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魯道夫（6）

我們隱蔽在一座廢棄的建築物里，幾個人傳遞著一隻香煙，在蘇聯寒冷冬季的寒風裡發著抖。

「這已經是最後一根了。」有人說著。

我們已經有三天沒能收到補給了，手裡剩下的除了一點點麵包干，就只有幾支煙。我都忘記在華沙時我曾經有多少次把剩下大半的煙扔掉，早知道，我應該都攢起來才對。

我們和蘇聯人進行著拉鋸戰，幾天的戰鬥都是在反覆爭奪著這一小塊地方，雙方的推進和後撤都不會超過一個街區。好不容易在戰鬥的間隙喘口氣，卻得到這麼一個讓人沮喪的消息，大家都小聲的哀嚎起來。

「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筐土豆，」我旁邊的榮格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從牆面的裂縫中向對面望了一眼，立刻又躺回原地遮蔽住自己，后怕地喘著粗氣，畢竟蘇聯人的狙擊手會抓住一切機會開槍，「他們再不來送補給，我就得生肯伊萬的肉了。」

我用雙臂抱緊著摟住懷裡的槍，控制不住的發抖。渾身上下唯一能稍微有點溫度的就是腳。這還得感謝施密特家的小傢伙。她好像是跟著法國的那家人在學縫紉，縫了好幾雙棉襪子送給了她認識的人。感謝這些奇形怪狀的襪子，至少我目前沒有凍掉腳趾。

「你別反讓人生肯了就行。」

他哈哈笑了兩聲，然後沒了聲音。我立刻轉頭看過去，發現他只是發獃，這才放下心，又閉上了眼睛。我們昨天已經凍死兩個了。

「我已經受夠這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是冰冷的。我現在做夢都想聞見青草的味道……等回了家，我要到家旁邊的河裡面去游泳，然後邊曬太陽邊剝橙子吃……」

我睜開了眼睛。我想起了黛安。

我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想起她了？自從不間斷的戰鬥開始，我就不再去想任何人、任何事。一瞬間的愣神，就可能變成永遠的安息。

她說「再見，願你平安無事」，這算是對我說過的最心平氣和的話了吧。可歸根到底她只是一個不在乎我的人，卻也是一個我其實永遠都不想傷害的人。我曾經以為自己聞到了橙子的味道，但是我錯了。對於我來說，那其實是橙皮剝開時的味道，清香卻又盛滿苦澀。

我可憐她。我們都不是什麼好人，可她沒做錯過什麼。她的哥哥死了，海因里希也不一定能活著，可能最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知道哥哥死訊的時候，我扶住她讓她倚靠。如果她失去海因里希，誰又能陪著她。她根本不應該和他訂婚，她應該丟開他，就像她丟開我一樣。我心裡嗤笑著，說到底你還是嫉妒著你的朋友。是的我嫉妒他，我嫉妒他能不顧一切，就像他當初毫不猶豫地開槍殺掉那個波蘭人，只要是他想要的，任何事都不會成為阻力。

「太安靜了……這可不太對勁！」

榮格坐了起來，小心地從窗口觀察著。我們都警覺了起來。

他突然大聲喊著「蘇……」，然而第一個詞還沒有說完，「噗」的一聲，他就仰面倒在地上。他的額頭上有一個血洞，眼睛還大睜著。有血噴濺在我的臉上。

我們沒有時間去看他，對面的蘇聯人已經上來了。我們開槍反擊著，對面有人倒下去，又馬上有人衝上來。而我們這邊卻已經沒有人能夠來補位。有子彈打在我身旁的牆壁上，濺起的碎石劃過我的臉帶來灼熱的疼痛。有血流下來，漫過榮格的血，接著我便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我們大概會永遠的留在今天，我們都不能回家了。

「卧倒！」

有人喊著，我本能地趴在地上。劇烈的爆炸聲在四周響起，我耳朵里發出嗡嗡的聲音，不斷有沙石和塵土落到我身上。等眩暈感沒那麼強烈了，我試著移動了一下身體，緊接著立刻一陣劇痛襲來。我深呼吸了幾次忍過一波疼痛，又勉強抬頭查看，發現半邊身子被壓在了倒塌的牆壁下面。我再一次嘗試著想要動一下手臂，發現沒有任何作用，反而隨著每一次的動作，一波又一波鑽心的疼痛不斷湧來。我伸手摸去，摸到一塊彈片插在腰側，滿手黏膩的血。我心裡咒罵著。

我剛才抬頭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戰友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像我一樣在掙扎，但我不準備去確認了。那塊金屬鑽在肉里，隨著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剜扯著帶來更加劇烈的疼痛，連帶著我的腦袋裡都疼得像是有針在扎，我好像聽見傷口那裡的血汩汩流出的聲音。我知道在蘇聯人上來之前，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我摸索著腰帶上的槍套，想要找到我的□□。如果必須結束的話，我寧願自己來。

可我沒有找到，爆炸的時候不知道被甩到了哪裡。我用拳頭垂著地：「見鬼！見鬼！」

我難道就只能在這兒等著他們來結果我嗎……

沒過多長時間，我聽到了蘇聯人說話的聲音。我不懼怕死亡，也不會懼怕死亡帶來的痛苦。但我不能把命交到他們手裡，讓他們羞辱，他們不會給我一個痛快的。接著我想到了那塊彈片。人只能死一次，至少我可以為這一次選擇自己想要的方式，我會坦然地接受那一刻的到來。

那麼，再見了我的德意志，再見了我的朋友們……再見了，那不曾屬於我的繁星……

我把手伸向那塊彈片，然後做了我想做的……

我帶著一身的鮮血和硝煙站在柏林街頭。我應該是死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呢？

「女士……女士，請等一下！」

這是我站在這裡以後唯一聽到的聲音。我轉頭望去，然後看見了她。我聽著那個女人將我的死訊告訴了她。

你會為我感到傷心嗎？

我跟著她拐進一條小路，看著她停在街邊將額頭抵在牆壁，看著她雙肩顫抖。我走到她身後，伸出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是在為我流淚嗎？我就當作是吧。我知道我們失敗了，當我們有人在悄無聲息中凍死時，當沒有援兵也沒有補給時，我就知道了。所以，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不需要為我難過，我得到了最好的結果。

我想傾身貼近她，就像在法國的那間屋子裡，我站在她身後時曾經想做的那樣。雖然我知道此刻她不會感覺到，但我停下了。她不會喜歡的。

那就這樣吧，我把手從她的肩膀上移開，後退了一步。眼前的畫面模糊起來，好像都被風吹散了，塵歸塵，土歸土。

我大概沒辦法進天堂，

我會往地獄的入口那裡去。

漫天風雪會埋葬我，

而我要去的地方卻緊鄰著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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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道夫的故事結束了。

我是真的不會寫戰爭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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