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夜晚

其實,陸成舟一眼就看出,這姑娘不是本地人。

他每天進山巡山,這附近的村落、茶園、林場,早就走遍了摸透了,從沒見過這麼一號人物。

而且,這姑娘看上去白凈文弱,年紀輕輕,居然敢一個人進山,遇見兩個陌生男人,絲毫不顯驚慌,直視著他的眼睛,態度不卑不亢。

這樣的氣場,在一個年輕姑娘身上,很少見。

只是,她為什麼一個人進山?背著滿包的食物,還帶著一瓶酒?

陸成舟不得不懷疑,她別有所圖。

「你打算去哪兒?」

「隨便走走。」許皓月淡笑,看著他,眼神沉靜。

陸成舟哼笑一聲,「隨便走走,也有個目的地吧?」

他的視線往下,落在她手上的GPS上,一眼就看見屏幕上閃爍的紅點……

「白水溝?」

許皓月見躲不過去,只得輕嗯一聲,沒有過多解釋。

陸成舟思忖片刻,指著遠處示意:「向東翻過這個山頭,走十幾里地,天黑前應該能到。」

許皓月彎眸一笑,正要道謝,又聽見他說:「不過,這山裡邪得很。那些白天不敢出現的東西,晚上都出來了。你可得有個心理準備。」

許皓月:「……」

這套嚇唬小孩的話,她自然是不信的。

這時,另一個小夥子幫腔道:「這瓶酒,你還是留著壯膽吧。實在不行,酒瓶打碎了也能當武器防身。」說著,他就把白酒遞過來。

陸成舟聳了聳肩,無所謂地笑笑,「防什麼身啊?遇到危險直接躺平唄。」

許皓月一愣,問他:「裝死?」

「留個全屍,方便警方確認身份,通知家屬。」

許皓月:「……」

見這兩人一臉真誠,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許皓月心裡莫名有些慌。

猶豫了會兒,她才伸手接過白酒。

「我知道了。」她將酒瓶塞進背包,沖兩人笑了笑,「我先回去了。有機會咱們再……再見。」

她轉過身,順著來時的路折返,背影漸漸消失在林間。

陸成舟目送她離開,眉頭越蹙越緊。

身旁的小夥子撓撓頭,嘀咕道:「這女的,不簡單啊。」

陸成舟沒有接話,心裡卻是一樣的想法。

這片山林屬於森林保護區的緩衝地帶,平時允許外人進入。森警們每天巡山,經常會遇上幾個採藥人、採茶工、牧羊人,或者成群結隊的驢友,但從未見過一個姑娘,初來乍到,就敢獨自上山。

陸成舟凝神思忖片刻,轉頭看向同伴,「林昭,你就是清源鄉的,你們鄉里最近來了支教老師?」

林昭點點頭,「嗯,聽說過幾天學校開學,要開一場歡迎會,所有人都得去,村口大喇叭喊了好幾天呢。」

「行。」陸成舟當下作出決定,「到時候一起去。」

直覺告訴他,這姑娘不是壞人,但她來這裡的目的,絕對不單純。

短暫歇息后,兩人繼續巡山。

樹林越走越深,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他們的腳步聲。

林昭心裡還惦記著剛剛的姑娘,忍不住問道:「陸隊,你想去查她?」

陸成舟沒有回答。

沒走兩步,他突然腳步一頓,轉過頭看著林昭。

「你說,」他盯著林昭的眼睛,語速緩慢,「她怎麼知道,我們是警察?」

林昭一時怔住。

他低頭看了看,突然反應過來。

對啊,他們今天沒穿警服,身上也沒有任何警察的標誌,可那個姑娘,在深山裡遇見兩個陌生男人,沒有防備,沒有害怕,問什麼答什麼,還任由他們搜查……

分明是清楚他們的身份,才會這麼配合工作。

可是,她不是說今天才到的嗎?

陸成舟也是聽到那句「陸隊」,才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剛剛的情景在腦海中慢速回放,他猛然想起了什麼——

那姑娘有點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林昭也覺得古怪,邊走邊琢磨著,沒注意腳尖踢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他撥開半人高的荒草,不經意一瞥,頓時爆出一聲粗吼:「靠——!」

是一隻死雉。

聽到動靜,陸成舟迅速回過神來,大步衝過去,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是白頸長尾雉。」他單膝蹲下,從包里掏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檢查著這隻死雉,「用的是土槍,身體還有溫度,應該是剛打下來沒多久。」

他彎著腰,一寸一寸撥開野草,很快,一串清晰無比的腳印,從死雉躺著的地方,慢慢向外延伸。

與他們來時的路,完全重合。

--

暮色將至,許皓月才回到學校,匆匆洗了把臉,心臟還是怦怦亂跳。

她想,他好像瘦了點,臉頰輕微凹陷,青色的下巴上冒出了胡茬。

她想,奇怪,不過是三年前跟他見了兩面,怎麼還記得那麼清楚?那張臉,彷彿篆刻進了她心裡,每一處細節,都清晰而深刻。

她正胡思亂想著,門外傳來了一陣喧鬧聲,過了會兒,羅俏拎著大包小包興沖衝上樓了。

許皓月回過神來,笑著迎上去,「買了些什麼?」

「都是吃的。」羅俏熱得滿臉通紅,邀功似地舉起手中的袋子,「晚上要是餓了,咱們吃夜宵。」

幾個年輕人累了一天,早已餓得滿眼泛綠光。李校長做了一桌子菜招待他們,可惜全是素菜,唯一勉強算得上葷菜的還是番茄炒蛋。

菜一上桌,幾隻餓狼撲食,吃了個盤光碗空。

然後,不到晚上九點,幾個人就餓得不行。

許皓月在燒水泡麵時,不禁感嘆,羅俏果然有先見之明。

面泡好了,香味四溢。她用叉子一卷,塞嘴裡嚼了兩口。

咦,口感好像有點不對勁……

她疑惑地拿起泡麵包裝袋,定睛一看,封面上印著三個字:康帥傅。

這字寫得龍飛鳳舞,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差別。

幾個人都笑得不行。

蔣理打趣道:「以前只聽說過這些山寨貨,沒想到這兒還真有!說不定下次還能買到什麼雷碧、蛙哈哈、粵利粵……」

陳知墨反應比其他人慢半拍,這才恍然大悟道:「我說呢,以前都要兩塊五一包,那家店只賣一塊五。我還以為是小地方物價低呢。」

雖然上當了,其他三人還是興緻勃勃地撕了包裝袋,燒水泡麵,想一嘗究竟。

許皓月放下筷子,把泡麵推到一旁,「不吃了。」

羅俏急忙說:「泡都泡了,別浪費啊!」

許皓月搖搖頭,「萬一吃壞了肚子要去去醫院,豈不更浪費?」

羅俏不服氣,小聲嘀咕道:「哪有那麼誇張?小地方嘛,只能買到這些小牌子。不都是泡麵嘛,頂多是難吃了點,又吃不死人……」

「這不一樣。」許皓月認真地看著她,「牌子小點沒關係,至少廠家會對自己的品牌負責。但山寨貨就是打著別人的旗號坑蒙拐騙,能騙一個是一個,這樣的廠家生產出來的東西,我不放心。」

羅俏沒吭聲,臉色微窘。

山寨貨是她買回來的,瞧不起她買的東西,不就是瞧不上她的品味嘛!

哼!就你嬌生慣養!

她氣呼呼地掀開泡麵蓋,不顧熱氣燙嘴,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彷彿存心要跟許皓月較勁。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蔣理訕笑兩聲,打著圓場:「哎喲,別想那麼多啦!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對了,你要不要吃點別的?我這兒還有餅乾和麵包。」

「謝謝。」

最後,許皓月只吃了幾片麵包,才勉強止住了餓意。

--

不到十點,幾個年輕人就回房休息了。

山裡的夜,沒有霓虹和喧鬧,眼前是濃郁的黑,耳畔是極致的靜。許皓月躺在硬板床上,心緒漸漸平靜。

今天實在太累了。一閉眼,就進入黑甜。

半夜突然驚醒。

有人在抓她,一下一下的,還伴隨著一聲聲哀嘆,有氣無力的,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哭訴。

許皓月猛地起身拉開燈,等眼睛適應了光線,就看到羅俏正蹲在床邊,一隻手吃力地向前伸,想夠著自己,另一隻手緊緊捂著腹部。

「怎麼了?」許皓月急忙起身,扶她起來坐到床上。

羅俏嘴唇顫抖著,用斷斷續續的氣聲說:「肚子、肚子好疼……」

看她臉色慘白,額上滲出大顆的汗,許皓月定了定神,在她肚子上輕輕按了幾下,試探地問:「是小腹疼嗎?是不是來大姨媽了?」

「不是……」羅俏嘴唇翕張,吃力地發出聲音,「我想、想上廁所……」

「行,我扶你去。」許皓月趕緊給羅俏披上外套,又從枕頭底下掏出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出了門。

這所農村小學基礎設施極其簡陋,教學樓里沒有廁所,只能穿過操場,去校門旁的旱廁——那種水泥砌成的平房,男女廁所分隔兩側,蹲坑之間只有半人高的擋板,連門都沒有,更沒有沖水設備。

夏季高溫發酵,廁所里的味道簡直酸爽撲鼻。許皓月第一次進去時,被熏得眼睛都睜不開。

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四周還是黑黢黢的。許皓月扶著腰都直不起來的羅俏,一路上走得踉踉蹌蹌,終於抵達廁所,給她找了個稍顯乾淨的蹲坑。

許皓月憋著氣,叮囑她:「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喊我。」

羅俏捂著鼻子,發出一聲悶悶的「嗯」。

山裡的夜格外靜,在這種時候,人的聽覺也格外敏銳,不多久,許皓月就聽到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似乎是從教學樓那邊傳來的。

黑暗中,出現兩條人影,走路姿勢很奇怪——佝僂著腰,身形一晃一晃的,似乎走得不穩。

他們正向自己的方向走來,隔得近了,還能聽到低低的喘氣聲,

許皓月緊張得心跳飛快。她舉起手電筒,光束下,是兩張熟悉的臉龐。

「蔣理?陳知墨?」

兩人都捂著肚子,走得跌跌撞撞,抬眼見到她,從喉間艱難地擠出聲音:「你也、也肚子痛?」

「不是我,是羅俏。」

「我知道了。」蔣理緊皺著眉,五官因疼痛而顯得猙獰,「肯定是泡麵……我們都吃了,只有你沒吃……」

山寨貨害死人啊。

許皓月急忙上前,一手扶一個,也不避諱,將他們在男廁所安置好,才退了出去,守在廁所外面。

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她仰頭望望天,夜空湛藍澄澈,星星又多又亮,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去過的瑞士少女峰。

神遊了一會兒,她轉身沖廁所喊了句:「你們還好嗎?」

裡面的人哼唧了一聲,以示回應。

許皓月回過頭。無聊中,手電筒一開一關,照在漆黑的操場上。

想想也挺神奇的。他們幾個人今天才剛見面,就因為半夜一起拉肚子,而建立起了某種革命友誼。

真是又辛酸又好笑。

有風吹過,許皓月衣角翩躚。操場角落裡,一爿竹林被吹得窸窣作響。

風停了,窸窣聲卻沒有停止。

她猛地反應過來,手電筒對準竹林,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誰?」

沒有人回答。

夜太黑,手電筒光束太弱,竹林離她有十米遠,她看不清楚,只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

那裡有人,一直在盯著她。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的心臟幾乎驟停,頭皮一陣陣發麻。

「誰?」她壯著膽子,又問了一遍,「有人嗎?」

竹林間依舊一片靜謐。

廁所里傳來羅俏的聲音,有氣無力的:「怎麼了啊?」

許皓月屏住呼吸,手攥緊手電筒,死死盯著那爿竹林。

過了許久,沒有發現任何動靜,她才喊道:「你們快點,這裡蟲子多——」

話未說完,一道黑影赫然出現在手電筒的光束中。許皓月聲音一頓,喉嚨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尖叫。

這叫聲劃破寂靜的夜,像指甲劃過黑板,刺耳、驚悚。

黑影飛快閃過,在竹林間穿枝拂葉,打得簌簌作響,很快便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許皓月的心突突直跳,大腦一片混亂,雙腳彷彿釘在地上,挪不動步。

那是什麼人?是村民嗎?還是學校里的人?

是偶然經過,還是一直蹲守在這裡?

她腦子亂得很,各種念頭紛紛冒出,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幸好,沒過多久,廁所里幾個人解決完內急,陸續出來了。

羅俏依舊很虛弱,半個身子伏在許皓月身上,低喘著氣,問:「怎麼了?你剛剛叫什麼?」

「沒事,就是……看到一隻蟲子。」

她支吾著,沒有說實話。

這個同伴比自己膽小多了,而且現在身子還虛著,先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幾個人相互攙扶著,向教學樓走去。許皓月不放心,頻頻回頭張望,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

身旁,蔣理低聲問了句:「幾點了?」

陳知墨看了眼手機,「快兩點了。」

許皓月再次回頭,望向那片漆黑茂密的竹林。

凌晨兩點,有人在黑暗中盯著她。

在她來這裡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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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烈愛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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