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瞿 1
在逸清與顧恩兩觀紛爭不止時,金風柳浪二人已經順著尋芳的指引,來到了目的地——
雁仙祠。
越是靠近此地,越覺陰風陣陣,鳥鳴戚戚。
院門竟然半開著。
隱約之間有女子的嗚咽聲傳來,聲音縹緲虛無,含幽帶怨,像是在哭訴著什麼。
二人對視一眼,知事有蹊蹺,心照不宣,行止間愈加謹慎。他們將腳步放輕,慢慢貼近了雁仙祠的院牆,此刻尋芳如同消磁的司南在柳浪掌心瘋狂轉動。
柳浪手掌輕握,將它妥帖收起,插回發中,尋芳便乖巧地隱匿其間,他靠著雁仙祠的院牆,一點一點挪向半掩的硃色院門。
院內女子哭聲越發刺耳,二人已經可以聽清她在說:「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天吶,誰來幫幫忙啊嗚嗚嗚嗚嗚嗚小姐!」
是青瑣的聲音無疑。
柳浪一腳踏入院內。
只見枯死的銀杏老樹下,橫陳著一名昏睡不醒的少女,正是失蹤的孟石榴。
她雙目緊閉,面色紅潤,猶如沉淪於睡夢之中,睡態恬靜安詳,卻怎麼都推不醒。她手腕上果然還戴著白日里柳浪為她編的柳條鐲。
而婢女青瑣正跪坐在她身邊,用力搖晃著她小小的身子,淚如雨下,慟道:「小姐,你可千萬別嚇我,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麼活啊!」
柳浪見狀,急忙上前,也蹲在孟石榴身旁,用手一探她的鼻息。
還好,還有氣。
他鬆了口氣,向青瑣道:「她沒事,我們馬上就接她回家。青瑣姑娘,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青瑣聽聞小石榴沒事,一矮身跌坐在地,捶著胸口謝天謝地,又聽見柳浪問話,趕忙坐直了身子,答道:「回稟先生,小姐失蹤后,我心中內疚不安,便獨自一人出來尋找。我找遍了她平日會去的地方都不見她人影,這才忽然想到之前有人說那些失蹤的姑娘多半都被妖精拐去了伏雁山,我想著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便抄近路跑來,剛巧那兩名守山的大哥都睡著了,我就趁機進了入山的關口……我本想直奔伏雁山而去,但路上見到了這座雁仙祠,又想起之前小姐說她還想來這裡逛逛,也沒抱多大希望,順道進來瞧一瞧,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竟然當真被我找到了,還好小姐無礙,要是小姐出了什麼事,我也不想活了!」
柳浪安撫道:「算你們主僕走運,那妖精不知施了什麼妖法把小石榴騙到此地,也不知為何,將她拋在這裡便不管不顧了,」他回頭看一眼金風,笑道:「我猜,大概是被金兄的陣法所懾,嚇得逃跑了吧?」
青瑣笑眼含淚,道:「小姐福大命大,多虧了仙君和丹先生出手相助,這才得以脫險,青瑣這廂先替老爺夫人謝過二位了。」
柳浪道:「小事一樁,你先幫我搭把手,我背她回去。」
青瑣連忙點頭說好,將小石榴半個身子扶起來,柳浪則半跪在她跟前,微微側著臉,手伸在背後準備接住。
錚!!!!
一聲鈍響破空而來,猶如金石之音震耳欲聾。
與之相挾一道雪亮的劍浪,待塵埃落地之時,柳浪已經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地,他的一隻手被金風拽住,另一隻手還不忘緊緊護住背後搖搖欲墜的小石榴。
而金風的另一隻手,則握緊了無遺的劍柄。
「青瑣」依然半蹲在地,兩手保持著剛剛的姿勢,是在試圖將小石榴扶到柳浪背上。
只是她的手中,憑空出現了兩截琴弦。
不,其實是一截。
被無遺從中斬斷的琴弦在她兩手虎口出悠悠垂下,細如蛛絲,亮似銀線。
她一動不動,腦袋低垂著,忽而,發出了一聲詭異的輕笑。
「果然還是發現了?」「青瑣」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的、更為尖細的女子腔調。
金風不答,右手手腕處稍加施力,將柳浪從地上拽起。
柳浪灰頭土臉地站起身,捶胸頓足道:「哎呦,金兄你也太心急了!」
金風聞言,回頭看他,只見柳浪托住小石榴的右手中銀光一閃,是尋芳化成的短匕。
方才那一瞬,「青瑣」手中的琴弦本是要勒斷柳浪的脖子,而在那之前,尋芳定會先行一步刺穿她的心口。
柳浪恨鐵不成鋼,道:「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是不會獃頭獃腦地把腦袋白白送到她手裡,但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金兄出手幫我。」
他正想拍一拍身上的塵土,卻發現金風的右手依然緊緊握著他的左手手腕,不由地咧嘴一笑,道:「金兄還是右手執劍吧,這樣打起架來比較方便。」
金風低頭一看,不動聲色地將手收了回來,同時將無遺換至右手掌中。
「青瑣」自覺被這二人無視,十分不悅,她懨懨地站起身來,將手中斷裂的琴弦順手丟棄,用女子嬌嗔的嗓音道:「二位,是何時發現的?」
金風不理,只握緊了手中無遺,柳浪便替他答道:「其一,連小石榴都不知我並非修道之人,一口一個神仙大哥哥,你不過是她的侍女,又是怎麼知道的?這位是仙君,那位就變成先生了?」
「青瑣」淺笑道:「原來如此,是我大意了。」
柳浪道:「其二,就在剛剛,你扶小石榴的時候,我偷偷摸了一把你的手,冰涼刺骨,分明是個死人。」
「青瑣」嗔道:「先生輕浮。」
柳浪道:「最重要的一點,你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再附身在她侍女的身上裝作剛剛趕到的樣子,巧合地讓人想不生疑都難,我就是再蠢,也不會相信區區一個凡人女子能把妖精嚇跑吧?」
「青瑣」低頭嘆息道:「確實是過於巧合了。」
柳浪道:「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再縮身於一具死人軀殼中又有什麼意義呢?閣下,不如亮明真身吧。」
「青瑣」一聲輕笑,笑聲銀鈴悅耳,道:「那就如先生所願。」
忽而狂風大作,一團平地升起的黑雲將「青瑣」的身子團團裹住,緊接著便是「撲通」一聲,地上便倒下去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首。
青瑣兩眼瞪如銅鈴,額上青筋暴起,面白如紙。
那團黑雲悠然升騰而去,留在原地的,是一名陌生的女子。
柳浪單手向她施禮,禮貌性問好,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是玄姑娘還是璣姑娘?」
女子「嗤」的一聲笑了,跨過青瑣是屍身,踏著碎步儀態萬方地走來,待她的臉龐從樹影下露出時,二人都看清了她的相貌。
鬢若輕雲,目似流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貌美得不似凡間物。
她本來就不是凡物,是個徹頭徹尾的妖精。
玄璣輕笑道:「璣姑娘也太難聽了些,虧先生說得出口。」她頓了頓,笑意更濃,道:「先生竟連我是誰都猜到了么?」
柳浪道:「閣下芳名如雷貫耳,在下甫一聽聞便記住了。」
這對話一來一回,鋒芒暗藏,但不明就裡的路人聽見了,恐還會以為是哪家的孟浪公子在調笑春香樓的姑娘。
金風忽然打斷這段對話,冷聲道:「那三名道士,被你弄到哪去了?」
他說的,便是那三名被他派來巡查伏雁山腳下一帶山路的小道長。
玄璣偏過頭,皓腕支頤,做出副苦苦思索的模樣來,道:「他們啊,此刻應該還在山腳下的草叢中睡覺呢,大約還要睡上那麼四五個時辰。仙君不必擔憂,對於無關人士,我從不會傷及性命的。」
柳浪道:「那這些姑娘,怎麼就相關了?」
玄璣抬起臉來,銀盤似的美人面上笑靨如花,說出的話卻狠厲,她一字一頓道:「她們,本就該死。」
柳浪道:「該死?你難道跟她們都認識?」
玄璣道:「一個也不認識。」
她將手腕放下,身姿款款立於月下,便是一副渾然天成的皓月美人圖。
「但她們認識我呀。」玄璣說道。
柳浪剛要問,卻見瞬息之間,美人面忽而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他們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風流公子一雙鳳目含春,皎如玉樹臨風前,唇邊攜著一抹柳浪二人從未見過的繾綣笑意。
「姜卻邪」輕聲道:「如此,還有誰不心甘情願跟我走呢?」連聲調也一同變成了本尊的音色。
柳浪嘆道:「不愧是琴妖,易容術只改面貌,閣下竟然連姜公子的聲音都能依葫蘆畫瓢,也難怪那些姑娘以假為真了。」
他想了想,看上去有些困惑,真心實意地發問道:「可單憑這一點,便能將她們從自己家中哄騙出來,放下戒心,一路無知無覺地跟你到這個鬼地方來?」
金風道:「看她額頭。」
柳浪聞言,仔細盯著「姜卻邪」白璧無瑕的臉龐端詳了半天,卻什麼也沒看出來,道:「她額頭怎麼了?」
金風道:「不是她,是她。」下頜輕抬,點向柳浪身後昏迷不醒的小石榴。
柳浪趕忙將這孩子翻過來,托舉到眼前就著皎潔月光一看,終於發現,小石榴的額頭上,多了一個孔。
確切來說不僅僅是一個孔。有一截細如蠶絲的琴弦,從她額前眉心處穿入。
琴弦極細,不細看時根本無法發現,方才柳浪前去查看她時,這琴弦被巧妙地藏在了小石榴的額前劉海之下,因此沒有發現端倪。而此刻它隨著小石榴身子的搖晃顛簸,從發間輕飄飄地鑽了出來,如同控制木偶的提線,森然穿過小石榴的前額。
而琴弦的另一端,則被一臉溫和笑意的「姜卻邪」捻在手裡。
柳浪抬手便要斬斷妖弦,「姜卻邪」慢悠悠地出言勸止道:「先生若再敢輕舉妄動,只怕我手上一個不小心,便會將孟石榴的腦子攪成一團漿糊。」
「他」自言自語道:「人腦若是被攪成了漿糊,那這個人,還活的成么?」嘆息一聲,道:「大概是不行吧。」
柳浪只得放下尋芳,臉上最初虛情假意的笑意漸漸消失,道:「你要做什麼。」
「姜卻邪」輕輕搖動著手中的琴弦,琴弦的另一端便跟著一起搖晃,看得柳浪一陣揪心。
「他」溫和道:「也沒什麼,還請先生和仙君將手中法器放下,我才能與二位心平氣和地聊一聊,不然,我可不敢。」
柳浪與金風對視一眼,照辦了。
尋芳化回原形,仍是一截柳枝模樣,與無遺並排放在雁仙祠前濕軟的土地上。
「姜卻邪」滿意地點點頭,道:「這就好辦了。」
柳浪道:「你化作姜卻邪的模樣,又以琴弦為引,將這些女子如同木偶一般挾持至此,到底是為了什麼?」
「姜卻邪」連連擺手,道:「怎麼能說是挾持呢?分明是她們為了這張臉,為了這個人,心甘情願地跟著來的。我的弦不過是多了一重保障,能夠確保她們自己從家裡出來之後,不會半路反悔罷了。」
柳浪道:「單是如此?就算姜卻邪再怎麼風姿卓絕,她們也不至於絲毫沒有戒心,在這種全城戒嚴的時刻,自己從家中家中偷跑出來,難道是色令智昏了么?」
「姜卻邪」笑道:「確實很難讓她們跟一個陌生男子出走。但,倘若這個人她們已經見過很多面了呢?倘若已經到了知無不言,惺惺相惜互為知己,此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了呢?過些日子,她們的這位意中人便會告訴她們,父厲母嚴,不同意這樁親事,你猜她們願不願意為了他拋下一切,與他夜奔?先生說『色令智昏』,好像確實是這樣?」
柳浪一震。
他想起來了。
之前金風所說,孟石榴與周雲岫的「相似之處」。
他抬起頭,咬牙道:「你竟能布置到這種地步……就是為了哄騙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么?」
「姜卻邪」唇邊笑意不減,道:「我也很不容易的,要知道,學這個人說話,當真不是件易事。我可是學了好些日子,才能像他一樣,流利暢快地言出必反。」
柳浪道:「你要是想吃人補益,憑你的法力,直接來一陣妖風捲走半座雁丘城都不是難事,又是易容又是學他說反話,你不累?」
「姜卻邪」道:「誰說我要吃人?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罷了,而她們就是我選中的……必死之人。」
柳浪道:「你用著姜卻邪的臉作惡雁丘,這又是什麼仇什麼怨?難不成你是他從前的相好,被他發覺了妖精的身份便被無情拋棄了?」
「姜卻邪」冷笑道:「相好?他也配?」
她右手打了個響指,只聽「嗖」的一聲,漫天琴弦漸漸消失不見,但柳浪二人尚未反應過來時,他們周身忽而遍布了無數琴弦!
這些琴弦看不見端點,但卻猶如細密蛛網,在他們周身穿梭而過,金風柳浪如同被死死定格在了弦陣的中心,動輒一下便會觸碰到數十根鋒利無比的弦絲。
也不知這弦上是否有毒,他們二人只得一動不動,身形僵直著,以防誤觸任何一根琴弦。
「二位不要慌張,我只是設下結界,確保在我們聊天的時候沒有什麼閑雜人等前來搗亂,二位也不會做什麼魯莽之事。」「姜卻邪」溫和解釋道。
金風冷聲道:「我不覺得還有什麼好談。」
「姜卻邪」,不,玄璣笑意繾綣,輕聲漫語道:「仙君不想跟我談不要緊,只要站著聽我說就好了,很快,不會耽誤仙君多少修行的功夫。」
她抬眼看向柳浪,溫和道:「先生不是覺得這些女子不該死么?那我就來給你們講個故事,待聽完了故事,你們再評判評判這些人該不該死,可好?」
受制於人,柳浪哪能說不,且他確實好奇,這琴妖到底跟姜卻邪是個什麼關係,便點了點頭。
琴妖玄璣滿意地微微一笑,半揚起這張不屬於她的清俊面容,視線穿過二人,看向遙遠處的虛空,神情似乎有些惘然,緩緩道:「很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