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9
102.三缺日之六
晚餐是吃的便利店的關東煮。
店員打開那金屬制的蓋子,水霧一團的一股腦冒出,渺渺升起散開。
「嗯...那我就要竹輪卷、福袋、鱈魚餅、雞蛋和蘿蔔好了。」
還有吸吸樂和酸奶。
雖然以關東煮作為晚餐聽起來似乎有些寒磣,但對此二人看起來都還挺興緻勃勃,不比中午面對豐盛(且不便宜)的壽司大餐時的興緻要來得低缺,總之他們覺得高興就行。
今日子小姐又沒有和他們一起吃晚餐,說是又是去處理臨時緊急事件了,似乎委託對象還是同一個——中午的那個倒霉傢伙,話說一天遇到兩次其他人可能一生都遇不著的不得不委託偵探來替自己洗清卷涉其中嫌疑的事件,今日子小姐的委託人究竟是有多倒霉呀。
「說不定是那種明明快年近三十了,都還沒吃到過一次午餐布丁的倒霉蛋。」
這樣說著,用虎牙咬著小勺子的五條悟用手撕開了盒裝焦糖布丁的塑料膜。
勺子挖開布丁的橫截面非常光滑,隱隱能映出影子來。
「那未免也太倒霉了些。」
戳了塊煮蘿蔔在吃的咲良娜說道,咬了一小口的蘿蔔塊上隱約可見裡面的須絡狀紋理。
.......
銀座是座燈火城,晚上看上去要比白日更繁華熱鬧的多,在交相輝映的霓虹燈里,熱鬧似乎終於從半睡不醒里徹底蘇醒過來了,伸展手腳,踏過河面。
春季的腳步逐漸往夏靠攏,拖得日頭每天下落的速度更慢了些。
他們從便利店走出來的時候,夕陽已經沉下。
便拖著夜風慢慢走回劇場,實際上像他們這樣的未成年,晚上走在路上身邊沒有監護人多少都是會引來警員的注意和問詢的,這是一貫的治安慣例,但顯然他們做了點什麼,使得自己的散步更加順暢隱蔽,從那自然的態度來看,咲良娜肯定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
偶爾為之的,漫無目的的散步,那是年紀輕輕似乎就已經很是忙碌的咲良娜,自我的一種奇怪的調節方式了吧,不覺得孤獨,也不會因為人群而感到慰藉,人群景象與草木之景某種意義上並沒有區別。
漫無目的的散步——這還是咲良娜和笑川透學來的,他無事的時候,總願意拿著自己的煙盒也不交代什麼的去四處散步,夢裡夢外,尤其是他的大學時代,據說時常逃課,不,不如說壓根沒有準時準點去上課的想法。
但最近他反思了一下,是否這種「以身作則」有點帶壞小孩子了。
所以最近想了些辦法趕咲良娜去做點別的事。
「小孩子年紀輕輕想那麼多幹嘛,腦子會想傻的。」
他是這麼說的呢。
「所以說,關東煮就不要蘸番茄醬而是要蘸白糖啦白糖。」
「不,無論你說的再如何理所當然,這兩種吃法都太異常了啦。」
聊著天的話,也不會思考的過於深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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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子今天非常高興。
話劇《爭執殺人案》比她想象的還要精彩,真無愧於須永晝兵衛所寫出的原著,不,應該是說今天所觀看的每一出話劇都非常的出彩,各有其讓人印象深刻為其稱讚的精彩絕妙之處,無論是演員間的配合,具有美感的肢體語言,別具匠心的舞台劇設置,還是台詞的浪漫韻律,或是故事本身對於人性,美感,現實與哲學等不同層面的探討,都使人感受到那種有別於現實脫胎於現實的激動人心。
尤其是最後一場的《波德萊爾之死》,雖然有些人提早離場了,有些人中間不免打起了瞌睡,但是今日子覺得這一部話劇無論如何都值得認真從頭到尾的欣賞的。整場話劇就如其詩歌一般,閃耀著酒與死亡的光輝,本身這場話劇故事就是脫胎於其詩歌,正如其所說的那樣,他的詩歌,這場話劇——將醜惡經過藝術的表現化而為美,帶有韻律和節奏的痛苦使精神充滿了一種平靜的快樂。
對那大詩人波德萊爾靈魂之死的妄想,整場的話劇是死去的他與那從他的詩歌里走出來的「罪孽」、「吝嗇」、「謬誤」、「愚蠢」、「憂鬱」、「反叛」、「瘋狂」和「倦怠」.....的爭執與辯駁(多的甚至一個舞台都站不下!它們還先打了一架決出了幾名優勝者才繼續和那波德萊爾的對話),它們一邊帶引他去見撒旦——因為撒旦對其很有興趣,波德萊爾似乎在人間和地獄都很有名氣。
大概是它們都來自於人類吧,所以對波德萊爾既尊敬又鄙夷,既恐懼又不屑(似乎它們對波德萊爾詩歌對它們的描繪並不十分滿意),一邊帶他經過看那無邊的各式各樣地獄之景,誓要讓他成為第二個「但丁」,在撒旦面前寫下最華麗的稱頌詩(當然裡面它們能壓過其他同僚佔據最出彩的位置就最好了,人類對它們的印象越深刻,它們就越強大)。
所以它們奉承著,討好著,恐嚇著詩人。
帶他去看那產下蝰蛇的婦人,擠滿蠍子、豹子、豺狼、禿鷲和毒蛇的大動物園,那不斷嘗試砍下自己頭顱的國王,慶祝著女巫安息日的可怕盛宴,哀嚎著自己腫脹潰爛的臉和小腿的幽靈,病得要死發瘋遊盪的麥克白夫人,還有那使得地獄眾十分恐懼害怕的一朵盛開的綠色鮮花.......
一路走著,看著,說著,最終來到了撒旦跟前,撒旦款待了他,並且就像他的那些奴僕說的那樣,要這個人間聞名到地獄的大詩人創造出一首絕無僅有的地獄之詩來,讚頌!誇耀!宣揚!
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念出了一首詩,詩里儘是醜惡之詞,卻傳出了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的氣息。
最後他的后肩膀居然長出了一雙翅膀,飛了起來。
飛離了地獄,回到了人間。
而現實的人間里,眾人還圍繞著他只有一息尚存的身軀,原來他還沒有死得完全,剛只是靈魂短暫脫離了幾近枯朽的身軀,但是——
「噢,天啊,他咽氣了!」
簇擁他的人中不知道是誰發出了悲痛的驚叫。
是的,現實里,他徹底咽了氣。
所以他的靈魂從地獄離開后不能再回軀體之中了,那還能去哪?他去了哪?
撒旦說:
「行了,不用找了,定是去了那我討厭極了的地方。」
圍繞著它的一眾奴僕,不由因此大聲哀嘆。
帷幕落下,掌聲響起。
.......
掟上今日子鼓了很久的掌,死亡,創作者並不陌生的題材,於她而言也是不陌生的,每一日早晨所迎接的她,都是基於昨日她的「死亡」。
這使得她多了幾分洒脫與感性。
這些劇目的主人公們也是,他們的死亡都是「孤獨」的。
想必她身邊的這個名為五月七日咲良娜的少女也是理解了這一點,才會像那些觀影為電影情節感動共鳴而流下淚來的觀眾們一樣在那落淚吧。
那含有是應當不是恐懼,共鳴么?應當沒有經歷過死亡的年輕(甚至稱得上年幼)的女孩,為何,因何,憑何而有所共鳴呢?
她究竟是否是真的為「死亡」而落淚呢。
「等下,你哭啥啊?」
今日子尚且還能有餘裕進行這番理性混合感性的思考,另一個男生可能就沒有這個餘裕了,不必看,從那壓低的聲音里都能聽出他的驚疑來了,然後就是翻口袋的動靜——但顯然,一個男生,還是一個兩條褲腳高低都不一的男生,是沒有細心到會在自己的褲袋裡放包紙巾的,褲袋對他們而言最大的用處,就是用來插手和放手機鑰匙的。
「...不用,我自己有帶手帕,而且這不是哭,這是感動落淚。」
「......你說是就是吧。」想反駁,但看多了兩眼那眯著眼在擦自己的眼睛的人後,就像被那模樣灼了幾下一樣,很快又撇開了視線,所以還是咽下了飽含吐槽的話語。
今日子內心深處那由作家溫潤培養而出的柔軟,因此而感到一些慰藉。
啊,這個孩子,這個一接眼就能感受到其孤獨之處的孩子,這個行走在世間與人群之中仍顯孤獨的孩子,這個比那小露更清醒因此更孤獨的孩子,似乎她的手上終於多了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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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真是十分感謝兩位,我過得十分愉快。」
散場之後,掟上今日子在與那兩人鞠躬告別,多虧了五月七日咲良娜,她今天是真的過得非常滿足且充實,幾乎都有一些「不舍」了。
因此,為了感謝二人,她多管閑事了一回,作為偵探,她的行事原則都是做與那所收到的報酬同等的活。而這一回,今日的她已經提前收到了滿意的「報酬」——一日精彩絕倫的話劇觀賞體驗,所以她也得做些什麼以回報才行。
思考了不到兩分鐘吧,在咲良娜上廁所的時候,她決定為男主角做個劇透式的提示——以偵探和讀者的尊嚴與原則,既出格又不算出格的。
放下那來回揮了揮以示告別的手臂,咲良娜用目光送別了那走遠了的今日子的背影后,就聽旁邊站著的五條悟對她說道:
「接下來的話...要不去公園?」
「嗯?」咲良娜投來疑惑的眼神。
「不是要繼續打發時間嘛,總得選個喜歡的地繼續消磨吧,海邊你不是不怎麼喜歡么?」
而他們此時所走著的這條路,不是通往海灘就是通往那公園。
而公園今晚據說還有街頭搖滾樂隊演出,也很熱鬧,啊,他今天還真嘗試了不少以前沒啥興趣的消磨時間的方式呢。
「也不是說不喜歡,只是比較苦手而已,不,我是想問你不先回去么,我一個人也可以。」
跑去哪個沙池上的鞦韆坐著看回書很快時間就能過去了,等一等——這個人是不是果然又知道了什麼事,實在太敏銳了未免也太讓人頭疼了吧。
「哪有那麼早就回家的無聊青春少年啦,我是那種乖寶寶么?」
這樣說著,五條悟還捏了捏自己那翹起來的額發,那看起來手感似乎很不錯,很是翹立。
「嗯,確實不是呢。」
一邊這樣說著,她們二人的身影也逐漸遠離了那從喧囂熱鬧里又恢復了平靜的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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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忘卻偵探今日的推理和提示,又究竟是什麼呢?
她趁著主角去上廁所之際,出於自己的思考,趁著今日的她還在,還沒「死去」之時,而向男主角所做出的那個提示,是什麼呢?
那是對那個實際上看起來並不好相與的,年輕的,眉宇間充滿無畏與傲慢的少年所說的似是而非的話,出自今天第一場劇目的《時鐘不停的轉》的經典對白,是那遲遲登場的女主角的面向觀眾的內心獨白,又或者是解說。
「老天爺,向一個人靠近的過程,對一些人來說可能就像是葉尖接觸湖面一樣平淡,但對一些人來說,可能就是劇烈的陣痛,恐懼也是會產生痛意的,多麼封閉的獨身漢呀!這可真是難辦,但我總是有辦法的——對那個孩子來說,大概也是適用的吧。」
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鏡,今日子的記性十分好,幾乎過目不忘,舞台上演員念了不過一次的台詞,她就能一字不差的重複出來,只最後一句,是她自己所說的。
人無可避免的,雖會震撼感動於悲劇,但現實中總是會更喜歡喜劇的呀,若她這有些出格逾越的話能使現實少些曲折,倒也挺好。
雖然明日的她不再記得,但主角記得就好了。
不如說反而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