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蹤 1
此言一出,滿院先是一片死寂,接著便炸鍋一般沸騰起來。
夥計們連聲讚歎著「仙君神通!」,亦有人說:「聽說他們是妙光來的,看來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這才敢往那山裡去。」
隨即便有人解釋道:「你聽錯了,唯有那一位黑衣服的仙君是妙光來的,其他的仙君,好像是永寧還是忘憂郡內某個道觀來的。」
孟迢才不管是妙光來的還是哪裡來的,只要是能找到他女兒的就是他的無上恩公,再生父母。
他連滾帶爬地撲過來,在柳浪跟前跪著,伏在地上死活不肯起,連聲道:「恩公高義!!!恩公……若能救下小女一命,我們全家上下給您做牛做馬也在所不辭啊!」
他婆娘連同家中其他侍女小廝都一齊滾過來,頃刻便圍著柳浪跪成一片,又是哭喊求救又是嚎啕訴哀。
這邊的道士們卻鎮定許多,傅流英為首的小道士們都以為柳浪不過是個普通百姓,就算他會些功夫拳腳,想勸慰勸慰孟迢失女之痛,也萬萬不該誇下這麼大的海口啊!
他們見孟家人已將柳浪當做救命稻草一般團團圍住,不由得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收場。
傅流英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向柳浪道:「恩公,你沒開玩笑吧?她是被妖精劫走的,你怎麼會知道她去了哪裡呢?難道,你真的打算硬闖伏雁山么?」
阿越憂心地看了一眼地上跪著不肯起來的孟家人,也小聲向柳浪道:「丹先生,若是出於一時熱血還請趕緊向他們說明啊,再往後拖我怕他們當真……先生是□□凡胎,降妖伏魔這些事還是最好不要涉足,交給我們便好了,何況這妖精極為厲害,先生可萬萬不要因為一時的口快而以身涉險,去做傻事啊!」
柳浪不答,不是不想答,是不能答。
他一腳跨出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圈,徑直走到金風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我送她的那個柳編手環,是以我自身的一截柳枝所制……你明白么?」
金風垂眼,輕輕點了點頭。
柳浪接著低聲道:「只要她戴在腕上不解開,那柳枝出自我身,我就能感知它在何處,但……」
金風道:「我知道了。」他轉過身,面向傅流英等小道士們,道:「你們先回去罷。」
他再向院內其他人等:孟家人和前來幫忙的夥計、看熱鬧的左鄰右舍,道:「你們也回去罷。」
一時間靜默無言。
過了半晌,傅流英顫著嗓子道:「師叔這是要拋下我們,自己去以身涉險么?不,這絕對不行!絕對不可以!」
小道士們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一呼百應,異口同聲地扯著嗓子叫喊道:「師叔萬萬不可啊!」
「若師叔今日真要冒險登山,也請一定要帶我們前去!」
「就是!難道我等是貪生怕死之徒不成?雖然修為尚淺,但師父素日教導我們,修道的本質便是為了拯救蒼生於水火,若我們像縮頭烏龜一樣看著師叔去冒險,那我們根本就不配做這道門中人!還談什麼得道登仙!」
「師叔,帶上我們罷!」
其餘百姓們竟也被這份情緒所感染,跟著熱血沸騰地起鬨:「帶我一個,我也想去看看這害人的臭妖精長什麼模樣!把咱們雁丘的姑娘禍害成這個樣子,我一定要扒了它的皮!」
「也帶上我!不就是個妖精么,只會半夜裡跑出來禍害小姑娘,難道能通天不成?咱們這麼多人,還怕它一個?」
「我也去我也去!」
「帶我一個!」
院內一時間吵嚷不休。
「都閉嘴!」
金風一聲斷喝,所有人立刻閉緊了嘴巴,緊張地盯著這位玄衣仙君,等待他發號施令。
他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當真是嫌命長,如今連妖孽邪行也不放在眼中了,非要試試以卵擊石么?」
眾人皆不敢言。
傅流英急切道:「可我們——」
金風道:「元嬰未歷金丹未結,你們尚是凡胎,與他們有什麼不同?連金鈴陣也識辨不出,除了添亂又能有什麼用?我說了,全部回去。」
這兩句話分量不輕,柳浪都覺得過分了,更何況那些麵皮薄眼窩淺的小道長們。
但傅流英仍執拗地盯著金風,眼紅了一圈,聲音也有些哽咽:「我們不回去!就算沒曆元嬰、不會布陣又怎麼樣呢,我們既是道士,就要擔著道士的職責,師叔再怎麼嫌棄我們,我們也斷不會讓師叔一人孤身前去的!」
說著,他挺直了脊樑,用力往前踏了幾步,堅定而執著地站在金風面前,毫不退讓,抬起頭與他對視著。
金風看一眼獃獃怔怔的孟迢,再看一眼堅如磐石、看上去誓要跟自己同生共死的傅流英,冷然道:「子時四刻。」
傅流英一怔:「……什麼?」
金風道:「距她失蹤已過去三刻,你算算看,她還有多少時間留給你在這裡糾纏不清。你不妨試著再多說幾句,待找到她時,多半就是白骨一具。」
孟迢從喉嚨里發出野獸一般痛苦的哀嚎,撲通一聲癱倒在地。
傅流英還想辯駁,被阿越抓住了袖子,他忿然回頭,卻見阿越輕輕搖了搖頭:「算了,傅師兄,算了。就聽師叔的話罷……」
傅流英嘴唇動了動,不情願地把脖子扭回去,眼裡滿是委屈地瞧了仍是面無表情的金風一眼,哽著嗓子道:「……就算師叔不讓我們跟去,也請先告訴我們,若師叔遇上麻煩,我們該如何前去幫忙吧?師叔什麼也不告訴我們,叫弟子們如何安心?難道真要讓我們白白坐在房內一直等到師父和蕭師叔來么?」
金風道:「不必。」
傅流英滿腔的委屈,又不好說狠話駁斥金風,只得自己默默咽了,垂頭喪氣,悒悶地任由阿越把他拽到了一邊。
金風見無人再提出要跟著了,便向柳浪一點頭,轉身疾步如飛,踏出了院門。
柳浪趕緊跟上,傅流英一見,立刻來了氣,指著他昔日的恩公埋怨道:「師叔為什麼帶他去?丹先生明明是凡人,師叔寧可與凡人同去也不肯帶上我們么?」
金風早已走出去老遠,連他的話都沒聽見。
柳浪見傅流英又難過又憋屈,忍不住回頭安撫他道:「你師叔他仰仗我給他帶路,所以才帶著我,你不必難過了,若是實在擔憂你師叔,……」
他頓了頓,語氣中多了幾分肯定:「就去伏雁山一帶與你們之前那三個同門會合,說不定咱們能在那裡碰頭。」
阿越趕忙追問道:「為什麼?先生怎麼知道孟姑娘在那裡?」
柳浪囫圇道:「我猜的。」
阿越等人:「……」
阿越努力整理思緒,趕在柳浪出門前又追著道:「先生還請務必小心,若師叔執意要獨自進入伏雁山,先生一定一定得幫我們拉住他啊!」
柳浪回身答道:「根本不必去伏雁山。」
阿越:「啊?」
柳浪搖頭道:「還不明白?之前設下結界的時候你師叔說了什麼,你仔細回憶回憶。」點撥了他們幾句,柳浪回頭見金風已經走得沒了影,便也等不得了,拔腿出門而去。
待柳浪也走得無影無蹤,阿越這才恍然大悟,向一眾仍在雲霧之中的小道士解釋道:「我知道了!那結界是金師叔親自設下的,只要有妖邪試圖上下山,師叔必定會有所反應,而他如今並無反應,說明那妖精根本沒有逃到伏雁山裡去!甚至……它都不是從那裡來到雁丘城的!」
眾人恍然大悟,個個都暗自拍了拍胸口,鬆了口氣,道了幾聲「幸好幸好」。
雖然師叔不帶他們去,但他至少不會貿然入山,這算是壞消息里最好的消息了。
阿恕皺眉道:「不是伏雁山來的么?那如此說,是別的妖邪破壞了入山口的結界了?這麼一來,金師叔和丹先生豈不是面對著兩撥妖精,一撥害人的,還有一撥破壞結界且目的不明的?金師叔一個人……真的沒問題么?」
眾人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一波未平,阿越又想起件要緊事,他愣怔怔地向傅流英和阿恕等人道:「可丹先生還是沒告訴我們,他到底是怎麼知道孟姑娘在哪裡的啊?」
傅流英賭氣把腦袋一扭:「反正師叔嫌棄咱們,咱們倒不如回去睡大覺,還管他們做什麼!等明日師父來了,」
他鼻子發酸,:「我就要去師父那裡告金師叔的狀!」
阿越口中勸慰不止,心中卻憂慮無比:告金師叔的狀……是讓師父去幫咱們討公道的時候順便被師叔再罵一頓么……
*
柳浪跟在金風身後,二人走到一分岔路口處,金風停下了腳步,轉身向柳浪道:「這裡可以么?」
柳浪點點頭,取出尋芳,使其懸浮於掌上。
尋芳未成鞭形,仍是從他發上剛取下的柳枝形狀,大約三寸長短,停穩后只見它細尖的那端無風自動,向著左邊的岔路口轉去。
他們便沿著尋芳所指,快步一路趕去。
柳浪疾步如飛,一面分神去偷看金風,見他仍是一副冷漠的神情,彷彿剛剛把傅流英等人罵哭的事情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柳浪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也不用每次都這樣毒舌,傷人的話說多了總會讓人傷心的。」
金風腳步微微一滯。
柳浪試探著說道:「若我們今夜速戰速決,救回小石榴,把那幕後黑手逮住。在明日他們師父來之前,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金風不語。
柳浪一步步涉險:「辦完這事,我們就算兩訖了對吧?」
金風還是沒說話。
柳浪深入虎穴:「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之後可不能再跟那位蕭道長一樣食言啊?」
「食言?」
金風忽然一聲輕笑,「你還怨我會食言么?」
柳浪:「額,金兄當然一言九鼎,看來我是不用擔心的了,哈哈哈,哈哈。」
他不知金風那一笑是什麼意思,只好尷尬地假笑了幾聲。
金風沒有答話。
柳浪尋思著:難道是我說他毒舌把他臊著了?不會啊,這傢伙臉皮一向比城牆還厚,就這幾句大實話能讓他害臊?誒奇怪,他要是不害臊,剛剛為什麼不諷刺我,也不回嘴?這還是金風么?不會是妖精變的吧?
想歸想,金風總不言語,柳浪便隨便扯了些閑話來湊數:「話說,這裡的事了了,金兄打算去哪兒?」
「樂康。」
柳浪點頭道:「想起來了,金兄之前說了要回去看望令堂來著,就牢請金兄替我問候令堂安了。那然後呢?」
「幽州。」
「幽州?」
柳浪心道:要死,怎麼又跟我要去的地方撞上了,還真是陰魂不散啊這傢伙。他又道:「對了,之前金兄不是還跟蕭兄說,要去一趟弗州么,怎麼如今不打算去了?」
說完這話他就想捶死自己:這是那天在斷邪城的客棧里偷聽到的話啊!這麼明晃晃地說出來他豈不是知道我那時候在偷聽了!
但出人意料的,金風竟沒有生氣,只是稍稍側臉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視線繼續平視前方,低聲道:「不用去了。」
不用去了?
柳浪記得,那時候金風說要去弗州,是為了找一個牛逼轟轟的西域老道,向他討教中原不得的秘法邪術來著。
難道他這麼快就回心轉意,不去思念那個灰飛煙滅的妖精,不去想歪門邪道讓她復生,而是打算回歸正道一心修仙了?
嘖嘖嘖。柳浪感嘆,果然天底下所謂的痴情種,最後都一個樣,丹舟說的果然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