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生荒蕪,此生廝守
此後,像這樣的刺客,出現了五次。每一次,都被那些藏身在暗處的高手打敗。
對此,水意濃全不知情,沉浸在思念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
又一年風雪漫天,她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想著金陵是否如洛陽這般冷,想著君狂正在做什麼,在御書房批閱奏摺,還是與新納的妃嬪一起用膳……她不知道,也不敢再想下去……
日子雖然難熬,但一場又一場的雪終究送走了冬寒,年下了,元月了,一年之期已至。
崇寧公主生了一個兒子,坐蓐期滿即是孩子的滿月之日。因此,慕容燁在公主府舉辦滿月宴,宴請宗室子弟與文武百官。
水意濃差人送去一條宮中打制的金鎖,就在滿月宴這夜,她收拾了包袱,換了一身衣裳,站在寢殿望著這熟悉的一切。
這個寢殿,這座凌雲閣,她並不留戀。
今夜,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出皇宮,但是,她一定要走!
「意濃,你要走了嗎?」
這道聲音,飽含悲傷,浸透了水似的,沉甸甸的。
她靜靜地看他,拓跋泓緩步走來,俊朗的眉宇微微蹙著,布滿了痛楚與深情。
「一年之期已到。」她輕聲道。
「太快了,好似眨眼之間就過了。」他傷感道。
「對我來說,度日如年,如火煎熬。」
「如若,我求你,留下來。」他一字字、艱澀道,「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水意濃輕輕搖頭,面無表情。
拓跋泓沉沉地看她,一襲明黃色龍袍染了昏紅的光影,暗淡了幾許,下垂的袍擺一如浸在水中,重若千斤。
四目相對,她的眸越來越冷,他的眼越來越熾。
他的神色慢慢變了,臉膛燃燒著熾烈的怒火,眼中的戾氣翻騰不息,「朕遵照約定,沒有勉強過你……這一年,朕付出這麼多,只為哄你開心,你不曾感動半分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你非要回到他身邊嗎?」
「謝陛下遵守約定。」她冷淡道,「我對陛下並無男女之情,還請遵守當初的約定,陛下不能阻止我,還請『高抬貴手』。」
「我不放手,你走得了嗎?」拓跋泓厲聲如雷。
「陛下想言而無信?」
「是!」
「陛下的所作所為,令人鄙視!」水意濃氣憤道,怒火上升。
他攫住她的身,眼中的戾氣變成戾火,火勢熊熊,「只要你在我身邊,你如何看我,我不介意!」
見他如此神色,她驚懼地掙扎。
「當初,我救你一命,你我有了夫妻之實;之後,你流落青樓,所編的歌舞轟動金陵,那時,我已鍾情於你。」他眼中的火直欲噴出來,臉孔交織著紛亂的情緒,悲憤,悲痛,悲傷……
「可是,你利用我找《神兵譜》的收藏之地。」水意濃冷漠道,「陛下多次利用我,由此可見,在陛下心中,陛下的大事、大業比我重要,陛下對我的情並不深。」
「如若我不那麼做,如何回魏國?如何封王封爵?如何不受他人欺負?」他痛聲怒吼,「我無權無勢、無名無分,能給你什麼?能得到你嗎?不能!」
「的確如此。不過,利用我的人,我絕不會對他有男女之情。我只能當陛下是朋友。」
拓跋泓冷邪地笑,笑聲浸透了絕望與悲愴,「為了你,我冷落皇后,不納嬪御,一心一意地等你愛我,你竟然毫不感動!你究竟有沒有心?你的心究竟是什麼樣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如虎嘯,如驚雷,萬分可怖。
水意濃淡淡道:「我沒有讓你為我做這些事,是你自己……」
他粗暴地抱她上榻,將她壓在身下,撕破了她的衣裳……她尖聲驚叫,卻無力阻止他狠戾的行徑……
「陛下執意如此,是否想逼死她?」
寢殿忽然多了一道聲音,幽幽的冷,好似一縷幽魂,有點嚇人。
他心神一震,轉頭看去,一人站在那邊,面白如雪,雪白的斗篷與風帽遮掩了所有,使得她像一個白得可怖的女鬼,沒有半分人氣。
墨明亮。
她幽居紫宸殿已有一年,足不出戶,真真應了他那句「再也不想看見你」。
然而,今日終究見了。
水意濃疑惑,她怎麼會來凌雲閣?
「陛下以為,今夜之後,她還能活下去嗎?」墨明亮面無表情地說道。
水意濃趁機推開她,扯了棉被裹住身子。
拓跋泓站起身,面目沉鬱,卻也知道,皇后所說的,也許會變成現實,意濃真的會活不下去。
罷了罷了……他頹喪極了,當面指了指墨明亮,恨恨地離去。
她望著水意濃,水意濃也望著她……她們似有千言萬語,卻都選擇了沉默……
終究,墨明亮轉身走了,未曾說過一句話。
之後,水意濃每日尋機離開皇宮,卻再也找不到機會。
因為,拓跋泓命宮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嚴防死守,不讓她逃走。
就這麼過了十日。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時覺得四肢無力,有時覺得頭疼,有時覺得心隱隱的疼。那種疼,很輕很淡,幾近於無,卻又真實地存在,總之是渾身不舒服。而且,她隱隱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人或事,仔細地想,卻總也想不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
這日午時,拓跋泓駕到,她心花怒放,細聲細氣地說道:「陛下,臣妾備了豐盛的午膳,陪臣妾用膳,可好?」
「我來此便是與你一道用膳。」他的手指輕撫她桃花般的腮,「今日乖乖地服藥了嗎?」
「服藥了。」她嬌柔地笑,「陛下每日都問,不厭煩嗎?」
「你調養身子是頭等大事,我自當每日督促,怎會厭煩?」
他展臂,她便坐在他腿上,摟著他的脖子,頰邊笑影嫵媚,嬌細地撒嬌,「陛下,我服藥已經一年了,還要繼續服藥嗎?那湯藥好苦呢,我真的不想喝了……」
拓跋泓心疼地撫觸她的腮,「明日讓林太醫給你把把脈,倘若好全了,便不再服藥,可好?」
水意濃開心地笑,「嗯。菜快涼了,用膳吧。」
於是,二人邊吃邊說笑,互相夾菜,好似恩愛多年的夫妻。
站在殿外的慕容燁,見此情景,心中疑團重重,沒有進去。
十餘日未曾進宮,意濃的變化竟這般大!
怎麼回事?她為何這般對拓跋泓?她的性情為何變成這樣?她對墨君狂心如磐石,為何忽然移情於拓跋泓?太奇怪了。
殿內,水意濃眉目盈盈,蘊了些許窘迫,「陛下,如果臣妾的病好了,臣妾想為陛下生兒育女,不知陛下喜歡男孩,還是喜歡女孩?」
「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喜歡。」拓跋泓再次執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心底的濃情泛濫而出,溢滿了黑眸,「意濃,此生此世,我只要你為我生的孩子。」
「嗯。」她的心醉了,含情脈脈地凝視他。
深愛的男子是帝王,難得的是一代帝王對自己情有獨鍾,為了自己而捨棄後宮。如此深情厚意,如此濃情蜜意,她怎能辜負?她怎能不深深地愛他?
他的鼻尖點著她的鼻尖,「意濃,人活一世,雖說數十載,但也白駒過隙。我只願,我沒有旁人,你也沒有旁人,只有你我二人,恩愛到老,攜手一生。」
水意濃輕輕地頷首,一顆心被他溫柔、纏綿的話包裹著。
「答應我,不要離開我。」拓跋泓蠱惑道,眼眸深深沉沉。
「我不離開你,這輩子,我總會跟著你。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她柔聲道,卻忽然覺得最後一句很熟悉,好像之前說過。可是,她想不起來了,也不想深究。
興許,她以前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才會覺得熟悉。
他吻她,唇齒相纏,氣息漸漸急促。
膳后,拓跋泓去御書房,水意濃在後苑賞花,慕容燁站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觀察她半晌才叫她。
她驚喜地笑,「秦大哥,你來了。」
見她笑容明媚,且還記得自己,他更覺得奇怪,卻不動聲色,「意濃,近日可好?」
「好呀,就那樣。」
「陛下待你很好?」
「陛下當然待我好了。」她理所當然地笑,「怎麼了?」
「沒什麼,隨口問問。」慕容燁斟酌片刻,又道,「意濃,你想為陛下生孩子?」
水意濃失聲笑起來,「秦大哥,我怎麼覺得你今日怪怪的,你究竟怎麼了?」
他淡淡一笑,「因為之前你跟我說過,你說是否生孩子,看天意,不強求。」
她笑了笑,「我這麼說過嗎?我不記得了。陛下為了我廢後宮,沒有子嗣,我自當竭盡全力為陛下生兒育女,否則朝中大臣會以子嗣為借口力勸陛下廣納嬪御。我可不想和別的女人分享夫君,因此,我一定要為陛下生兒子!」
拓跋含笑點頭,「原來如此。」
「我和陛下經歷了這麼多才能廝守在一起,如今塵埃落定,也算苦盡甘來。」水意濃忽然感嘆起來,滿目熱切,「剛才他對我說,只要我生的孩子,那麼,若我生了兒子,那便是未來的魏國皇帝。因此,我不能讓他失望。」
「我相信,上蒼不會虧待你。」
慕容燁有點明白了,她好似已經忘了墨君狂,喜歡的是拓跋泓。
若說她移情,可是也不可能短短數日就移情。
這幾日他沒有進宮,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夜,他喬裝入宮,潛入昭和殿,藏身在一個隱蔽的角落,等拓跋泓回來就寢。
拓跋泓回寢殿後,遣了所有宮人,從柜子里拿出一隻精緻的白瓷瓶,放在一小盆酒水中。接著,他伸掌對那盆酒水發功。令人驚奇的,那盆酒水漸漸沸騰,置於酒水中的白瓷瓶便冒出煙霧。
慕容燁睜大眼睛看這奇怪的一幕,越來越覺得古怪。
難道意濃移情於拓跋泓,與此有關?
必定是了。
發功一盞茶的功夫,拓跋泓收了白瓷瓶,離開寢殿,前往凌雲閣。
慕容燁飛下來,悄然跟去。
拓跋泓直入寢殿,來到床榻前。水意濃已經睡了,卻睡得很不安穩,眉心深蹙,右手捂著心口,不安地扭來扭去,好似心口疼。
他低低地喚了兩聲,她似醒未醒,他抱她起來,將她抱在懷中,低聲呢喃:「再忍忍,很快就不疼了……意濃,再過三日就大功告成……」
慕容燁站在窗外,聽聞此言,大吃一驚。
大功告成?拓跋泓究竟對意濃做了什麼?
翌日一早,慕容燁進宮看望水意濃。
她正在吃早膳,氣色不佳,雙腮略顯蒼白。
他好似隨口問道:「意濃,你氣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
她點頭,「昨晚做噩夢,心口悶悶的。」
「不如傳太醫瞧瞧。」
「不必了,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這幾日你可有覺得身子不適?」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有時頭疼,有時四肢無力,有時心口隱隱地疼,但又不太明顯,總之就是渾身不舒服。」水意濃眉心微蹙,又舒展開來,「不過你無須擔心我,一盞茶的功夫就好了。」
慕容燁抿唇一笑,沒說什麼,匆匆出宮。
等到夜裡,他仍然潛伏在老地方,終於等到拓跋泓回昭和殿。
就在拓跋泓正要發功的時候,他驀然現身,拓跋泓驚震不已,想遮掩桌上的東西,卻已來不及,神色略有慌張。
「想不到你的輕功這般厲害,連朕也不知你藏身在朕的寢殿。」
「那是因為陛下專註於此事,讓臣有可趁之機。」慕容燁站在桌前,語聲淡淡。
「你不在公主府陪公主、兒子,卻來此處偷窺朕,可知死罪?」拓跋泓眸光森厲。
慕容燁出其不意地施展輕功,令他眼花繚亂,伺機搶了那隻小小的白瓷瓶。
拓跋泓又驚又怒,臉膛發暗,斥道:「大膽!拿來!」
慕容燁不懼他的龍威,「陛下想讓意濃死嗎?」
「你說什麼?」
「陛下以為臣不知這隻瓷瓶里裝的是什麼嗎?瓶里裝的是蠱。」
「朕不知你在說什麼。」拓跋泓目眥欲裂,「拿來!」
「洛陽城有一個擅制蠱的高人,臣問過他。」慕容燁義正詞嚴地說道,「這幾日,意濃移情於陛下,是因為被陛下下蠱。若臣沒猜錯,這是情蠱,中了情蠱,只要種蠱之人發功,中蠱之人便會移情於種蠱之人。」
拓跋泓不語,算是默認。
兩年前,他在意濃體內種下情蠱,雖然已經解了,不會發作,然而,那蠱毒仍然在她體內,只要他發功,她便會移情於自己,全心全意地愛自己。
慕容燁道:「陛下深諳蠱毒之道,不會不知,催發情蠱發作,意濃便會移情於陛下,但身心受損厲害,一年相當於十年。再過一年,意濃便老了十歲。」他憤怒不已,「為了得到意濃的心,陛下不惜傷她身心、折她陽壽嗎?不惜她只活三五年嗎?」
拓跋泓自然知道,這樣做,即使意濃全心全意地愛自己,也只有三五年與自己廝守。可是,不這樣做,連這三五年都沒有,他會失去她,永遠再也見不到她……他如何承受那樣的痛?此生沒有她陪伴左右,他如何活下去?
「陛下,臣知道意濃是堂妹之前,亦鍾情於她。」慕容燁握著那隻瓷瓶,嗓音悲痛含情,「她吃了很多苦,仍然堅強地活著,臣心疼她、呵護她,從未想過勉強她。臣只願她開心,和喜歡的男子在一起,臣衷心祝福她,依然站在她左右保護她。」
「那是因為,你沒有得到過她。」拓跋泓悲愴地冷笑,「得到過,就不想失去。」
「既是如此,陛下更應該慶幸曾經得到過她。」慕容燁的語聲變得溫柔如水,「曾經得到過,那為何陛下再也得不到?陛下可曾想過?是陛下做得不夠,還是做錯了?是陛下對她的愛不足以令她感動,還是什麼?」
「朕也不知……」
「無論如何,此生此世,意濃再也不會愛上旁人,因為,她對墨君狂的愛,至死不渝。」
拓跋泓神色大變,怒吼:「朕不信……朕囚著她,鎖著她,就不信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墨君狂!」
慕容燁冷冷道:「那麼,只有一個結果,意濃恨陛下,至死方休;意濃鬱鬱寡歡,憂鬱成疾,也許一年、兩年、三年便芳魂歸西。」
拓跋泓無語,臉孔揪結,痛色瀰漫。
「陛下是九五至尊,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是魄力;倘若得不到所愛之人的心,那麼,放手讓她離開,成全她與所愛之人,亦為魄力。」慕容燁沉重地勸道,「如若陛下真的愛她,便成全她,讓她好好活著、開心地活著、快樂地活著。至少,在她心裡,會記得陛下的放手與成全,會將陛下放在心中。」
「放手……成全……」拓跋泓喃喃道,怔忪出神。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不舒服的癥狀消失了,只是,水意濃覺得心空空落落的,好像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兩日,拓跋泓沒有來,她想他、念他,卻又覺得不盡然,覺得自己思念的人並不是他。
可是,又是誰呢?
她問過春花、秋月,她們說,陛下忙於政務,過兩日再來凌雲閣。
紫宸殿的宮人來傳話,說皇后抱恙,請她去一趟。
墨明亮病了?
水意濃來到紫宸殿,無論是殿前,還是大殿,皆無人影,唯有一股冰寒的寂寞。
踏入寢殿,她看見,皇后坐在桌前,穿戴齊整,華美而高貴。
頭戴鳳冠,著深青翟衣,外罩雪白斗篷,明眸善睞,唇紅齒白,華美而高貴。她精心理過妝容,胭脂紅魅,端莊大方,整個人從頭到腳,是冊封那日的裝束。
水意濃心中訝異,她不是抱恙嗎?為什麼作這身打扮?
「皇后哪裡不舒服?傳太醫了嗎?」
「你不怪我嗎?」墨明亮秀眸幽冷,「我害死了你的孩子。」
「事過境遷,我忘記了。」
水意濃知道,這一年來,皇后鬱鬱寡歡,足不出戶,從未見過陛下。說到底,她身居后位,卻落得如此下場,是因為自己。因此,水意濃覺得她挺可憐的。
想到此,她更覺得對不起皇后,「皇后,我不是故意霸佔陛下,不如這樣,我勸陛下來看看你。」
墨明亮的眸子驀然睜大,驚訝道:「你說什麼?」
「皇后抱恙,陛下自當來看望皇后。」水意濃拍她的手,「放心吧,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皇嫂,你究竟在說什麼?」墨明亮吃驚地問,她怎麼了?
「你叫我皇嫂?」水意濃又詫異又迷惑,「你為什麼叫我皇嫂?你是皇后呀,為什麼……」
「你喜歡我皇兄,是我皇兄的妻,我自然叫你皇嫂。」
「你皇兄?」水意濃弄不明白了,「你皇兄是誰?」
墨明亮震驚得瞠目結舌,呆了半晌才道:「你喜歡的人不是陛下,而是我皇兄,墨君狂。」
水意濃喃喃道:「墨君狂……」
這個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不,不是,好像這個名字一直埋在她心裡……忽然,一張俊毅、冷硬的臉浮現在她腦海,一些類似於記憶的片段在她腦中閃現,她的頭很痛,很痛……
墨明亮在她耳畔提醒道:「皇嫂,你想清楚,你喜歡的人是墨君狂,是墨國皇帝,而不是魏國皇帝拓跋泓。」
水意濃捂著痛得似要裂開的頭,閉著眼,看見了一個正痴痴望著自己的男子。
他是墨君狂嗎?
「為什麼會這樣?」
「皇嫂慢慢想,總會想起來的。」墨明亮斟了一杯酒,慢慢端起來,慢慢送至嘴邊,慢慢飲著。
「我看見了他……我想起來了……可是,為什麼會這樣……」水意濃痛苦道,那些記憶在腦中迴轉,那麼多,那麼痛,那麼傷,「頭好痛……」
從魂穿那日在墨國將軍府被掃地出門開始,這三年所經歷的一件件、一幕幕,在腦中快速閃過,告訴她,她愛的人不是拓跋泓,而是墨君狂。
可是,先前她為什麼認為喜歡的是拓跋泓?
不知過了多久,頭慢慢不疼了,她抬起頭,看見墨明亮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
「想起來了?」墨明亮眸光淡淡,那是一種毫無生機的死寂。
「我……怎麼會這樣?」
「皇兄在金陵等你。」
「我知道。」水意濃無奈地嘆氣,「可是,拓跋泓不會放手。」
「我有一個法子。」墨明亮的唇角微微一動,滑出一抹輕微的笑。
「什麼法子?」
忽然,墨明亮嘔出鮮血,水意濃大驚,扶住她,「皇后,怎麼會這樣?你……你服毒?」
墨明亮又嘔出血,五臟六腑被毒酒絞得疼痛難忍,羽睫輕顫,「皇嫂,我害死你的孩子……對不起你……對不起皇兄……」
「可你也不必服毒呀……我不怪你……」水意濃悲痛道,「我去傳太醫……」
「不要去……我並非因為內疚而服毒……」墨明亮低緩道,秀眸交織著絕望與痛楚,「此生此世,我的心給了陛下……可是,陛下不愛我……沒有了心,我如何活下去……」
「你怎麼這麼傻?」
「我也不想這麼傻……可我再也撐不下去了……這一年,我無時無刻地想他,每日都是煎熬……每日都是折磨,我不想再熬了……」她一邊嘔血一邊說,語聲發顫,飽含哀痛,「我愛的……是在金陵的齊王,不是在洛陽的魏皇……我喜歡的拓跋泓,已經死了……」
淚水湧出,水意濃哭道:「你可以離開這裡,可以回墨國……」
墨明亮微微一笑,「我只想與死去的拓跋泓在一起……皇嫂,我死了,陛下會將我風光大葬……出殯那日,你伺機出宮……」
話音未落,她便倒在桌上,氣絕身亡。
鮮血染紅了雪白斗篷,紅白相間,慘烈得怵目驚心。
一條生命,便是這麼一抹鮮紅,燦若雲霞,之後便是一片暗淡。
水意濃看著她,淚流滿面。
拓跋泓恩准了墨明亮的遺言請求,將兩個近身侍婢賜給她,命她們在陵寢外為她守陵,相當於伺候她。
出殯這日,長空陰霾,冷風嗚咽,好似為死者哭泣。
宮人抬著巨大的黑色棺木從紫宸殿出發,沿著宮道一步步往宮門走去……
他站在長長的廊道上,遠遠望著送葬隊伍在凄風中遠去。
明亮,對不起,朕負了你。若有來世,朕必定好好待你。望你一路好走。
直至送葬隊伍出了宮門,他才離開,前往凌雲閣。
不出所料,前院、后苑、大殿、寢殿、偏殿,沒有意濃的蹤影,怎麼找也找不到……望著空蕩蕩的寢殿,他知道,她已經走了,混在送葬隊伍中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頹然坐在床榻前的宮磚上,眉頭深深地蹙著,低低地笑起來。
意濃,你終究走了。
笑聲飽含悲痛、絕望……笑著笑著,兩行清淚滑落……
慕容燁的話回蕩在耳邊:如若陛下真的愛她,便成全她,讓她好好活著、開心地活著、快樂地活著。至少,在她心裡,會記得陛下的放手與成全,會將陛下放在心中。
因此,他選擇了放手,選擇了成全,縱然他的心支離破碎,縱然他此生此世再也不會愛上別的女子,縱然他此生荒蕪、此世孤寂。
因為,他不願意濃留在自己身邊鬱鬱而終,不願自己的私心害死她。
淚水無聲地滑落,拓跋泓的臉孔慢慢平靜,心卻被失去心愛女子的痛淹沒……
意濃,但願你會記得我,但願你將我放在你心中。
一輛馬車行駛在南下的官道上,車裡坐著水意濃、拓跋凝和慕容燁,還有襁褓中小小的孩兒。
水意濃沒想到這麼順利,卻當真順利地遠離了洛陽,將至魏墨兩國的邊境。
拓跋泓終究放手,終究放了自己,她在想,也許他想通了,強留著自己不會有好結果。
「秦大哥,去了墨國金陵,我不再是公主,你不再是駙馬,你如何養妻兒?」拓跋凝嘟嘴道。
「我寧願自己餓死,也不會餓死你和孩兒。」慕容燁笑道,食指撥弄著兒子的臉蛋,逗兒子玩。
「公主放心,秦大哥好歹是我的兄長,到時候我求陛下封他個侯爺,吃朝廷的俸祿,餓不死。」水意濃打趣道,「秦大哥,公主遠離家國,隨你去墨國,這份情意,你可不能辜負。」
他一笑,「這還用你說?」
拓跋凝湊在她耳邊,不無惋惜道:「沒想到到頭來你還是當不了我皇嫂。」
水意濃莞爾一笑,默默望向車窗外。
近鄉情更怯,此話不假,距金陵越近,就越害怕。
與墨君狂相見的情景是怎樣的?他是開心還是怎樣?他是否廣納嬪御?他是否嫌棄自己?
諸多疑問塞滿了她的腦袋,她不想去想,卻又忍不住想,越想心越亂,竟然產生不回金陵的念頭。
然而,馬車終究進了金陵城,終究在朝陽門前停下來。
時值午時,初春的陽光灑照而下,舉目皆是明媚的光芒,令人覺得光明便在前方。
宮門守衛見她走過來,橫戟攔住,「來著何人?」
「我……」水意濃從腰間取下血玉雕鏤鴛鴦扣,「這是陛下賞賜的鴛鴦扣,勞煩大哥為我通傳一聲。只要陛下見到此物,必定讓我進宮。」
「這當真是御賜之物?」守衛見到那雕工精細的鴛鴦扣,起了貪戀。
「千真萬確。」她取出一錠白銀放在他手中,「勞煩大哥走一趟。陛下見到此物,必定龍顏大悅,還會賞賜大哥呢。」
既然有賞,守衛便打消了貪戀;再者,這鴛鴦扣是御賜之物,如若日後查出來,那可是殺頭的死罪。
如此,他拿著信物去了御書房。
墨君狂正在御書房批閱奏摺,看見守衛手中那枚血玉雕鏤鴛鴦扣,面色劇變,匆促地起身,走過去,奪過鴛鴦扣,厲聲問道:「這枚鴛鴦扣,你從何處得來?」
「回稟陛下……宮門處有一個女子求見陛下……說陛下見到此物,必會……」守衛見陛下如此在意,冷汗涔涔,說得結結巴巴。
還沒聽他說完,墨君狂就利箭飛射一般衝出御書房,守衛愣了須臾才趕緊追上。
是意濃……一定是意濃……
墨君狂在宮道上狂奔,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意濃……意濃……
快到了……到了……意濃,真的是你嗎?
遠遠的,他看見宮門外站著一個纖瘦的女子,可是,太遠了,看不清楚她的面目……忽然,他覺得雙腿發軟,不敢往前飛奔,擔心那女子不是意濃,擔心希望變成失望……他一步步走過去,那女子站在那裡,一身雪白,衣袂微揚,眉目如畫,風華絕世……
看清楚了,的的確確是意濃!
他心潮狂涌,加速飛奔。
水意濃早已望見他朝自己奔來,熱淚盈眶,心揪得緊緊的,喘不過氣。
君狂……君狂……
終於,墨君狂奔至她面前,默默地凝視她,一雙黑眸漸漸起了霧。
兩兩相望,心思悉數流露在面上、眉目之間,喜悅,思念,痛苦,開心……
她終於淚水滑落,他終於紅了眼。
陡然,他上前兩步,伸臂攬她入懷,死死地抱著她,好似要將她摁入胸膛,永不分離。
她也抱著他,欣喜若狂而悲酸的心情不知如何形容。
「意濃……真的是你嗎……」墨君狂低啞道,一出聲便是哭聲。
「是我……」她的嗓音亦是濃濃的哭音。
這一刻,他們緊緊相擁,沉浸在相聚的喜悅里。
沒有比他的胸膛更溫暖、更沉厚的所在讓她依靠,沒有比她更美好、更堅貞的女子讓他迷戀。
這一年的等待與煎熬,值得。
此時此刻,他們的心靠在一起,一起呼吸,一起哭笑,一起喜悅,一起悲傷。
墨君狂捧著她的臉,黑眸閃亮,眼梢微有笑意……凝視半晌,他俯首,輕觸她的唇,她闔了眸,全身心感受他的愛……
唇瓣吮吻,溫柔的纏綿,久違的痴纏。
慕容燁和拓跋凝站在馬車前,看一對有情人久別重逢、相擁而泣,感動不已,相視一笑。
朝陽門前,守衛眾多,沒想到陛下和這求見的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行這閨房之事,旁若無人,讓人大開眼界。
所謂情到深處,便是如此。
「意濃……意濃……意濃……」墨君狂喃喃低喚,迷亂地吻她,額頭,眼眸,鼻子,臉腮,耳珠,一邊吻一邊低聲喚她,好似不信懷中的女子是朝思暮想的人。
「陛下……不要這樣……眾目睽睽……」水意濃閃避著,開始覺得窘迫。
「叫我君狂……」
「君狂……」
他戀戀不捨地看她,又緊緊地抱她。
她推他,「秦大哥和公主送我回來的,今晚他們沒地方……」
墨君狂望過去,慕容燁和拓跋凝走過來,屈身行禮,墨君狂連忙讓他們平身。
「大恩不言謝,明日朕與你詳談。」他沉聲道,「今晚先委屈你們住在宮中。」
「謝陛下。」慕容燁一笑。
墨君狂揮手,後邊的公公上前聽旨,然後去為這一家三口安排寢殿。
看著他們離去,水意濃笑問:「那今晚我住哪裡?」
他攬她的腰肢,「我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