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在好友那裡深受「啟發」的方盈,回到婆母紀夫人李氏身邊時,心緒已徹底平靜。
李氏已年過四旬,面容受歲月風霜侵襲,難掩皺紋,一頭青絲也因接連遭遇喪子之痛,生出華髮,但她仍然是一位令人驚艷的美人。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們小姐妹難得見面,多談一會兒嘛,我這裡又沒事。」李氏見到方盈進來,先開口道。
方盈走到她身邊坐下,撅著嘴,一看就是假生氣的樣子,說:「不想和她談了。」
「怎麼了?你們兩個,還能拌嘴不成?」李氏側頭瞧著小兒媳婦,笑問。
方盈欲言又止,李氏並不催促,只含笑看著,靜等她想好了再說。
「娘,六郎他……」方盈略一停頓,小心翼翼地問,「是真的平安無事,在回來的路上了吧?」
她目含期冀,臉上神態卻更多是忐忑,李氏不由心中一酸,伸臂攬住方盈,柔聲道:「是真的,你二伯不是說了么?寒露之前,六郎就隨大軍還朝了。」
方盈不好意思地一笑:「兒總是不敢信,沒見著人,心就始終懸著……」
李氏心更酸了,方盈這種心情,沒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她輕撫小兒媳婦單薄的肩背,笑道:「一早我還問過你二伯,『這是真的嗎?別是我們做了個美夢吧?』你二伯說,『三皇子親筆寫來的捷報,那還有假?』叫我把心放回肚子里。」
方盈輕輕呼出一口氣:「原來娘也……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大軍速速回朝,讓六郎早些回……」
說到這裡,她突然頓住,不自在地低下了頭,頗有羞澀之態。
李氏和房裡侍立的侍女都笑起來,李氏還逗她道:「向佛祖禱告的話,可不能說一半不說了,讓六郎早些回來,後面呢?」
「……後面,當然是骨肉團圓、闔家平安。」方盈不抬頭,小聲回。
李氏笑著摸摸她的頭,贊了聲好,又說:「我比你貪心,我還求佛祖保佑你們夫妻和順、早日開枝散葉。」
方盈這次貨真價實地臉上一熱——她嘴上說得再厲害,心裡有再多計較,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說到生兒育女這等事,難免羞窘。
見她臉頰透出紅暈,李氏看一眼侍女們,示意她們退到外間,自己拍拍方盈的手,低聲道:「娘這兩日也是又歡喜又恍惚,都沒顧上問你——盈兒,你可是害怕六郎回來,不肯認你這個妻子?」
方盈遲疑一瞬,輕輕點了點頭。
「傻孩子,不怕,有娘在呢。六郎雖有些渾,卻並非不知好歹,等他回來,娘把你的好處細細同他說了,他定會感懷在心,好好待你的。」
「可是……從小六郎就……對孩兒格外不喜……」
她從來口齒清晰、談吐大方,極少有這般吞吞吐吐的時候,也只有涉及自家幺兒那個混世魔王才會如此。
李氏笑著開解兒媳:「那不是單單對你,六郎就那個臭脾氣,從來不耐煩同小娘子說話,不過這也是他的好處——處處留情、拈花惹草的男子,才真要不得呢。」
方盈慌忙擺手:「兒沒有怪他不好的意思,其實……其實是孩兒不好,那年鳳州武將軍歸蜀,大夥都笑武將軍是世代降將之門,六郎尤其瞧不起武將軍,還與孫七郎、餘十一郎商議,欲趁武將軍拜訪父親大人時,戲弄武將軍。」
眼看李氏皺起眉頭,方盈忙接著說:「孩兒湊巧聽見他們商議,一時沒忍住,多嘴說了幾句——那時年少不懂事,學著長輩講了些大道理,他們自然不服,孫七郎和餘十一郎都同孩兒爭辯起來,不知怎麼引來了邱先生……聽說後來不只邱先生罰他們抄書,父親大人還親自教訓了六郎……」
邱先生是李氏和丈夫早年給家裡孩子們延請的塾師,李氏聽到這裡,已是什麼都想起來了,她禁不住笑出聲來,虛點一點方盈額頭,道:「原來是你啊!我竟到今日才知。這可不是天定的姻緣嗎?」
「……」這和天定的姻緣有什麼關係?方盈只是想趁著紀六郎還沒回來,在婆婆這裡打個埋伏,免得他回來說自己壞話,影響李氏對她的看法而已。
「盈兒不怕,這事你做得對。」看她獃獃的,似乎有些無措,李氏又憐愛又喜歡,再次攬住方盈,笑道,「要真由著他們幾個頑童胡鬧,給武將軍難堪,你們父親大人可就不只是教訓他而已了,不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地都是便宜他。」
方盈沒忍住,也笑了笑。
「我當時只聽說是個小女娃仗義執言,可惜邱先生不認得你,也說不上來是哪家的孩子。」
「邱先生一現身,兒就跑了。」方盈笑眯眯道。
李氏摸摸她鬢髮,突然想起那一年似乎就是方盈喪母之年——她那些年一心輔佐丈夫,聽說丈夫治下洋州州判官髮妻亡故,遺下一個八九歲的女兒,無人照料,就讓人接到府里,安排僕婦照顧了一段時日,一如對待丈夫其他屬下的遺孤一樣。
沒想到當年小小一善舉,竟引出這麼一段故事,最後還成就了幼子的姻緣,真是有一因必有一果。
「你呀,心裡真能藏得住事,居然憋到今日才說。」李氏對當年的方盈並沒有什麼印象,但一個剛經歷喪母、正寄人籬下的小女娃,有自己的見識已很難得,還敢對主家的公子直言不諱,甚至「以寡敵眾」,兩年前選了這個小兒媳婦,真是撿到寶了。
「從前……怕說了徒惹您傷心。」方盈不知李氏心中所想,靦腆一笑。
也是,沒有六郎消息的時候,他們這些孩子是不敢同她提六郎的,李氏握住方盈的手,笑道:「好,娘知道了,要是那混小子不知好歹,敢翻這舊賬,娘一定幫你收拾他!」
目的達到,方盈真心地笑了出來。
不想李氏忽然問道:「你從周家小娘子那兒跑回來,可是因為你同她說了這些,她取笑你了?」
方盈假裝驚訝:「您怎麼知道?」心裡想的卻是:夫人果然能聯想起來,此計得售也。
「不然你們兩個還能為什麼?」李氏笑著教導兒媳,「小姐妹玩笑話,不要往心裡去,明日來時,你再去看看她,不過,不要再提六郎了。」
方盈先答應了,才問:「娘是怕她聽了,想起先太子殿下么?」
李氏一嘆:「是啊。當日你們相交,多少有同病相憐之意,如今六郎平安還朝,咱們是苦盡甘來了,但太子殿下,卻是人死不能復生。」
「嗯,孩兒記下了。眼看她要出周太夫人的孝,娘,從善的婚事,最終是不是還得著落在皇家?」
「多半是,除非她再不許人。」
就算沒有那「一門三皇后」的說法,先許婚過太子殿下,後面想嫁旁人也難。
方盈想想周從善那寧折不彎的脾氣,有些擔心:「可她很不喜歡宮中那些妃嬪……」更不喜歡妃嬪們生的皇子。
周從善的姑母也就是周家第二代皇后,是當今皇帝的結髮之妻,周皇后的孩子,僅有先太子袁愷長大,卻也不幸在兩年前薨逝。
她日常言談,別說當今皇帝的嬪妃,就是皇帝本人,周從善都頗有微詞,認為皇帝對不起她早逝的姑母和表兄,何況皇帝和妃子們生的皇子?
李氏倒不意外,「周家三朝顯貴,官家那些妃子她瞧不上,也是人之常情。」
不愧是前蜀長公主,方盈放心地往下談:「這次交趾之戰,三皇子立了大功,回來該封王了吧?燕王已娶妃,您說,官家會不會把從善許給三皇子?」
李氏想了一回,搖搖頭:「不好說。」停了停,她又接道,「若真是如此,朝中宮中,怕是都有得爭。」
自七十年前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以來,各國皇帝也好、國主也罷,傳位時沒有一個不是腥風血雨的,到這步田地,什麼立嫡立長都沒人在意了,最要緊是能穩穩噹噹傳下去。
如今陳國已蕩平大半個天下,眼看要一統華夏,似乎到了恢復禮制的時候,恰好去歲征討閩地時,二皇子沾了軍功、得封燕王,他生母是貴妃,在官家面前算是有寵,太子又已薨逝,他成了事實上的長子,許多人就都悄悄站到燕王這邊,想助他登上儲位,搏個從龍之功。
但若官家真把周從善嫁給南征交趾有功的三皇子,還給三皇子封王,那風向就定然是要轉一轉的了。
「但願六郎不要和三皇子牽涉過深。」李氏最後嘆道。
方盈只是擔心好友的歸宿,想聽聽婆婆的看法,沒想到說到最後,如此沉重,忙轉開話題,說起給即將歸來的紀六郎做冬衣等家常事。
法會要持續七日,她們婆媳只前兩日親到相國寺,後面的事務都交給李氏二兒子紀延壽和紀府管家操辦。方盈第二日聽婆婆的話,去見了周從善,但並沒有提起她和婆婆談過的事,只隨便談些新鮮趣事就散了。
之後回到紀府,她陪著李氏日日數著路程,終於在九月初二這天收到消息,說大軍已進京畿駐紮,後日一早,紀六郎便會隨主帥郝晟暉及三皇子殿下入城。
「官家命燕王率四品以下在京官員出城迎接,兒與五弟都在其列,娘和六弟妹安心在家等著,只要一看到六郎,即叫人回報。」紀延壽喜氣洋洋道。
李氏也歡喜不已:「好好好,我們等著。」
方盈這些天心裡本來已經平靜,此刻聽見人真的就要到了,卻又不由自主心虛起來,連著兩個晚上都沒睡好,等到初四早上,更是天一亮就起身,梳妝打扮好了,便往李氏房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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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六郎:趁我沒出場,就光說我的壞話是吧?
方盈: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咱娘說的,有本事你找咱娘理論去!
紀六郎:……
作者:沒事,下章就讓你出場,好好表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