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

相識

宋知濯斜目而下,去看下頭閉眼盤腿打坐捻著佛珠的明珠。

她的頭髮顯然還不夠長,恐怕才將將沒腰,只勉強在她頂上盤了兩圈兒,挽成一個單薄的髮髻,一上一下斜插了兩根簡單的玉簪,連雕花兒都沒有,簡單得像兩根玉竹筷。

身上的嫁衣,也不該是公爵人家娶親的制式,宋知濯思忖,大概是自己在府里不得志,一併連她也跟著受累,又或者是因她不過是個孤苦伶仃的小緇衣,他們便隨意糊弄。

眼下,她嘴裡細念經文,分明是吵吵雜雜,他卻驀然感覺置身於某個千年古剎,他的肉身漂浮在檀香蓮台上,這個小女子守在邊上,沉寂如水,正在替自己超度。

她身上暗沉古樸的紅,像朵緩緩綻放的玫瑰花兒,在這寧靜的夜,隨著燭火散發幽香。

這種沉寂,使宋知濯恍惚了,他靜靜看著,直到她倏地睜開了眼。

兩人就這樣突兀地四目相接,片刻無話。

「你還沒睡呢?」明珠手撐蒲團起身,將一應傢伙事兒擱在長案上,提著百迭裙邊兒走到床邊坐下,凝望宋知濯:「吵到了你了?真是對不住,這是我日常的晚課,今兒已是遲了。」

他撲了下睫毛,在床頭龍鳳燭的斜照下,一線線長影映在臉上。

明珠看不懂他眼裡的意思,估摸他大概是嫌吵,年輕公子,誰愛禮佛的?她虧心,便有些討好的將他一根粘在臉上的髮絲摘下:「天不早了,睡吧。」

說罷,她站起來,在宋知濯無甚光彩的眼神中,將兩層帳簾都放了下來。她在帳外,取了發簪,放下一頭烏髮,脫了一身紅塵紛擾束縛,換上青灰的薄衫襦裙。

她將里裡外外的紅蠟都吹熄,又將床前的兩盞龍鳳燭拈滅,手執一盞篆蔥鬱翠竹的銀燭台,撩開了那兩道薄翼輕紗的帳簾。

明珠就這樣出現在宋知濯眼前,他見過太多美麗的女子,或是妖嬈或是清絕,她們美得不可方物,一顰一笑,一嬌一嗔,驟然回首,就能顛盪整個人間。

他也曾被這些國色天香振動過,可這次不一樣了,她像古剎蒙塵的青燈,某位菩薩坐下的檀木蓮台,是一種安靜的入侵,隨著裊裊的沉香,滲透進他的心。

這不再是少年郎都具備的源自身體本能的沖悸,而是來自命運重重地撞擊。

只是宋知濯還不自知,他沉浸在這種異樣的感受里苦思冥想。直到明珠清脆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

「你記得有事兒就哼一聲兒,我一準兒能聽見。」

明珠已經在他的里側躺下了,沒有半點兒扭捏地掀開另一床鴛鴦被褥,魚一樣滑進去,將那一身單薄的衣衫裹進裡頭,罩住三千里秀麗江山。

月光如絲柔,滲透進這張寬敞的床鋪,明珠在冷白的柔光里側身,將一隻手輕輕越過自己的被子,候鳥棲息一般落在宋知濯的被褥上,緩緩拍打他雙手交疊的位置:「你躺得太久,估計睡不著,我唱個歌給你聽你就能睡了。」

宋知濯斜看她一眼,錯目而過,她沒發現。

就在他以為要聽見一些佛偈曲調之時,明珠用軟糯的江南語調,小聲地唱起來:「風啊,月啊,撫楊柳,棲鳳台有小兒郎在候。等啊,候啊,望鄉愁,玉磬河難將娘親長留……」

她唱的是家鄉的小調,宋知濯模糊能聽懂,在她宛轉悠揚的聲音里,在她輕緩拍打的節奏中,他恍惚回到了孩提時候。

「我唱得不好,」明珠收回了手,藏進被子里,一併她那張羞赧的臉也躲了進去,瓮聲瓮氣地說:「我都快忘了怎麼唱了,你別見怪,快睡吧。」

她未因新嫁娘而羞澀,也不曾因與一個陌生男子同床共枕臉紅,只為唱不好一首家鄉童謠就不好意思,宋知濯幾乎要笑出聲。

然而他剋制住了,連嘴角都不曾動一下,在流轉沉香的靜默中闔上了眼皮。

明珠蒙在被中,時間一長便有些透不過氣,她從側面挖了個洞,貪婪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這樣輕如絨毛的被、軟作棉花的床,陷在裡頭,就像跌落到高聳雲端,舒服得骨頭都鬆了,她彎著嘴角酣甜的睡了過去。

星河永寂,屋裡的一切隨之落入永夜。

永夜之後,北斗漸暗,天邊才翻藍,明珠醒了過來。

要還在廟裡,這就該上早課了。她先是懵了一會兒,陌生的一切只如夢境,外頭雀鳥嘰喳,才將她神思喚回,從床上爬起來,扭頭見宋知濯還閉著眼,便小心匍匐過他身邊,趿及著繡鞋下床,她又將昨夜換下的喜服長衫披在身上,輕手輕腳地拿了案上的傢伙事兒,貓著身子去了外間。

拉開兩扇老紅木欞心門,悄么踏出屋子。

門外已不見值夜丫鬟,明珠猜測她們應該是上哪兒偷睡去了,也無力管,站在那裡梭巡一圈兒,見院子左邊兒有個木亭,便攏著長衫走了進去,在石桌上一坐,一手翻開一本《華嚴經》,一手握著珠子。

伴著帶露氣的鳥語花香,明珠念完一遍經文,便捻動一顆菩提。待捻到第五顆時,聽見一陣淅索的腳步聲、她抬眼去看,從院外進來了三個丫鬟,手裡托著面巾水盆等洗漱之物。

打頭一個丫鬟頗有氣勢,見了明珠也不行禮,只衝她翻轉一個眼皮:「請問大奶奶,我們少爺醒了嗎?」

「我出來時還未醒,現在不知道,我進去瞧瞧?」明珠合上經書,隨她們一起進去,她輕手輕腳地去撩帳子,竟被一邊候著的丫鬟一把推開。

那丫鬟顯然是不耐煩了,掛帳子的動作有些粗魯,沖著床上的人語氣不善地嘟囔:「這都什麼時辰了,大少爺還不醒?」

明珠於心不忍,上前去抓她準備掀被子的手:「姐姐就讓她多睡會兒吧?」

「誰是你姐姐?」那丫鬟甩開她的手,干瞪著她。

旁邊另一個丫鬟擱下木盆,上來解圍:「大奶奶,這是嬌容姐姐,是我們院兒里的大丫鬟,我叫青蓮。」她順手一指後邊兒:「那是小月,我們三人是貼身伺候少爺的。」

明珠打量了一圈兒,回頭退開一步,沖三人單手合十深鞠一躬:「阿彌陀佛,初次相識,請恕我無禮了,只是他昨兒睡得晚,現在就讓他多睡會兒吧。幾位姐姐若是有事兒要忙便自去忙你們的,待他醒了我替他洗漱就是。」

嬌容叉著腰,白她一眼:「那正好,巴不得呢!」說完扭身就走,唯有青蓮滯后一步,小聲囑咐:「大奶奶還是趕緊叫少爺醒來吧,回頭他又尿在床上,還得費事兒清理,犯不著。」

明珠看一眼床上,拉著她走遠了幾步:「多謝青蓮姐姐提醒,只是他若要小解,我怎麼做啊?」

「喏,」青蓮朝床下一指:「下頭有夜壺,你扶不動他,在院門口叫兩個小廝,將他扶起來尿就是。」

「我明白了……」從這些人的態度來看,這裡上下人等都是不大敬重這位癱了的小公爺的,更別談盡心儘力伺候他了,明珠稍一忖度,又笑起來,眉眼彎彎對青蓮單手合十:「多謝青蓮姐姐,你去忙吧,我伺候他就成。」

青蓮睇了她同情的一眼,珊珊轉出外間叫了兩個小廝進來。

「你們稍等,我去叫他。」明珠讓兩個小廝候在帘子後頭,自己轉進去,坐在床邊兒,凝望片刻,伸手撥了一下宋知濯的睫毛:「你該醒了……」

宋知濯跳了下眼皮,這才慢慢睜開眼,斜眼見她,有些呆愣,只覺恍然若夢。

明珠彎著腰,一頭長發垂到被子上,她托起他的腦袋,使力將他扶起來斜靠在床頭,下面還眼疾手快的給他墊了一個八角枕:「她們說你該小解了,等小解完再睡?」

宋知濯驀然眼神躲閃,沒一會兒,便從脖子紅到了臉上。

「這有什麼,人之常情而已嘛。」明珠看出他的窘迫,輕笑一聲,像叮噹作響的風鈴:「我叫人進來,然後我出去,等完事兒了我再進來,給你洗漱,這樣總行?」

宋知濯仍然偏著眼不看她,臉上的血色漸漸散盡了,又徒然剩一片蒼白。

這種事兒,傷到了他支離破碎的自尊,明珠讀懂了,慢慢退後,招呼兩個小廝進去。

她在外間踱步等著,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人出來,便沖裡頭喊:「可完事兒了嗎?」

裡頭響起一個小廝的聲音,有些氣喘:「還,還沒呢,大奶奶再等一會兒!」

明珠打小沒接觸過多少男子,心裡好奇未必男子小解都這麼費時?在案上坐下,又靜候了一會兒,才見兩個小廝滲著汗出來:「大奶奶進去吧,有事兒再叫我們。」

這兩人倒是脾性好些,明珠朝兩人合十作揖:「多謝兩位施主,菩薩在上,自當庇佑兩位平安順遂。」

「不敢不敢!大奶奶叫我明安,叫他明豐就成。」那小廝撓頭傻笑,退到她身後:「大奶奶快進去吧,少爺等著呢。」

明珠目送他倆出去后才打帘子進去,只見宋知濯已坐到了一根椅子上,那椅子兩邊兒架了兩個木輪,想來是方便人推他活動的,這下可能省好些事兒了。

她走進后,在案上擰了帕子去替他擦臉,甫跪在地上,抬起手有些詫異:「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宋知濯自然還是不能答她,只盯著她看,面無異色。

「大清早就出這麼多汗,我替你把身上也擦擦,免得吹了風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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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一下,「太夫人」是一種得封誥命的尊稱,官爵人家與夫同誥命在身的夫人稱太夫人,不是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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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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