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各執己見
「皇太后早已認定您和她作對,可是,還有那麼多人盼著您走出這個牢籠。」見他苦痛的模樣,我切聲說,滿目懇切。我多擔心他終有一日會全然熄滅眼中的火焰,經受不住那些如山般的重壓而選擇放棄。
不過,譚鑫培的此舉卻也出人意料,整個戲班子都能冒險配合他,卻也足見這並非譚鑫培一人的心聲,宮中還是有不少同情他境地之人。
「答應我,不要心灰意冷,總會等到那一天。」我滿目熾熱的望著他一字一句的說。
他微涼的眸子里卻並非是死寂,似乎有根最後的弦依舊堅毅的藏在眼底:「放心,沒有等到將蠶食我國土地的那些人驅逐出去的那一天,我都會試圖努力的掙脫這一切。」
日俄戰爭以日本的勝利結束,然而對無辜受難的東三省民眾而言流離失所的生活依然沒有絲毫改變。
「……自旅順迤北,直至邊牆內外,凡屬俄日大軍經過之處,民眾的糧食都被他們搜刮。就連地里種的菽黍高粱,也全都被割盡,來用作他們的馬料。那幾千里地,已近乎成了赤地!」
緊急趕回來上報當地情況的將領聲聲沉痛,正在吸著水煙的慈禧面容漸漸沉峻,伺候的丫鬟不慎失手讓一絲煙灰落在她的衣襟上,滿面的驚慌失措,就連舉著煙袋的手臂都在顫抖。
慈禧不耐的揮手讓她下去,如受驚的兔子那般的宮女戰戰兢兢的行禮后不敢多緩一步的退出去。
坐在一旁的皇上面色依舊沉靜,彷彿一個人在怔怔的想著什麼,又彷彿只是失神,無悲亦無喜,毫無一絲微瀾。
那名將領小心翼翼的探查著慈禧的神色,見她未言便繼續稟報:「據粗略統計,蓋州海城各屬被擾者有300村,遭難者8400家,約共男女5萬多名。遼陽那邊難民不下3萬餘人,烽火所至之地,村舍皆為廢墟,流離失所的人數以十萬計……」
「夠了!」慈禧沉聲說,他一震,話語戛然而止,驟然而突兀的安靜;然而那名將領緊張得滿頭大汗,卻連一句寬心的話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來,空氣里彷彿有陰沉的積雲密不透風。
當黑暗漸漸吞噬涵元殿,屋外狂風大作,正打盹的我驚醒,窗子驟然被吹開,不受控制的擺動著,上頭糊的那層紙吹出嘩嘩的聲響;本就陰冷的大殿裡頭更是涼風灌入。
今日早早便歇息的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咳了好幾聲,我忙起身去將窗子關了起來。
回頭借著月光望著床上的那個身影,他咳嗽聲不止,又忽而像是入了噩夢,遍身作抖。
「皇上。」我走過去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試圖將他從噩夢中喚醒,然而卻觸到他冰涼的雙手。
他滿身是汗的猛然睜眼,不停的喘著粗氣。
「皇上,您做噩夢了吧?」我擔憂的說。
今日從儲秀宮回來的他一直一言不發,縱然坐在慈禧身旁時尚能冷靜如斯的聽著那些戰爭帶來的殘酷慘狀,然而我心知他其實一直都在強撐著什麼都不表露。
黑暗中聽到我的聲音,他這才漸漸鎮靜下來,坐起了身。
「珍兒,你知道我見著了什麼嗎?那些百姓在廢墟中哭著逃難,在一聲聲的炮仗聲中,數萬生靈,血飛肉濺,就在我……面前。」他的每句話都如沉甸甸的玄鐵,就著微弱的光亮,我見到他眼角的那滴冰冷的淚,握著他的手更緊。
「生靈塗炭,我最不願見到的一切卻都血淋淋的展現在面前,睜眼閉眼沒什麼分別。」他微微閉上眼。
我竟忽然不知怎樣勸慰他,只能陪著他落淚。就知他將這些都深深投入了自己的心河中,結下了死結;親眼看著國家滿目瘡痍卻那樣無力卻又那樣疲憊。
中國人民遭受如此深重的災難,可是戰爭結束時,戰敗國沙皇俄國「不割寸土,不賠一個盧布」,卻要中國人民去接受戰勝者的宰割。就算非統治者的我都慘不忍聞,莫說一心想要振興中國的一國之君。
然而經此一役,國內外輿論導向卻認為這是立憲國戰勝專制國的鐵證,國內立憲的呼聲從之前變法失敗后的熄滅又竄出火星重燃。
慈禧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走皇上的老路開始重新張羅著憲政。雖然她依舊不肯承認戊戌變法,口口聲聲說著自己的這場新政不能和康梁那群叛徒相提並論。
「皇上,依微臣之見,雞湯有大補之效,食補要勝過葯補。食材補血後身子會漸愈,光藉助草藥,不僅傷身,也會顧此失彼。」力鈞診脈后說。
然而心燥的皇上對他的話並不盡信,沉下臉說:「若虛不受補呢?」
「稍進無妨。」力鈞依舊害怕天子威儀,見他面露不悅,已是心頭緊張不已。
「慎之!」他嚴色道,直讓似乎還欲說什麼的力鈞不敢再說,一滴汗從背後流下來,他顫顫巍巍的低頭稱是。
我知道皇上對大夫向來沒什麼耐心,因為心中急躁,一心想迅速調理好身子,本又性子急,因此在他們眼中的他更是喜怒難測。
「皇上,您看您將太醫可嚇得不輕。」我端過茶去給他,笑著說。
「朕早和他們說過有口舌乾燥之狀,本就上火極盛,應當用溫良之劑,他反倒和我提用雞湯大補。」他不耐的說。
「您不妨依著他的說法試試,我倒覺著他那句食補勝過葯補很對,是葯總有七分毒。」我說。
他聽了我的勸說,雖然一直半信半疑還是依照力鈞的法子來,然而舊病未去反倒口舌生泡,他便越加認為這種大熱之劑害已不淺;幾次提醒力鈞換方子,力鈞卻認為這是血管初通的正常現象,堅持說他是內熱外寒的體質,絕不能服用涼劑下火,這讓固執己見的皇上對他漸漸失去信任。
而太醫院的御醫卻反而處處依著皇上的用藥理念來,在一旁挑唆,他的憤怒終於徹底爆發。
我剛踏入涵元殿,便迎面碰上剛剛為皇上就診完退出殿的力鈞,他滿頭大汗的提起袖子擦了擦臉,面容上的緊張和為難之色還未褪去。
「皇上怎麼樣了?」我忙問。
他面露難色的搖了搖頭:「皇上剛剛又沖我發火了,我的話皇上不肯聽;效果出來是要時間的,況且皇上總是抱著懷疑的態度服藥,再好的葯也未必能有作用。」
我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孫太監卻又將我拉到一旁低聲說:「芸初姐,如今皇上脾氣是越來越難琢磨透了,以至於有些太醫紛紛請退,新請的幾位遲遲都拒不入京,我們也不知該怎麼辦了。如今皇上也就對您和顏悅色的,您給試試說幾句?」
「我去勸勸,皇上性子急你們也是知道的,但他並沒有惡意,頂多嚇唬嚇唬他們也不會當真責罰。」我無奈的說。雖然他如今被困住,但依舊還是一國之君,不了解他性格的下屬自然對他還是心存懼怕,自然會覺得天威難測。
我邁入殿內,見到地上幾片瓷碗的碎片,底下濕漉漉的一片,散發著濃郁的中藥味;他方才的怒火必定不小,難怪將力鈞嚇破了膽。
我蹲下身子準備將碎瓦撿起來,然而手剛觸到瓦片邊緣卻聽到他說:「你不必管,讓他們收拾吧,不然會傷了手。」
我微微抬起嘴角,卻還是撿起了那片碎瓦:「您若真心心疼我,便不要總是和那些大夫置氣。」
「朕已經儘力忍耐了許久,和力鈞說了好幾次服了他開的葯后更加虛火內盛,他卻充耳不聞執意如此。之前取得一點小成就便洋洋自得,我倒不信就憑藉他那區區幾味葯便能治好我多年的頑疾。」他陰沉著臉說:「太醫院來的御醫反倒聽從朕的話,推薦我服用清涼之劑。」
「雖然我不懂藥理,然而我聽著卻反更覺著力鈞是當真為您好的,若不然,他何必不順著您來,還能討您歡喜不好么。」我柔聲說:「您就耐著性子再等等。」
我更加認定力鈞是當真作為一名不摻雜其它單純想要治療好病人的醫師,他若圖別的,便會順著皇上來何必寧願冒著觸怒他的危險執意如此開方子。而太醫院那些人可能對他更多的是逢迎,況且我見過好幾次慈禧單獨召他們過去也不知說了什麼,看似是對皇上病情無比關切,但指不定也是別有居心。
「連你也總是為他說話!」他滿臉不悅,反倒忽然像個彆扭的孩子。
「您的急性子當真要好好改改,萬事都著急不來的。」我反倒擺出一副長輩的表情對他說。之前變法失敗也和他太心急有一定關係,為此他是吃過不少虧的,然而除了我也無人敢對他說教。
他抿唇蹙著眉默不作聲。
「怎麼,不願搭理我了?」我笑盈盈的望著他,他余怒未消的扭過頭去。
然而雖面上不服軟他卻還是聽進了我的話,不再那樣抵觸,對力鈞的態度已有所緩和,也開始遵循醫囑。
「最近,見你氣色好多了。」我走過去笑說,他正在揮筆練字,面色終於也不似之前那般蒼白,我放下了些許心。
「力鈞開的方子還是有效的,這會兒該承認我的話不錯吧。」我唇角揚起,他頓了頓反倒不知說什麼,我知他心底雖已認同但卻拉不下臉面來。
炭盆滋滋的火苗漸漸熄滅,只剩了滿盆碳灰,腳底下涼意升騰。
「我去加一點碳火,這天又涼起來了。」我剛邁了一步,卻被他拉住手:「你不是丫鬟,外人不在,那些下人做的事不必動手。」
「沒關係,照料你我要親力親為才放心。」我半開玩笑的說,他嘴角勾起。
我端著炭盆推開門,卻聽見匆匆的腳步聲,疑惑的偏頭看了一眼,似乎方才有一個人影閃過,然而又彷彿只是我多心。莫非方才有人在門外偷聽?我盯著宮殿的轉角處放輕腳步走過去,心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