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曾經占卜出「熒惑守心」星象、跟國師勾結枉殺痴傻女子的欽天監因為如今整肅朝風的緣故,被革去了大半官員。新任的監正不敢馬虎,戰戰兢兢在司天台卜卦了好幾次,卜出八月初五乃御龍飛升、乾坤安泰之日,實乃黃道吉日。
黃道吉日,新帝登基。
大典的前一日,岳萱卻仍在安國公府留宿不歸。太後殿下試探著來催,內侍回稟說二皇子殿下在教習岳小少爺《論語》。
「教學聖人教化是好的,」太后修長的指套扶了扶沉甸甸的金冠,淡淡道:「但也不能因岳家小子誤了時辰。」
雖然情知二皇子跟國公府小少爺如舐犢般情深,但因為大典便在明日,需要新帝在前一日試過禮服,由內廷司教演典儀順序,以免明日有誤,故而太後殿下還是有些急的。
二皇子殿下養在宮外,本來就對宮內繁瑣冗長的儀式不太習慣,明日萬眾矚目之下,萬一出了亂子就不好了。
想到此處太後殿下鳳眉微蹙,繼而又舒展開道:「哀家那侄子在何處?」
太后只有一個侄子,便是河南道節度使孟長寂。
內侍垂頭:「連日里未上早朝,說是有要事。」
「他能有什麼要事?」太後端起小桌案上的茶盞,吹開浮葉淡淡道:「去江宅尋尋,就說哀家差他陪著新帝,莫要誤了時辰。」
「喏。」
京都江宅的門緊緊關著,但是如果經過青磚綠瓦的圍牆外,便能聽到裡面青年男女的歡鬧聲陣陣。
「左邊!往左邊!」
「右邊!哎呀就在你腦袋後面!」
「你撞到我了!」
……
熱鬧的聲音里還夾雜著僕役丫頭的笑聲。
若遊人敢搬塊磚頭墊腳,趴在圍牆上往內看,便可以在被護衛驅趕之前,看到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象。
兩根長長的竹竿梢部拴著布袋和匕首,手持竹竿的兩個女孩子正是青春貌美之時。不過一個是小姐打扮,一個是丫頭打扮。她們正把竹竿舉在頭頂,用匕首割開樹枝,讓一個個紅彤彤的柿子掉落布袋。
這景象只是好看,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令人瞠目的是她們的身下,兩個男人飛也似地狂奔著。
原來女孩子們竟然側坐在男人右肩上,而這兩個男人雖然如同馬駒般奔跑,卻並不喘氣疲累,只是略害羞些,更多的是為比賽誰收穫柿子多些帶來的快樂。
若趴在院牆上的遊人知道他們幾個的身份,便會忍不住想。
大弘朝完犢子了!節度使大人任女人騎著摘柿子呢!是有這麼閑嗎?公文呢?朝事呢?難道萬民太平了嗎?
如果這時候遊人還沒有被護衛一拳頭從圍牆上打下去,他們便會想起:自突厥退去,大弘朝還真是萬象更新、天下太平。
也難怪武將都閑得哄未婚妻子開心了。
當然沒有遊人敢爬江宅的牆頭,所以內里玩鬧的人一直玩盡興了,兩個女子才從男人肩膀上跳下。
「我摘得多些!」江琢開心地打開布袋,小心翼翼把紅彤彤的柿子取出放在籮筐里。
「才不是,」墨香從長亭肩上跳下,抱著大布袋滿臉不服氣:「婢子眼神最好,摘最多。」
長亭樂顛顛地跟在墨香身後,看一眼孟長寂。
孟長寂比較了一下兩個布袋,往後退一步。
「輸贏有什麼關係,」他開口道:「大家快來吃。」
然而沒人敢動,人人都等著江琢怎麼說。
「數!」江琢說著遞給墨香另外一個空籮筐。
「數就數,一,二,……」
一群僕役丫頭護衛跟著數,似乎數柿子是天大的事。終於,能數清楚手腳指頭數量的諸位哈哈笑起來:「小姐輸了,差了三個。」
墨香更是美滋滋地,扭頭對長亭露出讚賞的笑。
江琢看向孟長寂:「是不是因為你腿腳不穩?」
「本大爺穩著呢。」
他一邊辯解一邊往後退,江琢追了一步:「是不是因為你老晃悠來著?」
孟長寂撒腿就跑,江琢追著他。
「還說自己最厲害呢!賠我賭輸的銀子!」
身後眾人笑起來,然而無人去哄勸,都圍著挑揀柿子吃。
追到前院石榴樹下,孟長寂忽然停下腳猛然轉身。江琢剎不住撞在他身上,孟長寂順勢把她摟在懷裡。
「賠,賠,」他因為劇烈運動出了些細汗,如今周身都有一團烈陽似的氣息,罩住了江琢道:「府中庫房的鑰匙都已經給了你,什麼都是你的。」
「昨日是不是領了薪俸?」江琢用力推開他。
「天地良心,朝官一起捐給北地百姓了,小人可不敢私藏。」
剛才還自認為是大爺呢,如今又說是小人。
江琢這才消了氣,孟長寂卻又不依了:「你不承認我厲害?」
「你有什麼厲害的?打得過我嗎?」
女子嬌憨的臉揚起來,孟長寂看著她一雙清亮如水的眸子,忽然低頭吻下去。
「喂……」江琢沒能躲開,聲音被他封在喉中。
他吻得小心,似她是一團隨時會碎掉的寶石。
「別總打,」孟長寂終於輕輕放開她,攬著她的腰道:「我打不過你,再說,打壞了我,心疼的還是你。」
一雙粉拳捶打上他的胸口,這次他沒有躲開,任那拳頭捶了一次又一次。
今日江宅人人在後院摘柿子,只餘下個胃口不太好的門房守在大門處。這會兒宮裡內侍來傳口諭,門房慌忙進內稟報,抬眼便看到了這一幕。
門房覺得他沒有吃上柿子,又被塞一嘴狗糧。
沒多久,得了口諭的江孟二人便往安國公府去。
府內如今除了汴州舊宅的那些僕役,又新添了許多護衛。岳萱為了讓祺兒向學,更是辟出一個西南角的大院落,請了教書先生免費辦學。如此這個原本被血洗滿門的凶宅,漸漸有垂髫孩童抱著書卷穿梭不停,朗朗讀書聲響起,熱鬧里井然有序。
管家引著江琢去見岳萱,他正在院落里聽祺兒誦讀《論語》,祺兒站在青竹下誦:「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他是面向院外的,此時見江琢進來,一雙眼睛眨了眨。江琢很懷疑他到底懂不懂,這時岳萱聽完,對祺兒道:「今日的功課不錯,二叔想問你一件事情。」
「二叔何事相問?」祺兒一本正經。
岳萱正色道:「明日以後,二叔便要搬去皇宮住了。祺兒年幼,二叔不放心,打算著把你搬過去,你覺得呢?」
岳曾祺思量片刻搖頭:「祺兒覺得不妥,聽說住進皇宮裡的人除了皇帝都要做太監,侄兒不想做太監。」
江琢「噗」地一聲笑了,岳萱這才回頭,看到他二人站在月月紅樹下,郎才女貌,雙雙而笑。
「來了?」岳萱站起身來,對著他們深深笑了。
江琢對岳曾祺招招手:「二叔讓你跟著,你便跟著嘛。」
祺兒搖頭:「二叔和姑姑都不能住在國公府,但是祺兒要住在這裡。每日三組香祭祖父母,讓父親母親亡魂看到祺兒一日日長大,比住在別處安心。」
江琢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孟長寂快走幾步抱起岳曾祺:「好了好了,別逗你姑姑哭了。走,跟姑父去釣魚。」
祺兒大聲應了,立刻丟下書本,但嘴上不忘反駁:「孟大人可不是祺兒姑父。」
「你這小子!想讓誰做你姑父?」
「那要看誰對我姑姑好!」
「我不好嗎?」
「你給我十兩銀子,我告訴你……」
「你怎麼跟你姑姑一樣……」
兩人打趣著離開,院落里便只剩下岳萱和江琢兩人。
風吹著月月紅擺動著灑落花瓣,江琢看著眼神中有了痛色的岳萱,開口道:「萱哥,你該回宮了。」
「嗯。」岳萱俯身撿起地上掉落的書卷,微微笑著。
「萱哥,」江琢又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
「沒。」他說著看向宮城方向,因宮城位置高,從國公府能看到殿宇高高聳立。此時夕陽西下,金色的光芒讓宮城似乎被裹在夢一樣的幻境里。
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嚴。
「其實,」岳萱緩緩道:「萱哥之所以有些排斥早早去宮中,是,是對自己不太信任。」
江琢沒有說話,靜靜走到他面前,靜靜地傾聽他接下來的話。
「曾經我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只要我願意,便能護住我的親族朋友,可後來……」
岳萱神情沉痛地看看左右,似乎能看到國公府那百多條亡魂在注視著他。
「後來我敗了,」他說:「如今形勢所迫,我不光要護住親族,腳下竟然要是大弘千萬百姓……」
若再敗,便是國亡嗎?
江琢張開懷抱抱住了他。
「萱哥,」她開口道:「你知道父親被封安國公之前,打過多少敗仗嗎?況且我從來不認為國公府的慘劇是因為你,父親母親泉下有知,也不願你在此嗟嘆裹足不前。」
她鬆開岳萱,抬頭微笑著看他那張永遠溫潤的臉龐。
「萱哥,百姓們需要一個明君,朝局也經不起動蕩。萬人之上不是無人之巔,你有我和祺兒,有太后和孟年,有許多朝臣輔佐,有百姓信服。萱哥,我信你。」
她信自己。
芽兒信自己。
岳萱搖了搖頭,讓那些因為明日登基帶來的紛亂思緒緩緩退去。他何其幸運,他又何其幸福。
「芽兒。」岳萱深深地看著江琢。
他想說謝謝你,但是知道他們之間不必說謝。
他想說對不起,但是知道她更聽不得他道歉。
最後他只是點頭,看了一眼宮城方向,嘴角含笑眉目舒朗道:「一會兒朕要借你們的車馬一用。」
「好。」
江琢笑起來。
如五月艷陽,如桃李盛開。
新帝即位,改元更年,萬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