恢復了以往的模樣,只是,那些熟悉的宮人消失了一半。
水意濃悲痛了幾日,想明白了墨君睿為什麼這麼心狠手辣,為什麼連容驚瀾也要射殺。
因為,容驚瀾知道他太多秘密。
帝位寶座得來不易,他擔心容驚瀾遲早守不住秘密,威脅他的帝位。或許,他還覺得,這次容驚瀾背棄舊主、助他一臂之力,日後說不定也會背棄他、扶持新主。以容驚瀾在朝中的威望,扶持新主並非難事。如此,他為了免除後患,射殺容驚瀾。
這是她的想法,沒有向墨君睿求證,也不想求證。
他喪心病狂、陰毒狠辣,還需興師問罪嗎?
這座皇宮,熟悉、親切的人越來越少了,越來越多的是面目可憎的人。
只有墨明亮偶爾來看看她,給她一點安慰。
水意濃問過墨明亮,她意興闌珊地說,拓跋大哥說墨國接連發生了這麼多事,過陣子再議提親之事;再者,這陣子他忙於政務,很少給她飛鴿傳書了。
此時的確不是談婚論嫁的好時機。
水意濃等著九月二十八,可是,每個日夜都是煎熬,每時每刻都是心殤,只有與墨君狂的點點滴滴給她一點安慰,伴她度過每個孤單的夜晚。
自從那日之後,墨君睿已有六七日沒有踏足鳳棲殿,她樂得自在,每日賞花飲茶,想念君狂,想念容驚瀾。然而,他終究來了。
很晚了,她已經歇下,聽到聲音,驚震地起身。墨君睿直入寢殿,滿面酡紅,步履虛浮,應該喝了不少酒。
她立即下床喊人,阿紫進來,他揮手,口齒不清地嚷道:「滾……給朕滾出去……」
「去備醒酒茶。」她吩咐阿紫。
「我沒醉……」他踉踉蹌蹌地坐在床沿,瞪著她。
水意濃冷眸看他,他打了一個酒嗝,俊眸微眯,「你恨我……我知道……你儘管恨,我不在乎……不在乎!」
她冰寒道:「陛下喝醉了,回去歇著吧。」
他拍拍床沿,「陪我說說話。」
「如果陛下想在這裡就寢,我到偏殿。」
「意濃,你就這麼厭憎我嗎?」墨君睿不無傷心地問。
「是。」
「坐下!」他厲聲道。
她不動,不懼他的怒火。
他火了,霍然起身,雙臂鎖住她的身,強吻柔嫩的唇。她拚命地推他、打他,卻無濟於事,根本推不開這個一身武藝的男子。
水意濃頓覺悲哀,他也像當初的君狂,不顧自己的意願嗎?
酒氣鋪天蓋地地籠罩著,水意濃快被他熏死了,怎麼掙扎也沒用。
「陛下再動一下試試!」她語聲冰寒。
他僵住,抬起頭,看見她手持一柄金簪,金簪的尖銳之頭抵著她的脖子。
水意濃眸橫怒氣,將金簪刺入肌膚,血珠滲出。
目光交鋒,如冰如火。
墨君睿終究放開她,站起身,眼中纏繞著意味不明的情緒。
「我告訴你,你再恨我也罷,我絕不會讓你離開!」
語氣堅決如鐵,擲地有聲。
看她片刻,他轉身離去。
看著他布滿了傷痛的背影,她緊繃的身子頓時鬆懈下來。
往後可怎麼辦?
長日無聊,水意濃有時依著宮道隨處走。
冷澀的秋風從臉頰拂過,那麼冰涼,彷彿心臟,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她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屍走肉。
君狂不在了,容驚瀾不在了,孫太后不在了,熟悉的宮人也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喪心病狂、極具危險性的墨君睿。這座錦繡、華美的皇宮,變成了一座荒蕪的牢籠,空空如也,碧葉凋零,滿地殘傷,肅殺荒涼,令人覺得可怕。
經過澄心殿,不由得駐足。那些焦黑的殿宇殘餘被營造司的人運走了,此時一片熱火朝天,二十餘人正在興建一座新的殿宇。
見證了她與墨君狂喜樂、痛苦與恩愛、纏綿的澄心殿付之一炬,是否說明,他們的情緣也被那場大火燒個精光?
君狂,你不在了,我孤身一人,還有什麼快樂、幸福?
君狂,你在天有靈,聽見我的心聲了嗎?為什麼不入我的夢?
思念是一種痛,加入一滴淚水,便會翻江倒海、驚濤拍岸。
經過御花園的涼亭,水意濃會想起數日之前那驚心動魄、痛徹心扉的一幕。容驚瀾躺在她懷中,訴說他的心聲,訴說他的痛楚與矛盾、深情與悔恨……在她懷中,他生命的熱量一點點地流逝,他一步步地離她而去,只留下他給予她的溫柔呵護與至死不渝……
容驚瀾,雖然我曾將你當做賀峰,但我真的喜歡過你。
容驚瀾,我會將你留在心中,永遠……
不知不覺,走到了聽風閣。
水意濃登上聽風閣,卻見閣中有人,定睛一瞧,是貴妃。
貴妃端然坐著,一襲簡潔的淺青宮裝修出她姣好的身段,端莊清雅,姿容清秀。
水意濃略略一禮,貴妃溫和地看她,眉目含笑,讓身邊的宮婢到前頭守著。
「今日是你我第一次單獨相見吧。」貴妃語聲溫柔,一瞧便知是內心慈和的女子。
「近來宮中多事,還沒來得及去拜會貴妃,是我失禮了。」水意濃客套道。
「夫人無須客氣。」貴妃輕輕嘆氣,「我也沒想到,我的一生會有如此巨變。」
水意濃不語,思忖著她究竟想說什麼。
貴妃嗓音悲傷,「先皇駕崩,太後身故,容驚瀾之死,這些事都與陛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雖然我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與陛下夫妻多年,但我知道,陛下變了,不再是我所認識的晉王了。」
水意濃還是不開口,任她說下去。
「陛下變得如此,個中緣由,想必你比我還清楚。」貴妃微微一笑,那般憂傷,「還是晉王時,陛下對人與事不拘小節,洒脫不羈;後來,陛下慢慢變了,皆因那一點痴念、那一份執念。陛下心心念念的人,是你。」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水意濃傷感道,如果最初的最初,她沒有引誘晉王,他就不會泥足深陷了吧。
「這都是命。」貴妃緩緩道,「陛下被痴念、執念所迷,逃不過這劫數,與人無尤。」
水意濃無話可說,她說得對,也許是上蒼註定了,墨君狂、墨君睿逃不過這劫數,孫太后、容驚瀾也逃不過。
貴妃心如明鏡,不曾被塵埃污染,「容驚瀾在涼亭被射殺,當時我在附近,親眼目睹了那一幕。你抱著容驚瀾痛哭,我明白你的悲痛,明白你對陛下的恨。」她長長嘆氣,「容驚瀾才智無雙、神機妙算、謀略過人,若能輔佐陛下,陛下必能開創一番偉業,可惜,陛下不信他。他就這麼死了,委實可惜,實乃大墨一大損失。」
水意濃冷笑,「也許,陛下根本不需要容驚瀾。」
貴妃道:「陛下需要容驚瀾,只是陛下被執念蒙蔽了雙眼。其實,陛下心中也有恨,恨先皇橫刀奪愛,恨母後偏心,恨容驚瀾對先皇盡忠,恨你移情先皇……恨你們拋棄了他,因此,他才想得到你們的愛。如今,你們一個個地離開了陛下,他傷心悲痛、惶恐不安……」
水意濃心中冷冷,他害死了這麼多人,還會傷心悲痛嗎?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陛下。」貴妃秀眸晶亮,似乎別有意味,「陛下是我的夫君,也許他並不需要我,但我會與他風雨與共、不離不棄。若你有求於我,我自當竭力相助,讓你心想事成。」
「謝貴妃。」水意濃明白她的意思。
「風大了,我回寢殿添衣,先行一步。」貴妃深深地看她一眼,含笑離去。
水意濃望著廣袤的、高遠的天宇,兩隻飛鳥自由自在地飛翔,片刻之間便飛遠了。
貴妃真的會助自己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