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時值八月,正午的日頭明晃晃地曬。麵包車沿著盤山路彎彎繞繞,終於抵到位於半山腰上的清源鄉。
許皓月一手提著箱子,一手舉著手機下了車。
電話那頭的人已經訓了她半個小時,語氣中的威嚴絲毫不減,像在斥責一個不聽話的下屬。
也許是因為額上的汗流進了眼裡,許皓月莫名就煩躁起來,終於開口將那人打斷:
「爸,就兩年而已!」
「兩年?你以為只是耽誤了兩年?」季康平怒火攻心,再次提高了音量,「英國那邊的學校都給你安排好了,你說不去就不去?兩年後再想申請就難了!」
許皓月眼睛被汗蜇得生疼,又騰不出手來擦拭,說話也帶著火氣:「我求著你給我安排了?我說過要去了嗎?」
電話那頭,季康平吼道:「那你說說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同學不是去留學就是保研,要麼去外企,要麼去設計院,混得再差的,也能考個市裡的公務員。你倒好,清大的畢業生,去鄉下教書!丟不丟人啊!」
許皓月突然就不想解釋了。
她放下行李箱,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仰頭看看天,沒有一絲雲,太陽像一隻千伏燈泡,炙烤著大地,陽光亮得刺眼。
許久未聯繫的父親,突然打電話來,劈頭蓋臉一頓怒罵……
不就是畢業後來山區支教么?她做錯了什麼?
許皓月臉上沒什麼情緒,默了片刻后,冷聲道:「丟不丟人都跟你沒關係。咱倆都不是一個姓,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忘了?」
這話一出,電話那頭頓時沒了聲音。她明顯感覺到氣壓陡降。
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不過無所謂。隔著千里遠呢,她不怕。
奇怪,那頭一直沉默著,幾秒鐘后,傳來了一陣忙音。
難道是氣得摔了手機?
許皓月一看屏幕,哦,只有一格信號。
感謝大山,為她屏蔽了惱人的雜音。
世界終於清靜了。
—
清源小學就坐落在盤山公路的盡頭。從校門朝里望去,小操場上荒草叢生,操場盡頭矗立著一棟兩層高的教學樓,周圍連著兩間矮房。
比照片中看到的還要破舊。
在校門口迎接許皓月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女的叫李茹華,在這所小學當了十多年校長。男的叫林建剛,負責學校後勤。
「許老師,歡迎歡迎。」
李茹華笑容和善,與許皓月握了握手。一旁的林建剛微笑頷首,從她手裡接過行李箱。
李茹華推開學校鐵柵欄門,邊走邊介紹:「這次教育局給我們學校分來了四位老師,兩男兩女。其他人都到了,在教師宿舍休息呢。我帶你過去。」
許皓月微笑頷首,跟在她後頭,穿過小操場,走進了教學樓里。
這棟二層小樓外牆已經斑駁不堪,兩側爬滿了爬山虎,樓梯在正中間,教室在兩側對稱分佈。
李茹華介紹道,這裡只有八間教室。每個年級各佔一間,剩下的兩間,分別是老師辦公室和學生活動室。
二樓過道的盡頭,還有兩個小房間,原本是雜物間,收拾出來后便成了教師宿舍。
許皓月推門進去,一個女孩正彎腰掃地,滿屋子塵土飛揚。
「咳咳——」
李茹華趕緊上前,從女孩手裡接過笤帚,叮囑道:「這屋常年沒住人,灰大,掃之前得先灑點水。」
女孩「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看見站在門口的許皓月,眼睛倏地亮了。
「你也是新來的?」
「嗯。」許皓月點點頭,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羅俏,閩東師範的,今年剛畢業。」
羅俏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與她一握,突然想起了什麼,身子湊近,壓低聲音問道:「哎,我聽說這次分來的畢業生,有個清大的,不會就是你吧?」
許皓月微窘,「是。」
「哇!」羅俏滿眼興奮,「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活的清大學生呢!」
許皓月臉上微微泛紅,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
羅俏盯著她看了半天,突然長嘆一聲,語氣帶著欣羨:「我還以為清大都是書獃子呢,沒想到還有美女!你這顏值,應該去北影!去清大可惜了!」
許皓月噗嗤笑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夸人的。
「謝謝,你也很漂亮。」
這也不算恭維。羅俏的臉很小巧,額頭光潔,鼻子秀氣挺括,眼睛不算大,但靈動清亮,襯得整張臉都鮮活了起來。
這種長相的女孩,總會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
李茹華很快掃完了地,拿著掃帚出來了,樂呵呵地加入了聊天:
「許老師是大家閨秀,羅老師是小家碧玉,都是美女。咱們學校的學生有福了。」
許皓月抿唇一笑,臉又紅了。
她皮膚白皙通透,湊近看,還能看到透明的小絨毛,紅起臉來特別明顯。
李茹華見了,不禁感嘆:「城裡的姑娘長得就是水靈啊。剛剛許老師從車上下來,那一對白胳膊白腿,在人堆里特別顯眼,跟仙女下凡似的。」
這麼一說倒提醒了羅俏。她問李校長:「對了,下午還有車去鎮上嗎?」
「有啊,兩點鐘還有一班,就在校門口搭車。」
羅俏眼睛一亮,攬著許皓月的胳膊,撒嬌地晃了晃,「下午咱們去鎮上逛逛吧!我還有好多東西要買呢!」
許皓月默了片刻,淡笑著說:「抱歉啊。我有點累,想歇會兒。」
「沒事兒。」羅俏不在意地揮揮手,「我找倆保鏢陪我去。」
中午吃飯時,許皓月見到了羅俏的「保鏢」,是一起來支教的倆男生,一個瘦高一個矮胖,都是白凈書生模樣,實在難以讓人有安全感。
瘦高個的男生叫陳知墨,格子襯衫黑框眼鏡,話不多,典型的理工男。
另一個圓墩墩的男生叫蔣理,話多且密,倆人倒是挺互補的。
吃過中飯,羅俏便率領她的胖頭陀和瘦頭陀下山掃蕩去了,房間里又恢復了平靜。
許皓月洗了把臉,換上一身深色運動裝,收拾一下背包,便出門了。
—
正值晌午,人和動物都在午睡,連蟬都不叫喚了,校園裡一片靜謐。
許皓月走出校門,向右一拐,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向山上大步走去。
這座山名為虎躍山,位於武夷山脈自然保護區的緩衝地帶,聽說早年還有華南虎在此出沒,現在早已絕跡。
她沿著山路走了半個小時,一拐彎,視野瞬間開闊。她攀上一塊岩石,眺望山下,清源鄉就坐落在半山腰處。
全國大部分村莊都在日漸凋零。年輕人紛紛往城裡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留守家鄉,這裡也不例外。人走了,農田荒了,村子空了。
觸目所及,一片蕭條,跟三年前一樣。
繼續在林間穿行,腳下的路漸行漸窄,被兩旁瘋長的野草掩蓋,到最後,幾乎辨不出路的痕迹。
眼前景色與記憶中對不上,她有些迷茫。
是不是走錯了?
她停下來,喝了半瓶水,又從包里掏出GPS,重新定位,規劃路線。
恰在此時,林間響起簌簌聲,不遠處,有兩個人影從樹林間晃過,還有隱約的說話聲,說的是方言,許皓月聽不懂。
她本想上前問路,心頭突然閃過一絲不安。
這荒山野嶺的,遇上兩個陌生人,聽聲音明顯是男性。萬一對方起了歹意……
她屏氣凝神,慢慢後退,將自己隱匿在樹影之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遠處。
那兩個中年男人正仰頭望天,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不時交談幾句,並沒有注意到她。
GPS輕響了一聲,路線規劃好了,她低頭看了眼,再度抬眼時,那倆人已經不見了。
她暗暗鬆了口氣,轉身向反方向走去。
剛剛的確走錯了。這深山野林里不好打方向,稍稍偏離方向,就會差之千里。
沒走多久,簌簌聲再次響起,這一次,還夾雜著紛亂的鳥鳴,似乎是群鳥受到驚嚇,穿枝過葉發出的聲響。
突然,一陣尖銳的鳥鳴聲驟起,又戛然而止,短促得近乎詭異。
「嘭」地一聲,什麼東西轟然墜地,砸進了前方的野草從里。
許皓月嚇得渾身一抖,頭皮陣陣發麻,雙腳死死釘在原地,半晌未動。
她好像聽到了槍聲。
半刻后,意識回到身體,她咬緊乾澀的嘴唇,僵硬地挪動著步子,撥開半人高的野草,低頭尋找……
找到了,是一隻野雞。
它比鴿子大不了多少,正仰面躺在草上,雙爪痙攣地彈動,羽毛七零八落。
抽搐幾下后,它徹底死了。
許皓月彎著腰,湊得更近了。
這野雞很漂亮,臉是紅色的,脖子白色,尾羽長而鮮艷。
雖然辨不出鳥的品種,但她多少猜到了——那兩人,怕是專程上山打野味的。
農民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野味,估計是本地的風俗。
她想明白后,覺得自己反應太過激了。
一隻野雞而已。
待心跳漸漸平復,她退回到山徑上,快步走了十幾分鐘。
山路已經徹底荒蕪了,腳下是厚厚的枯葉和雜草,樹根交織盤根錯雜。
山坡有些陡,她扶著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突然,身後響起一聲爆呵:
「站住——!」
她嚇得後背一凜,整個人驀地僵住。
這聲音不大,但中氣十足,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正大步向她走來。
很快,一個男人繞到她面前。
他身材高挺,肩寬背闊,眉目如刀刻般凌厲,眸如深潭,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著她。
視線從頭到腳掃過,最後定格在她的臉上。
他聲音凜冽:「幹什麼的?」
許皓月抬眼望著他,怔了下,才輕聲回答:「……爬山。」
男人眉峰一挑,眼神狐疑,「一個人?」
「嗯。」
男人盯著她,眸色暗沉,唇抿成一條線。
許皓月迎上他審視的目光,眼底壓抑著暗涌。
半晌,男人才挪開視線,沖她身後比了個手勢,「搜下她的包。」
另一個小夥子很快從身側抄了過來,徑直從她肩上取下背包,放在地上打開檢查。
「包里全是吃的,還有……」小夥子遲疑了幾秒,才略顯疑惑地說:「……一瓶白酒?」
男人蹙了下眉,屈膝蹲下,單手在包里粗略翻檢一遍——蘋果、香蕉、酥餅、麵包,的確都是吃的。
至於這瓶白酒……
是本地的某個牌子。打開一聞,酒香撲鼻。
他揚眉,看向許皓月:「怎麼回事?」
許皓月面不改色:「自己喝的。」
「自己喝?」男人笑了,明顯是不信。
「不行嗎?」許皓月反問,「喝酒犯法?」
男人慢悠悠起身,將酒瓶舉到她面前,陽光折射在瓶身,光影斑駁,一晃一晃地躍入她的眼睛。
「這東西不能帶到山上。酒精易燃,玻璃瓶聚光,容易起火。」
哦,玻璃瓶……許皓月想起來了。崗前培訓里好像是講過這一條,許多森林大火就是因為人們在山上隨意亂扔玻璃瓶導致的。
「對不起。」她抿了抿唇,坦率認錯,「這瓶酒我不要了……你拿走吧。」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稍稍緩和了臉色,頓了頓,換了個話題:「你是哪個村的?」
「我不是……」
許皓月心頭泛起一陣失落。
重逢來得猝不及防。
可惜,他沒認出自己。
也好。
忘了,就重新認識。
「我叫許皓月,是支教老師,今天剛到清源鄉。」
陸成舟,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