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伊萊諾主祭直覺哪裡不對勁,被那眼神注視時他後背寒毛直豎,如同被一條毒蛇盯上般難以呼吸,像是下一秒就會被咬住喉嚨撕開氣管,冰冷的毒液流淌全身。
「還有啊,」路西恩扭了扭頭,求知慾極強地詢問自己的執政官,「我們一天居然能吃掉十萬斤糧食呢,我給了您那——么多的錢嗎?」
是的,也或者,這本賬做得爛到家,爛到路西恩腦袋裡的熊孩子都知道自己被當成了傻子。
雖然,假如路西恩真的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宮皇子,這個賬本的數據乍一看其實沒有問題,畢竟皇宮裡吃的豆麥的確平均要差不多兩個金幣一斤。
「安達西會長,」路西恩叫了一聲法師先生,「您說得對,他欺騙了我。」
他臉上仍然是柔和溫馴的微笑,一頭怎麼打理都頑強翹起的小捲毛讓他如一隻羔羊——那個眼底帶淚強做堅強的眼神,看得人心都要酸疼碎裂了。
路西恩站了起來,卻還是要抬起頭才能與萊文弗納對視,他向安達西大法師說道,「請您幫我抓住他。」
拉鉤時路西恩哼唱的詭異曲調突然從萊文弗納腦袋裡閃過,他下意識起身想往外走,卻被安達西大法師抬手一個響指固定在座位上。
「抱歉了。」安達西大法師坦坦蕩蕩地面對插在自己身上的眼刀,「我接了公爵大人的任務嘛。」
第一次會面時,路西恩作為僱主,向他要求了在宴會上聽從他的一個命令,而任務的報酬就是領主豁免權,他還許諾了日後對於冒險者和雇傭兵更加低廉的稅收,這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安達西作為雇傭兵工會的註冊雇傭兵沒理由不接受。
安達西以為是公爵沒底氣想讓他撐腰,絲毫沒有預測劇情會是這個發展,但現在的局面他騎虎難下,領主豁免權就像吊在他面前的蘿蔔,逼得他不得不跟著路西恩的劇本走。
路西恩拿起了萊文弗納位置上的餐刀,走到萊文弗納面前。
腦袋裡的熊孩子開始歡呼尖叫,開始衝出枷鎖,開始慶祝——
狂歡節。
「我們拉過鉤。」
路西恩輕聲道。
「你欺騙了我。」
他執起萊文弗納的手摁在桌上。
「但我還是要履行承諾。」
他舉起手上的餐刀。
不!
不不不不!!!!
不——————!!!!!
萊文弗納瞪大眼睛,他意識到了路西恩想幹什麼,拚命地掙扎想讓身體動起來,然而他的身體僵直如一塊石頭,死死凝固在原地。
他只是個中階武者,根本無力抵抗一位大法師的禁錮咒語。
純銀的餐刀揮起,在他的視網膜留下一道亮光。
血液飛濺。
「勾指起誓,斷指為諾。」
詭異的曲調回蕩在大廳,第一刀落在曾經勾住少年蒼白手指的小指。路西恩的力氣不夠,只砍破一層皮,只好再落下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
血液沾濕桌布洇開大片猩紅,蔓延至對面諾伯子爵的餐盤邊緣。
「切不斷啊。」路西恩丟掉手裡的餐刀,視線左右巡梭一圈,眼睛一亮,「啊,找到了。」
萊文弗納腰間配著一把匕首,刀刃鋒利明亮。
這一次切斷了。
尖叫聲被堵在了喉嚨深處,血腥味和少年臉上的微笑在四肢百骸灌注進透骨寒意,似乎每個指節都跟著疼痛起來,斷裂般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每個指頭是否還在。
但是動不了。
詭異的惡寒凍住了身體的每個細胞,某種令人戰慄甚至作嘔的氣氛填充滿了宴會廳的每一寸空氣,低低的哼唱絮語似乎就在耳邊響起。
「背叛之人,肚皮腸流。」
華麗的禮服里是腥臭的血液、骯髒的穢物、和再怎麼小心都避免不了的弄髒衣服。
路西恩用萊文弗納的餐巾擦了擦手,發現袖口沾得又臟又臭。
就像是殺豬。
可他似乎沒殺過豬。
路西恩忍不住笑出了聲,又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禮。
「不好意思。」他誠懇地道歉,對著被他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的萊文弗納,「我不應嘲笑您。」
路西恩仔細地用餐巾擦乾淨匕首,插回萊文弗納先生腰側的鞘里,摸了摸領巾整理好袖口,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又向餐桌上的客人們道歉:「非常抱歉,一點私事,耽誤諸位用餐了。」路西恩把萊文弗納的酒杯的酒杯放在諾伯子爵面前,端起自己的果汁,眉眼含笑,「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少年純白色的禮服被染了半身猩紅,卻仿若未覺地舉杯致辭開宴。
「感謝諸位撥冗蒞臨,我初來乍到,多有不足之處,日後還請多多關照。」他的聲音溫柔,帶著幾分羞怯不安,「請同我一道舉杯。」
回應他的是一片寂靜。
就像是安達西大法師的禁錮咒語蔓延到了所有人身上,甚至反噬了法師本人。
「請諸位舉杯。」路西恩又重複了一遍,臉頰的酒窩盛著血漬,「麻煩快一些好嗎,萊文弗納先生要斷氣了。」
「我跟他拉鉤說好了的。」
「欺騙之人,得野獸分食而死。」
……
滴答,滴答。
是手抖打翻的酒杯,美酒從杯口落下。
也是鮮血順著浸透的布料蔓延,在地毯上洇開深色的圓點,繼而緩緩地,緩緩地,擴散成一片。
腸子從剖開的肚子嘩啦啦掉了一地,切斷的小指置於餐盤,如一道需要仔細品嘗的珍饈。
鮮血的味道肆無忌憚地蔓延至每一個角落,與食物的香氣混合成令人眩暈作嘔的氣味。
「諸位今日胃口不佳呢。」坐在主位的年輕領主說道,淺抿一口杯中的果汁。
他被滿桌佳肴充分討好,臉頰沾著滿足的酡紅,就連眼底冷冰冰的寒意,都包裹在奶味甜味滿盈出的虛幻泡沫里。
「這道煮菜里用的還是您莊園出產的上等乾酪。」路西恩笑著對身邊的諾伯子爵道,「勞倫斯說品質非常好,還請多吃一些。」
反覆攪著碗里粘稠奶油的男人猛地驚醒,如同做了一場漫長的荒誕夢,被一盆冷水潑醒而打起寒顫。
諾伯子爵終於反應過來剛剛在他面前發生了什麼,他餐盤前的桌布斑駁著濕漉漉的紅色,只需要一抬頭,就能對上萊文弗納渾濁空洞的眼睛。
他還活著。
大張著嘴像一條擱淺的魚,翻白的眼漂浮著絮狀的灰,身體內部製造出「嗬嗬」的雜音,時而脫力痙攣地抖動。
此刻諾伯子爵甚至無法把他跟自己最得意的那個侄子聯繫在一起,腦海中浮現的是他曾狩獵過的鹿,倒地掙扎時也是一般無二的狼狽醜陋。
「他、您……」諾伯子爵混亂地開口,他為今天的宴會模擬過許多種可能,也為身旁這素未謀面的年輕公爵想象過種種面目,但沒有一種告訴他會是這樣血腥的場面,少年人面帶微笑,在瀕死之人的痛苦呻/吟聲中仿若無事的模樣,反而給人以虛幻且難以捉摸的扭曲寒意。
瘋子。
他不禁這麼想。
而少年看著他,臉頰的酒窩甜得像盛了蜜酒,「嗯?您有什麼事嗎?」
諾伯子爵的眼球轉動,他試圖在那張精緻漂亮的面孔上捕捉癲狂失控的情緒,最終卻只沉入那雙藍如靜海的眼睛,被漩渦與潮水徹底淹沒。
男人機械地搖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我只是有些擔心。」這房間里的某種詭異氣氛扼住了他的喉嚨,他吐出的每個字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擔心萊文弗納突然、突然過世,會不太好。」
他此刻有意擺脫自己跟萊文弗納的親戚關係,只強調對方是帝國指派的執政官,路西恩是維爾維德的領主,現在領主捅死了執政官,後續稍微處理不好就會成為在座諸位一起死的慘劇。
畢竟領主殺了執政官,往大了說就是叛國,要拖累整塊領地被帝國清剿的。
但諾伯子爵不敢明示,路西恩動刀子前的任何時候他或許都敢以此威脅領主,可此刻他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身邊坐的不是柔弱天真的廢物病秧子,是個他媽的一言不合白進紅出的瘋子。
房間里有十餘個屬於領主的護衛,面帶黔紋明擺著能為路西恩去死的奴隸,他甚至沒辦法讓自己多說出半個字。生怕哪裡刺激到路西恩的神經叫他想起自己也姓諾伯,緊跟著連坐被「肚破腸流」一通。
他們帶來的護衛被攔在外面,一進莊園西恩自己的護衛就上前接替了他們的工作,雖然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認,在座唯一有把握能暴力脫身的只有安達西大法師。
他都開始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今天喝下的酒吃下的菜,是否含著要他們性命的毒/葯。
「啊,勞煩您擔心了。」路西恩自然而然地將諾伯子爵的話理解為對自己的關心,「我跟萊文弗納先生約定好了。」他認認真真地說出十足孩子氣的發言,「拉過鉤所以要好好遵守,不然就是壞孩子呢。」
他是認真的。
就是因為他認真地認同了這個邏輯,才更加的、更加的可怕。
小孩子特有的邏輯,沒有善惡也沒有黑白,又過分黑白分明善惡相隔,所以他根本沒有「殘忍」「適度」「罪惡」的概念,哪怕殺了人也理直氣壯到不會產生任何「殺了人」的意識。
約好了。
所以必須履行。
「而且我來之前陛下應允過我,一個執政官的話沒什麼妨礙。」路西恩接著道,真情實感地寬慰著關心他的諾伯子爵,「陛下說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生氣不勞累,不多生病就行。」
路西恩沒有說這是他如何從自己便宜父親嘴裡騙到的承諾,那位本來大概沒準備給他這麼多會招惹注目的特權,可他的兩個兒子爭著給了路西恩離別禮物,他也沒法對著那雙滿是惶恐的藍眼睛說不。
面對便宜哥哥們都表現得堅強無比的小兒子,唯獨面對他這個父親時流露出脆弱不安的一面,明明心裏面膽小害怕得不行,還在強露笑顏想要安慰即將送他離去的老父親。
當了幾十年皇帝他當然看得出路西恩是裝的,但裝得越好,不正代表著他越需要幫助,這孩子正在向他這個強者伸出求助的手嗎?
從出生到現在,路西還是第一次去那麼遠的地方。
獨自一人,周遭群狼環伺。
……
於是路西恩得到了承諾。
不僅僅是口頭上可以隨時否認的承諾,還是一筆一劃落在了描繪著皇室家徽的專用紙上,蓋上了皇帝陛下私印,放到哪裡都必須被承認效力——嚴格意義上可以稱為「皇令」的承諾。
嘻嘻。
※※※※※※※※※※※※※※※※※※※※
感謝在2020-11-2719:32:08~2020-11-2815:41: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rendong20瓶;花草茶15瓶;林之秀10瓶;寒羽5瓶;星辰傳說4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