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冬日漸深,對日子捉襟見肘的平民而言,一天天的越發漫長難熬起來。
他們忐忑過新來的領主是否會帶來災厄,也期待過新來的領主能為貧苦的生活帶來些希望,但除了幾位莊園主施捨下兩天豆湯外,一切都在向著更深的冬天下滑。
莊園的管事趾高氣昂,指著稀薄如水的豆湯宣揚這便是他們新任領主的「大發善心」,為此他們明年要多繳納三成的人頭稅,以回報領主老爺掏錢救濟的仁善慷慨。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砸在本就為了活下去疲憊不堪的百姓頭上。
今年田裡的收成不好,小生意也儘是在虧本,明年的日子如何更是前途未卜,本就勉強度日的平民再怎麼都摳不出額外一筆人頭稅。
而他們交不出的稅會轉嫁到莊園主頭上,若莊園主代為清償,那他們的拖欠的稅就會變成了欠莊園主的債,還不出只能賣兒鬻女,甚至把自己也賣給莊園主來抵。
成為奴隸之後……或許也只是在無窮無盡的勞作苦難里再苟延殘喘兩年罷了。
但他們不敢也不能反抗,莊園里的管事都能輕易碾死他們,而決定加稅的是更加高高在上的公爵老爺,他們的任何不馴服都有可能給家族給村子招來更大的災禍。
他們只能絕望地祈禱,有的寧願自己餓死凍死在這個漫長的冬天。
——家裡少一個人,就少交一個人的稅,或許還能活下去的人還會有機會。
平民的茅草屋裡一片愁雲慘淡,羅勒斯莊園里卻在籌辦宴會。
地板被擦拭得光可鑒人,水晶酒杯銀餐盤在鋪著絲絨桌布的長桌擺開,廚房裡從兩天前便時不時飄出的香味,肉香和酒香勾得路過的僕從拚命吞口水。
路西恩趴在窗邊,看著馬車進出,前門是赴宴客人的豪華車架,後門僕從腳步忙碌,卸下運貨馬車上的宴會食材。
新鮮的蔬菜和肉類在本地購買,宴會上必不可少撐場面的珍稀食材則來自他的安家費。
領地里的平民靠著稀薄的豆粥艱難度日,領主的宴會上一道餐前湯就要煮進十幾隻雞大塊的腌肉昂貴的海產乾貝。
「這應該就叫做……」他想了想,嘴角的笑意摻雜著嘲諷。
「朱門酒肉臭。」
用上個世界的語言念出的上個世界的詩句,轉瞬就被冬日裡的寒風吹散,路西恩打了個小噴嚏,又吸了吸鼻子。
因為他的有意放縱,這幾天的城市建設度跌破新低,他的身體隨之出現了一些不樂觀的小狀況,腦洞昏昏沉沉得靠著吹吹風才能清醒一點。
安娜一進門就因為路西恩大冬天開著窗戶皺緊了眉心,但勸告的話在嘴邊繞了繞,最後她開口道:「老爺,客人已經到了。」
老爺這個稱呼她怎麼都難以習慣,許多次「殿下」都吐出了半個音又臨時轉彎。路西恩似乎也不習慣這個稱呼,「這樣叫好像我有多老了一樣。」
路西恩會這樣跟她抱怨幾句,又自我安慰似的嘟囔「叫得老就能活到老。」
水晶燈把宴會廳照得宛如白晝,絲絨桌布厚重的紅色襯著金色燭台,燈火閃爍掩蓋下種種心思考量。
這一桌人湊得比諾伯子爵那次宴會還要齊全,路西恩坐在主位,左邊是執政官萊文弗納先生,緊靠他坐著安達西大法師,再接著一溜的大工會會長。
安達西大法師對這樣被人壓一頭的座次排位不甚滿意,陰沉著臉不怎麼說話。
與他恰恰相反,緊靠路西恩坐在右邊首位的諾伯子爵面露得意,像是已經篤定在這場圍繞路西恩的博弈中佔盡優勢,捋著短須抬起下巴,彷彿他才是這場宴會主人的做派。
侍從捧著餐盤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女僕端著酒瓶,挨個在杯中斟上美酒。
只有路西恩杯中倒了與酒顏色相似的果汁,他的身體不好,醫師囑託了不能飲酒。
按照正常的宴會流程,此刻路西恩作為主人應當舉起酒杯致辭開宴,他卻恍若未覺,笑著看向自己身邊的執政官。
「萊文弗納先生。」他說道,眉眼彎出柔和的弧度,「我最近聽說了件有趣的事情呢。」
「他們說……」他認真地回憶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萊文弗納,「他們說您拿走了我的錢,卻沒有做答應我的事。」
「能不能告訴我,您是不是欺騙了我呢?」
他的聲音砸在空氣里,空氣便突然地那麼安靜了一瞬。
但下一秒萊文弗納就反應過來,「是誰在您面前說瞎話了嗎?」他露出些惱怒的模樣,「我從您這裡拿的每一個碎角怎麼用出去的都有記錄,您若是不信,我這就叫人去拿賬冊。」
說著他就要叫自己的侍從,被路西恩搖搖頭制止,「我只是問問……」他像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執政官反應會這麼大,囁嚅道,「當然我還是相信您的。」
安達西大法師冷眼看著,突然插話對路西恩道:「那您最好多問問。」他靠在椅背上,嘴角帶著一抹冷笑,「我可聽說有人餓得把泥土當麵包吃。」
路西恩被他刺得瑟縮了一下,不禁詢問地看向萊文弗納,萊文弗納極快而堅定地辯駁道:「只不過天太冷了,有些老人和病人沒能熬過去而已,若真像法師您說的那樣可憐,在座的老爺們哪一位還有心情坐在這裡?!」
他看向路西恩,臉上的表情誠懇又惱火,被人栽贓后再自然不過的反應,「賬冊您隨時可以查,諸位老爺莊園里的每個人都可以為我作證!光明神在上,我未曾碰過半分不義之財!」
「光明神在上?」安達西大法師持續輸出,渾然無視主位坐著的才是領主,語氣嘲諷又傲慢,「連自己如果真的碰過又會被如何報應都不敢說,光明神能證明什麼。」
「安達西法師,」牽扯到光明神,伊萊諾主祭不得不跳出來攪混水,「萊文弗納先生向來忠實誠懇,從不曾向神明說過半句謊言,你應當是知曉的才對。」
「公爵大人,我可向您保證,」伊萊諾主祭又轉向路西恩,「您的每一位子民都得到了救濟,萊文弗納先生是位再稱職不過的執政官,沒有人比他更愛維爾維德這塊土地。」
眼見路西恩似乎要被伊萊諾主祭說動,安達西大法師冷哼一聲,立刻開始翻起舊賬,萊文弗納偏向諾伯子爵那一派不是一天兩天了,狗屁倒灶的事安達西張嘴就能說一籮筐。
只是這麼一說就又牽扯上了諾伯子爵等人,諾伯子爵本人端著架子不主動接茬,依附於他的小貴族們就已經開始長篇大論地反駁回去,惹得安達西這邊的工會會長們忍不住開口給自家人幫腔。
一邊吵著你挪用救濟金你欺壓平民你私收雜稅,一邊就嚷著你無禮你無中生有你血口噴人,好好的宴會廳一時吵得宛如菜市場,就差抄起酒杯往對方臉上砸。
——這場宴會的座次排序簡直完美,死對頭就坐在對面,要是再狂野點不要臉一點,甚至可以直接撲上去扯住領子照著臉扇。
「咔擦!」
「砰!」
酒杯碎裂的聲音撕開了吵鬧不休的荒誕場面,諾伯子爵擦擦手,「手滑了。」他說道,環顧席上表情各異的人,訓斥道了,「領主大人還沒開口,吵吵鬧鬧的像什麼樣子。」
幾乎同時安達西抬手,掌心發出一聲沉悶的爆裂聲,眼神往邊上一掃,壓下去自己這邊吵得不僅上頭也快上手的會長們。
「一時激動,還請您恕罪。」他乾巴巴地對路西恩說,緊接著又跟上一句,「您是領主,這件事應當由您決斷。」
諾伯子爵也頷首贊同道:「理應如此,吾等都應聽從公爵閣下的決斷。」
瞧瞧這慘白的小臉,怕是膽子都嚇破了,還能決斷出什麼呢。
路西恩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遲疑道:「那……就看看賬冊吧。」
說完他又連忙對萊文弗納描補道:「當然,我相信您。」他充滿信任地看著執政官先生,「我們拉過鉤的。」
拉過鉤就以為沒有欺騙和背叛,萊文弗納一邊叫侍從去取賬冊,一邊嘲諷又可憐這孩子般的天真。
他當然有賬冊,拿了錢再怎麼他也會準備一份,畢竟小孩子的心性不定,誰知道會不會哪一天路西恩就心血來潮想知道自己的錢花在了哪裡。
這位領主從帝都帶來的大筆安置費,只敲詐出點零頭怎麼滿足得了他的胃口,這只是個開始,而倉庫最裡面那些皇室獨享的修鍊資源,才是他更想分一杯羹的真正目的。
反正小領主那個廢物也用不上,不如拿出來給更需要的人。
賬冊很快拿了回來,路西恩半推半就地翻開賬冊,還不忘又強調一遍:「我們拉鉤過的。」
他死死盯著萊文弗納,像是想從他那裡得到些鼓勵——萊文弗納也的確給了他鼓勵,神情自若地向他點了點頭,一副任人檢查的坦蕩模樣。
路西恩腦袋裡的熊孩子還因為這個反應慌張了一下,害得路西恩低頭差點看錯第一頁的數字。
……
他頓了頓,又看了一遍。
……
哦,沒看錯。
於是他又翻過一頁,再翻過一頁,翻頁快得叫人懷疑他到底看沒看,反而更坐實了他看不懂這本賬冊的猜測。
……
也或者……
長久的沉默后,維爾維德年輕的新領主幽幽開口道:
「原來諸位先生的豆子,要賣到兩個金幣一斤啊。」
少年從賬冊里抬起頭,側眼看向右手邊的莊園主們,眼神落到伊萊諾主祭身上時停了一停,恍然大悟,「啊,不對,是主祭先生為我講了價,原本應該更貴,真是感謝諸位慷慨好心的先生。」
他面帶微笑,藍色的眼睛里亮著刺人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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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恩: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紅包已掉落,小天使們注意查收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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